作者:晓梦见我
乔长生闻言一怔,半晌,却是松开手指笑了笑。
“魏危,我真的有些羡慕你。”
魏危的身上有一些东西,正如那冲天而起的傩梭,能够飞向乔长生到不了地方。
一个浪头打过来,船晃了晃,乔长生下意识抓紧了桌角,却是脸一白,垂眸显出几分疲倦的神色来。
魏危想起先前乔长生在林子里发低烧的事情,皱着眉头站起来,想去看看船上有没有医师。
她打开门,只见陆临渊一身水气,正欲抬手敲门。
魏危:“……”
陆临渊:“……”
陆临渊应当是刚刚洗的澡,乌发被水染了似的,发尾的水珠还在往下坠,衣带松松垮垮的,连额发被打湿,眼下一片青色,说不出的可怜。
魏危扶了柔弱的陆临渊一把,问:“你怎么了?”
陆临渊手按着鼻梁,显得很无奈。
“魏危,我晕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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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临渊这次还真不是装的。
清河山林里几天几夜没有休息好,加上这时的晕船,从来没有坐过船的他昨天半夜里吐了两回,一点觉都没睡到,他是真的觉得自己快要撅过去了。
原本定下要走水路,是因为乔长生身子不好,也不用魏危与陆临渊劳心劳心地驾车,能够舒坦一些。却没想到陆临渊晕船晕得厉害,寻常闻橘皮或是掐内关穴的法子都不管用。
魏危床上躺着一个头晕眼花的陆临渊,窗边坐着一个面色苍白的乔长生,好好一间屋子顿时成了伤兵营。
魏危问:“这能治吗?”
乔长生犹豫:“这……大约有些难。”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魏危出身百越,乔长生出身扬州,两人坐在船上如履平地。
唯有陆临渊,此时半死不活躺着,睡又睡不着,晕又晕不过去,生鱼上岸——活受罪。
乔长生此时脸色比陆临渊还好看些,他踌躇:“要不,等下一个码头下船吧?”
陆临渊短暂地睁开眼睛:“算了,忍一忍就过……”
说着一皱眉。
他又想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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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危当真在船上找到了一个医师。
医师年纪不过二十,神清骨秀,后面跟着一个药童。
他背上背着一个高高的竹制背篓,腰上挎着药囊,在门槛处还撞了一下,被魏危扶了一把,医师擦了擦汗,连忙称谢。
放下竹制背篓,医师长舒一口气,朝几人长长作揖。
“我姓陆,字闻语。几位既然信任我,我自当尽力为之。”
陆闻语从桐州出来,因为年纪轻轻,遇见许多觉得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人。加之陆闻语是个医痴,除了医术,别的什么都不会,有人讳疾忌医,听不得陆闻语直言自己的病症,被扫地出门也是寻常。
因此魏危在人群里瞅见一个医师模样的人,找上他时,陆闻语还有几分不可置信的欣喜。
乔长生站起回礼,陆临渊也挣扎着蠕动了一下。
陆闻语连忙叫陆临渊躺着,调息坐下来,先问乔长生病情如何。
乔长生顿了顿,在几人面前,也没有避讳。他慢慢说起胎中不足的事情,又说起这些年身子如何调理,如何服药,先前的医师又是如何说的。
其中千万般苦楚不为人道,乔长生却像是说着旁人的事情。
陆闻语接过乔长生的药方,凝神细细看了一遍,先是赞叹,接着从背篓里拿出一个手枕来,说是要把一遍脉才有把握。
搭上手腕,小片刻的时间过去,陆闻语狐疑开口:“这,公子虽然有些眩晕之症,但身子壮得像是头牛,并无任何不妥啊。”
陆临渊微笑:“大夫,你按错人了。”
“……”
陆闻语闻言汗都要下来了,连忙擦了擦额头。
“对不住对不住——”
魏危:“……”
这人真的靠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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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闻语搭上乔长生的脉,慢慢皱起眉头。
他拿出银针来,揉捏着刺入乔长生的几个穴位,药童摆了个沙漏在桌子上。
他又问了乔长生一些问题。
陆闻语显然真是有几分本事,有些事情乔长生没有提起,他却分毫不差地问出来。乔长生眸中显出几分亮色,瞧见了自己恢复常人体质的希望,不由往前倾了倾,陆闻语问什么他就答什么,生怕错漏。
不一会,沙漏见底,陆闻语抽出颤巍巍银针来,对着窗外亮堂堂的光看了许久。
不知为何,乔长生居然有些紧张。
陆闻语伸手,一旁的药童递过一块帕子,他低头擦了擦。
半晌,他才开口:“公子这胎中不足,应该是有人下药导致的。”
“……”
一旁的魏危闻言抬起头。
就连陆临渊也睁开眼睛。
魏危先前用百越法子探过乔长生的脉,和陆闻语是一样的看法,只是不确定到底是什么毒药。
陆闻语蹙眉思量许久,显然自己也不太确定。
“时间太久了,我也不好下定论,只知道这是热毒。公子的身子骨从胞胎里就毁了,实在不能大好。以我之能,也能在这方子上调整些许,让公子以后雪后雨前更松快一些。”
说着就要磨墨写药方。
但乔长生张了张口,他的注意力显然不在一张药方上。
他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般,身体微微有点颤抖,喘着气开口。
“药?”
陆闻语提起笔来,倒是没有太在意这些:“——或者是毒。药毒本就是一家,存乎一心而已。”
乔长生表情似乎还算平静,但衣袖下的双手却在轻轻颤抖。
“先生可知我这到底是什么毒?最有可能的那一种就可以,我知道我这身子没有调养健全的可能,只是……”
——他只是想问个明白。
陆闻语龙飞凤舞写完药方,搁下笔想了想。
“《本草纲目》有载,胎动,母欲死,子尚活。用水银、丹砂各半两,合研匀,加牛膝半两,水五大碗,煎汁。吃药时,还吃半茶匙蜂蜜。若胎死腹中。用水银二两,令产妇吞服,殆胎立出。”
“公子是热毒,加上是怀孕时被下药,依我看,倒是有些像水银。”
“……”
陆闻语将修好的药方递过去,乔长生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怔怔地看着,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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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临渊是晕船,相比较而言就简单许多。
陆闻语收起手枕:“晕船不好根治,这位公子若是还晕的厉害,可以到外边走一走,不要吃太多东西。口中压着一片里木,会好些。”
他给陆临渊扎了几针,又揉了几个穴位,陆临渊立时松快许多。虽然还是头晕目眩,但起码能扶着床栏坐起来了。
陆闻语问:“现在感觉如何?”
陆临渊闭目,实在是倦极了:“有些头晕。”
陆闻语顿了顿,大胆开口:“其实我通读先辈著作,钻研许久,有一彻底根治的妙计。只要以利斧劈开头颅,取出其中风涎……”
陆临渊睁开眼睛:“头晕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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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功夫,两人都已诊治完,药童帮着陆闻语收拾背篓。
陆闻语嘱咐:“若是还有不好,可以随时来找我,这几日我都在船上。”
乔长生还有些恍惚,破天荒地没有说话。魏危就在一旁躺尸的陆临渊钱袋里翻了翻,找出一块银锭子。
陆闻语只瞧了一眼,直说实在是太多了,只肯收下一半。
临走时,他挠了挠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看几位似乎是行走江湖的侠客,又很是面善,想向几位打听一个人。”
魏危问:“谁?”
陆闻语:“陆长清。”
没听说过。
见魏危面露疑惑之色,陆闻语连忙拿出一幅画像来:“此人确实声名不显,但几位大约听说过桐州陆氏,竹海医仙陆月沉正是我家上一任家主。陆长清是他的儿子,也是我的长辈。”
“我家是杏林世家,又常年隐居桐州竹海。陆长清天资聪颖,本要继承陆家主的医术,但……唉,他后来偷偷出去,学了长剑。”
陆闻语叹气,眉目中显出一抹痛色。
“侠以武犯禁,向来为家中长辈不喜。陆家主见惯了因刀剑无眼而枉送性命之人,二十多年前,她与陆长清争执一晚,不惜家法处置,却还是不能违拗他的心意。第二天早上,陆长清带走了自己在陆家的名册,此后再没有音讯。”
人事音书漫寂寥。
陆闻语苦笑:“家主已经老了,她将家主之位传给我,不再操心家事。但我知道,她一直念着陆长清。”
竹海医仙陆月沉已年逾六十,忧愁常相半,只想再见自己的孩子一面。
陆闻语从隐居的桐州竹海出来,也是为了这件事。
纵然是大海捞针,纵然二十多年过去,他也要咬牙尝试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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