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兰舟
难道老皇帝当时确实有这样的想法?胡善围心中升起一股恶寒,越发觉得这个宫里没法待了,等忙完选秀,立马辞职走人。
海棠忙道:“可不是呢,这背后传谣之人是个高手,各方面都顾忌到了,只是那人没有想到,胡尚宫早就心有所属,这事皇上也同意了。千算万算,那人也想不到胡尚宫喜欢的人在千里之外的云南。”
和春春的恋情挽救了胡善围岌岌可危的名誉。
胡善围托腮沉思,说道:“总觉得这传谣之人手法有些熟悉,当年宫里有过一个大谣言,说懿文太子妃常氏在生次子朱允熥的时候,孩子在产道里憋了太久,朱允熥生出来的时候有些傻,智力有损。”
其实朱允熥绝对不是个傻子,他就是太平庸了,和三岁启蒙,五岁能诗皇太孙朱允炆相比,就显得傻。
海棠连连点头,“我知道的,范宫正为了平息谣言,打杀了不少人才止住。”
胡善围看着东宫的方向,说道:“同样都是半真半假,真假参半的手法,看来这人是个惯犯呢。”
两人正说着话,绯闻男友纪纲来了,纪纲比沐春还小一岁,今天三十一,看起来依然是个少年模样,肤白貌美大长腿,锦衣卫一枝花,有才(?)有貌,有权有势,就是不结婚,也不理会各种闲言碎语,逍遥自在。
以前的传闻是纪纲有断袖之癖,喜好不寻常,现在谣言是纪纲和胡尚宫早就勾搭成奸,上过胡尚宫的屋顶、滚过胡尚宫的床、救过胡尚宫好几次性命,胡尚宫只要出差,点名要纪纲护送云云。
以上都是事实,谣言因而越传越真,如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难怪纪纲一直不结婚,原来是等胡尚宫出宫呢。
海棠听到外头传话,眉头一皱:“这节骨眼上,纪大人也不知道避讳,都找上门来了。”
“让他进来吧。”胡善围说道:“真相是击溃谣言的唯一方法,我们之间清清白白的,光天化日之下,为何要躲?传出去人们只会以为我们心虚。”
六局一司都在东六宫东边、苍震门以北办公,纪纲大摇大摆的从苍震门进来,还特意放缓了步伐,神似闲庭信步,他长得又美,飞鱼服穿在身上,无处不妥帖,不愧为是蝉联多年的锦衣卫第一花瓶,每次洪武帝出行的仪仗,排头打旗帜的都是纪纲,锦衣卫的招牌人物。
纪大人如此风骚,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和女官通奸,属于秽乱宫廷、一死死一户口本的大罪。纪大人居然还敢这样招摇,可见谣言不可信。
纪大人来到尚宫局,绯闻男女相见,皆是哭笑不得,纪纲很是委屈,“我真是太亏了,什么都没做,白担了虚名。”
气得胡善围翻白眼,”怎地?你还想做什么?”
纪纲蜂腰一扭,侧身过去说道:“我不过比别人长的好些,何时像某人那样一口一个‘善围姐姐’甜似蜜,一见到你,就像那孝陵的绿孔雀开屏,哗啦啦展开艳丽的羽毛去勾你。可是外头编排起故事来,第一个就是我,连毛大人都单独审过我。你我再清白不过,他能审出个屁来。”
纪纲深深一叹,“唉,可见在外头,我对你太好了,好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谣言一起,就立刻像这春天的柳絮一样满天飞,越说越真,说得我都觉得咱们真有这回事似的。”
纪纲看着胡善围,“早知白担了这个虚名,我就不该犯傻。以前毛大人使计赶你出宫,赶都赶不走。后来你官运亨通,一路青云直上,孝慈皇后要你在孝陵守三年就出去,不要回宫当女官了,但你自有主意,一年后还是跟着端敬贵妃回宫,经历种种阻拦,你还是选择在宫里当女官。”
“我以为你会像范宫正那样到老都效力宫廷,心想我们反正都在宫廷,你不嫁,我不婚,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也挺好,未曾想,这只是我一个人的痴心傻意,你最终被不要脸的沐春打动,决定离开宫廷,可是现在满天飞的谣言,把我给编排进去了,我真是有冤无处诉啊。”
纪纲一席话,把胡善围给说懵了。
“我不过比别人长的好些”、“我都觉得咱们真有这回事似的”、“白担了这个虚名”、“一个人的痴心傻意”、“有冤无处述”……
这些话在胡善围脑子里循环着,最后形成一个震惊的结论。
好在胡善围不再是以前的娇羞少女,她成熟到可以冷静的处理感情问题,“你的意思是……你一直不婚,是因为我?”
纪纲定定的看着她,鼻翼翕动,一双美目秋波流转,嘴唇几开几和,最后张大嘴巴,仰天长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出了泪水。
哈哈哈哈哈哈!
好容易止住了笑,纪纲气喘吁吁的说道:“逗你玩呢,想不到聪明绝顶的胡尚宫都被我给骗了,看来外头的那些谣言也会影响到你的判断力,连我的真话谎话都辩不清楚,不过毛大人说了,皇上知道你和沐春一直守礼,且答应过孝慈皇后,要成全你们,这些谣言无关紧要,很快就会平息,你只管把这次选秀的事情办好,不要为此分心。”
胡善围的心犹如柳絮,一会被风卷到老高,一会又落在池塘里,浸透了水,沉了下去。
一直觉得纪纲头脑简单,可是现在,胡善围觉得自己其实看不透这个人,每个人都有很多面,纪纲在她面前表现的是蠢萌的一面,这让她忽视了很多事情,她一直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其实并非如此,比如进宫十五年来,她习惯了纪纲的陪伴和保护,以为是锦衣卫职责所在,纪纲看似保护,实则监视。
现在想想,纪纲确实有些“扮猪吃虎”、“动机不纯”,对我有些绮念。
然而,胡善围和纪纲都是成年人了,成年人的规则是看破不说破,以后好见面。
所以纪纲会哈哈大笑,说“逗你玩”。
胡善围故作生气,“一点都不好笑,你以后不要开这种玩笑。既然你如此招摇的来找我,应该已经查到谁在传谣了。”
纪纲点点头,“毛大人为了帮我开脱,主动和范宫正联手,锦衣卫和宫正司一起查,还有什么查不到的,传谣的人找到了,以前是皇太孙宫里的宫女,懂得些音律,时常给皇太孙抱琴,所以叫做抱琴,前几天去了东宫当差,此刻范宫正和毛大人带人去东宫捉拿抱琴了。”
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这个抱琴就是那天把胡善围和皇太孙的谈话透露给东宫太子妃的宫女。胡善围请詹事府吃油炸猫耳朵,皇太孙就把抱琴送到东宫伺候太子妃了。
范宫正做事,雷厉风行,加上毛骧的支援,把后宫层层筛查,多如牛毛般的线索都指向了东宫的抱琴。
东宫。
青是东方之色,所以东宫也叫青宫,皇宫建筑都用黄色琉璃瓦,唯有东宫和现在的皇太孙宫用绿色的琉璃瓦。
此时正值春天,细雨绵绵,无声的落在东宫绿瓦上,泛着清冷凄清之感。
范宫正和毛骧并肩而立,看着悬梁上晃晃悠悠的歪脖子尸首。
正是宫女抱琴,她的脖子上挂着一根白绫。
他们连夜审讯,还是来晚一步。
胡善围和纪纲闻讯赶来时,抱琴已经被人抱下来,尸首已经发硬了,躺在一块门板上。
范宫正递给她一封信,“这是从抱琴身上发现的。”
胡善围展开书信,纪纲凑过去一起看,这是一封抱琴亲手所书的忏悔信,说她因记恨胡善围向皇太孙告状,被皇太孙所厌恶,贬到东宫,前途断绝,遂编排了胡善围和纪纲有私情的谣言,本以为只是说说而已,让胡善围丢面子,没想到谣言越滚越大,越来越离谱,事情闹大了,一切都是她的错,和东宫与皇太孙都无关云云。
字迹工整,范宫正命人对过笔迹,的确是抱琴亲手所书,初步验尸,是抱琴投缳自尽,并非死后被人挂上去的。
胡善围合上书信,问范宫正,“这个抱琴在宫外可有家人?”
范宫正点点头,“无锡人,家里父母兄弟皆在,小有家产。”
胡善围说道:“按照宫规,自戕是重罪,一人自尽,全家都要陪葬,这个抱琴进宫多年,她应该知道后果。”
宫中一般选择自我了断的是孤家寡人,无家无口,一死百了。可是抱琴有家人,明知自戕祸害全家,还是选择了自尽。
到底是因为害怕,还是有人威逼利诱?
这些都随着抱琴的死,成了谜团。
范宫正说道:“经过我和毛大人各种严刑拷问,线索都指向了抱琴。宫中女官的名誉如同性命一样重要,她居然敢用如此恶毒的谣言中伤胡尚宫和纪大人,就应该承担这个恶果。”
一旁纪纲说道:“我的名誉难道不重要了?我也要脸的好吧,连私生子这种谣言都传出来了,稀里糊涂喜当爹,我简直比窦娥还冤。”
众人皆是无语:纪大人什么时候有名誉这种东西了,锦衣卫头号笑面虎,杀人如麻,您的“名誉”很好听嘛。
毛骧嫌丢人,把纪纲拉到一边教训,“京城这么多男人,人家为什么不编排别人,非要编排你?还是因为胡善围稍有风吹草动,你就跑去帮忙,时间一长,闲言碎语是少不了的,只是没有像今日这番恶毒,你若不理会,那有这么多事。”
纪纲大呼冤枉,“毛大人,明明是你要我暗中监视胡善围和胡家人的,怎么现在又骂我走得太近?你到底想要我怎样啊!”
毛骧恨不得揍他一顿,“监视归监视,可是你动机不纯,你自己心里没数,非要我戳穿?你这是公报私欲,现在出事,还不是我给你擦的屁股?”
纪纲自知理亏,不说话了,老老实实跟着毛骧走了。
抱琴的尸首被宫正司抬走了,此案了结。
胡善围看着地上的白绫和踢翻的凳子,心中怒火依然未平息,对东宫的人说道:“我要见太子妃。”
东宫的宫人忙说道:“因抱琴传谣自戕,太子妃吓病了,此刻正在卧床休息,不便见客。”
想躲,没那么容易。胡善围觉得区区一个宫女抱琴,是没有胆子敢中伤女官之首和锦衣卫最不好惹的纪大人的。
抱琴是个被推出来抗责任的替死鬼。
胡善围说道:“麻烦你去转告太子妃,我有些话想和她说,如果她不见我,那么这些话我就只能说给别人听了。”
这事若这就这样过去了,以后保不齐还有什么类似恶毒的手段对她使出来,太子妃这些手段并不高明,但确实有效果,行动前连替死鬼都找好了,看来太子妃以前在东宫没少用过这些手段。
第150章 谁搞宫斗我搞谁
太子妃吕氏在外面总是表现出端庄温柔,楚楚可怜之态,像一朵夏日池塘里的白莲花。
但是,东宫先太子妃因难产而身体欠佳,死了、原配嫡长子朱雄英八岁夭折、原配嫡次子朱允熥曾经传出过难产把脑子憋坏了的谣言,导致这个最名正言顺的原配嫡子无缘皇太孙之位。
一件事可能是巧合,但是三件事皆是如此,就不得不让人怀疑现在太子妃吕氏上位背后的东宫风云,不知踏着多少人的尸骨,才登上太子妃这个位置。
怀疑归怀疑,最后都抱琴之死一样,没有证据。何况懿文太子和吕氏夫妻情深,东宫没有其他姬妾,吕氏生了六个孩子,个个都聪明伶俐,尤其是长子朱允炆,小时候有神童之称,最得洪武帝喜欢,林林总总的原因,让人们不再去深究那些东宫疑云。
何况现在先太子妃常氏的娘家郑国公府已经被洪武帝罗织了罪名灭族了,只逃出去一个孙辈不知所踪,舅舅蓝玉甚至被剥皮,更没有敢质疑太子妃吕氏的过去是否干净——打狗还要看主人呢,皇太孙是钦点国储,太子妃是他妈。
太子妃使这种下作恶毒的手段习惯了,而且大体达到了目的——只有懿文太子的死是她所料未及的。
现在太子妃在东宫地位巩固,儿子皇太孙之位经过洪武帝辣手无情的一场大清洗之后,也是无人能撼动,太子妃洗脚上岸,本该金盆洗手,从此做一个好人的太子妃,将来入主慈宁宫成为太后——宫斗终极大赢家。
可是太子妃偏偏因失去对皇太孙儿子的掌控,而迁怒上了胡善围,其实母子不谐的矛盾早就有了,只是在胡善围这里激发开来。
太子妃一路顺风顺水的爬上枝头,成为东宫宫斗大赢家,最大的经验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要敢想,敢做,只要不被人抓住明显的小辫子,尽管放手去做,你们怀疑我又如何?没有证据,你们不敢把我怎么样!
事实就是如此,宫斗这种事情,有时候赢家并不需要多大的谋略,就像《权力的游戏》里的瑟曦皇后,阴谋平常,但手段狠辣,敢想敢做,结果她就能一路将各种聪明强大的对手摧毁,坐上了铁王座,成为瑟曦女王。
太子妃的地位在上升,但是性格和手段没有变,她用了以前惯常的手段去对付胡善围,将抱琴作为替死鬼,反正查不到她头上,相反,得知抱琴自缢而死,写下忏悔书后,太子妃痛心失望加上自责,“病”倒了。
以前和先太子妃争宠斗法时,吕氏也常用这招,先太子妃常氏是将门虎女,亲爹是有“杀将”之名的常遇春——曾经屠杀半个苏州,胡善围的亲娘就死于屠城时的骚乱,被难民活活踩踏而死。
懿文太子是个重文轻武之人,可想而知,当先太子妃和吕氏“杠”起来的时候,一边是双目含威的正妻,一边是娇娇怯怯吓得病倒的侧室,他会站在谁那边。
然而,胡善围不是懿文太子,她仅有的一点怜香惜玉之心都给了纪大美人。
胡善围对太子妃,是秋风扫落叶般无情。
见太子妃之前,胡善围对范宫正耳语了几句。
范宫正眉毛一挑,“你真要这么做?这位毕竟是皇太孙的生母,未来的太后。”
胡善围冷哼一声:“我在宫廷当女官,淫乱宫廷是死罪,她毁我名誉,如同要我性命。我又不是懿文太子妃那样隐忍好性子,还要顾及丈夫的态度。她手段如此卑劣龌蹉,这次是纪纲,下一次就是纪‘铁’。”
“这一次推出个抱琴背锅,下一次栽赃一个捧棋,一次次的,就像苍蝇一样在耳边嗡嗡直响。我这一次要是轻轻放过,将来不知有什么阴招等着我,反正选秀之后,我就要离宫了,太后又能把我怎样?皇太孙可不是那种耳根子软的。”
胡善围初进宫时,仅仅是个守藏的八品女史,就敢正面撕宫里风头最盛的胡贵妃。
范宫正怔怔的看着胡善围,十五年过去了,她还是那个从来不逃避问题的热血女官。这是她一手挖掘出来的人才啊,没有看走眼。
“行,我就按你吩咐的去做,这就去尚仪局找沈琼莲帮忙。”范宫正被胡善围感染了,“连对你这个尚宫都敢这样无端构陷,将来后宫恐怕没有女官的立足之地了。这女官当的怪没意思,以后老朱家去使唤一群任打任杀的奴才得了。”
范宫正指挥宫正司的抬走抱琴的尸首,东宫一群人立刻过来洗地,这里早就是太子妃一手遮天。
不一会,范宫正火速命人送来了从尚仪局沈琼莲那里弄来的东西,胡善围打开草草瞧了一眼,微微一笑。
太子妃为了撇清自己,最初装病,不见胡善围,但是胡善围威胁“如果她不见我,那么这些话我就只能说给别人听了”,太子妃不得不拖着病躯,起床相见。
太子妃的寝宫布置的很是素雅,符合寡居之人的身份,也有皇家富贵的气象,太子妃额头绑着一块抹额,素着脸,一副西子捧心之相,弱不胜衣。
太子妃抹着眼泪,“抱琴那丫头……以前真是个好的,七岁进宫当宫女,聪明机灵,又能识文断字,我千挑万选看中她,要她伺候皇太孙,后来皇太孙搬到太孙宫里单独居住,我这个当娘挂念他的身体,就时常唤抱琴来问皇太孙的生活起居,吃了什么,晚上睡了几个更次等日常小事。”
掌控和关心牵挂之间只有一纸的距离,确是天壤之别。太子妃这一招真是厉害,既能洗脱自己,还能解释为何抱琴向她告密。
至于抱琴到底对太子妃都说了些什么,反正一个死人是不能开口辩解的。
胡善围看着太子妃唱练做打,目光越来越冷,这个女人太可怕了,胆大心黑,在东宫这个一亩三分地,凭着懿文太子的宠爱赢习惯了,出去也用这种手段,顺她则猖,逆她则亡,将来后宫岂不是要被她搅和得乌烟瘴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