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围 第133章

作者:暮兰舟 标签: 古代言情

  胡善围举起一炷香,说道:“公公,我叫胡善围,今年三十五了,祖籍山东济宁,祖上曾经也风光过,几代人都是当官的,后来家族落魄了,沦为京城商户人家,家里是开书坊的,我曾经当过抄书匠、守过望门寡、订过婚,退过婚,在宫廷当了十五年的女官——”

  沐春对着胡善围竖起大拇指,“很好,真不愧为我看中的女人,你的每一句都正中我爹的要害,我爹要是活着,估摸会被你气出病来。现在死了,说不定能够棺材里蹦出来。”

  的确,胡善围的条件,真是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无死角的不符合沐英对长子长媳的预期,完美的站在宗妇的对立面。

  “你闭嘴。”胡善围给了小丈夫一个警告的眼神,后宫尚宫余威尚存。

  沐春缩了缩脖子,刚刚新婚,就妻管严晚期了,无药可救。

  胡善围继续说道:“婆婆,我喜欢你的长子沐春有十三年了,我曾经以为此生在宫廷终老,不会嫁人了,可是沐春让我有勇气走出过去的阴影,再投入的爱一次。沐春七岁时,他父亲就把他吊起来打,他嘴上总是说无所谓,心里其实很受伤。我和他都是被人抛弃过的人,因而我会明白他的痛苦,我会去安抚他、去爱他,请婆婆放心,他的余生就交给我了,我一定对他温柔以待。”

  沐春听了,紧紧抱着胡善围,“世上只有老婆好。”他的善围姐姐变成了善围夫人,唯一不变就是温情,他和她相拥取暖。

  才拜沐家坟头,又要去胡家坟墓。沐春拜见岳母大人,提前准备了和父母一样祭品。

  沐家祖坟豪奢,占据观音山大半个山头。胡家商户人家,只是普通的地点,离观音山有些远,故沐春载着新婚妻子,赶着马车跑。

  胡善围心潮澎湃,坐在新婚丈夫旁边,亲热的靠着他的肩膀,挽着他的胳膊闲聊,“总是听帝后,还有你说七岁的时候在祠堂里捣乱,被父亲吊起来打,你到底做些了什么,你父亲会如此生气,丧心病狂似的对一个七岁男童下次毒手?”

  这是个未解之谜。如今成了夫妻,胡善围想更详细的了解丈夫和沐家。

  沐春语焉不详,“这个……那有小男孩不淘气的,又是七八岁狗都嫌的年龄。我爹就喜欢小题大做,找我的麻烦。”

  找一个七岁小男孩的麻烦?胡善围嗅出这里有故事,“夫妻一体,有什么好隐瞒的,你只管说。”

  沐春咳咳两声,“那我直说了哈……”

  原来沐春七岁时被马皇后送出宫廷,和家人团聚,沐英时常征战在外,无暇管他,继母耿氏不敢管他,怕引起帝后的责怪,家中仆人就更不敢管了。沐春变了花样的淘气,走狗斗鸡,上房揭瓦,等到沐英回来,临阵磨枪教训儿子,把沐春关在祠堂里背家规,不背完不准出来。

  沐春脑子聪明,其实很快就会背了,但是他偏不!小男孩逆反心理,要我干什么,我偏不干什么。

  沐英要建立当父亲的威严,干脆把祠堂门反锁,不背完坚决不开门,父子两个就这么杠上了。

  耿氏怕饿着困着继子,就命人将饭食,被褥,马桶等生活必需品从窗户送进去,沐春有吃有喝,在祠堂里住了三天,就是不背。

  祠堂巴掌点地方,沐春简直要闲出屁来,想法子出去,他口袋里还剩下过年时玩过的竹炮,想着你不开门是吧?老子把门炸开!

  沐春点燃了炮仗,站在墙角,往大门扔过去,可惜他力气还小,炮仗落在了门口的马桶里。

  七岁的沐春还天真的以为,把马桶盖盖上,引线就熄灭了,没事的。

  然后……嘣!

  反正沐英闻讯赶到祠堂,掏出钥匙打开祠堂大门时,发现祠堂已经被长子这个小小的“粉刷匠”给“粉饰一新”了,那场面,是相当状况,是糊了屋顶又糊墙。

  沐英大怒,以有辱祖先为由,将沐春吊起来打。

  沐春刚刚讲完,胡善围就默默松了手,回到马车里,还把马车门关上了,前头赶车的沐春敲着门,“喂,不是刚说好余生要对我温柔以待的嘛。”

  胡善围说道:“你让我先冷静一下。”

  好在岳母大人挽救了沐春岌岌可危的婚姻,到了母亲坟头前,悲伤终于把脑子里马桶糊墙的那一幕驱赶出去。

  胡善围已经不记得母亲的模样了,对母亲的记忆,总是常遇春攻破苏州城,带兵屠城。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被难民的洪流压倒在地,她没有哭喊,只是大声叫丈夫快点背着女儿逃难,不要管她。

  父亲抱着她躲进卧佛寺,逃过一劫,回去给妻子收尸安葬,发现满路都是踩踏成浆糊般的尸首,根本分不清谁是谁,最后只得将妻子常用的衣服首饰以及梳子上的断发收在一个小匣子里,建了个衣冠冢,以寄托哀思。

  乱世风云,江南两个吴王争霸,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屠了苏州半座城的常遇春英年早逝,四十岁而亡,无力庇佑子孙。女儿常氏贵为太子妃,生了嫡长子,最后丢了妃位和储位,庶子出身的朱允炆反而封了皇太孙,常家被洪武帝猜忌,灭了满门,只有个孙辈逃跑,不知所踪。

  胡善围在宫中当了十五年女官,亲眼见证曾经的京城第一豪门就此湮灭,也在地里化为一抔黄土,和她的亡母殊途同归。

  胡善围和沐春对着母亲的坟墓三拜,献上祭品,胡善围说起亡母往事,叹道:“名与利,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看似风光无限,其实都很有限,皇上只需弹个手指头,京城一半勋贵人家就灭族了。皇上年纪大了,将来新旧政权交替,少不得又起风波。”

  沐春是头一次听到胡善围说起岳母大人的死亡,唏嘘不已,“难怪你一直对东宫淡淡的,原来是这个原因。皇上承诺过在大限到来之前要我诈死交权,到时候我们一起退隐山林,把你家人也乘乱接走,免得有人动歪脑筋,其他地方我不敢说,在云南,就没有我藏不了的人。”

  他大舅冯诚全家就藏在云南,改名换姓,如今是马姓,便是洪武帝突然翻脸要将冯家斩草除根,也是不能够的。

  胡善围心思敏感,立刻问道:“云南天高皇帝远,除了大舅冯诚,你这些年都藏了谁?”

  沐春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说道:“现在不能告诉你,总之你放心,我在云南苦心经营多年,留有后路的,诈死交权,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老皇帝晚年疑心病太重了,以为靠着杀戮就能解决一切问题,京城老牌勋贵只剩下三家,信国公汤和全家搬到凤阳,早就退出了京城名利场,将来必有反噬,现在有老皇帝在上头压着,还看不出来,等将来皇太孙继位,那就不好说了。我已为我们将来铺好了路,甭管老朱家谁当皇帝,我都能护着家人的安全。”

  沐春的叔外祖冯胜死全家,连刚认的两个义女都不放过,这让他不得不警惕老皇帝翻脸和将来政权交替时不可预测的风险。

  三十二岁的沐春早就不是当年只能依靠帝后宠爱生存的轻狂少年。

  胡善围听了,觉得小丈夫还是挺靠得住的,思虑周全,对未来生活顿时乐观起来,笑道:“士别三年,当刮目相看。”

  沐春将她拥在怀里,“我就担心三年之后又三年,你我永无相聚之日,怕老皇帝翻脸,不得不做出万全之策——他之前又不是没做过这种事情。”

  洪武帝的各种前科简直罄竹难书,逼得沐春为自己找后路,胡善围的脸贴着小丈夫的胸膛,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我也是如此,这三年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梦到皇上翻脸,不准我出宫,一道宫墙将你我隔绝,叫天天不应,天地地不灵。离皇上赐婚已经有三天了,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三天如梦如幻,我沉浸在梦幻中,不想醒来。”

  洪武帝的约法三章,在胡善围看来简直太容易了,按照老皇帝向来做事的风格,感觉后面还憋着大招,然而老皇帝若是那么容易被人看透,他就不是千古一帝朱元璋了。因为如此,胡善围纵使离开宫廷,在坟头原地成亲,都觉得心不安。

  胡善围是个极其没有安全感的人,幼年失母、少女时期失去未婚夫、青年时期因抗婚和相依为命的父亲失和、职业上升期失去人生导师孝慈皇后、职业鼎盛期失去一手辅佐的端敬贵妃。故,她的人生总是在努力得到最好的,然后失去。

  所以,胡善围对现在突如其来的幸福有些怀疑。

  其实沐春也有这种感觉,洪武帝一直用胡善围吊着他,就像一头拉磨的驴在前面悬着一根胡萝卜,让他拼死拼活为老朱家卖命,现在胡萝卜到了他碗里,他也有些不安。

  但是,身为人夫,纵使不安,也要隐藏这份心思,在妻子面前树立一个可以信任依靠的形象来,让妻子过安稳日子。

  沐春和以前所有走进胡善围的生命里的人不同,父亲在父爱和世俗压力从选择了后者、前任未婚夫在爱情和国家之间选择了国家,只有沐春选择抗住了压力,不负国家不负卿。

  沐春是唯一能够给胡善围安全感的人。

  沐春故作轻松,“你不是做梦,这都是真的,不信的话——”

  沐春含住她的耳垂,咬了咬,问:“疼吧?不是做梦。”

  似疼似痒,撩拨着她的心,胡善围脸红耳垂更红,压抑着喷薄而出的情感,训道:“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精致的淘气。”

  沐春就是喜欢看她一本正经、端庄大方下蠢蠢欲动的灵魂,一把搂住她,“等今晚洞房的时候,你就晓得我这些年对这些精致的淘气简直学富五车。”

  在城南龙江驿上船,一路向南,此时日已西沉。

  船舱里,两行红烛摇。

  两人对饮交拜,礼成。

  沐春苍蝇似的搓着手,眼前的人看起来那里都很美味可口,不晓得先往何处下嘴似的。理论知识堪称博学,实践经验为零。

  胡善围坐在床边等了一会,沐春还会没下手,苍蝇似的围着她瞎转,还时不时的发出痴笑。

  胡善围顾不得新娘要矜持些了,站起来一把将沐春推到在床,扯掉了他的腰带。

第157章 撑一支船篙

  沐春仰面倒在床上,他征伐多年,自觉是条汉子,没有想到会有一天自己会如此轻易的被人推倒。

  腰带被抽去,新郎的大红吉服顿时像被哪吒抽了筋的龙太子似的,霎时软了,散开,与此同时,根据能量守恒定律,能量不会消失,只会转换,此消彼长,此软彼那啥,胡善围觉得硌得慌,欠了欠了身,身体在上面悬空,吻了过去。

  沐春此时就像个窖藏了三十二年的火药桶,爆发力十足,这个吻就是引线,一点就炸了。

  轰隆……嗡……

  沐春此时的脑子似乎被炸成了马蜂窝,全是空洞,理智被炸跑了,脑子停止了思考,他一把搂住悬在身上的那人,翻到了床里面。

  他的唇就像春天的蜜蜂,嗡嗡嗡的,简直勤劳的不像话,来填补他脑子里的空洞。

  大船行驶在宽阔的江面上,突然来风急,暴风骤雨,行船的汉子挥舞着一支竹篙,急水行舟,两岸绝壁横天险。风助浪势,雨助水势,霎时惊涛拍壁,卷起千堆雪。

  风大浪急,眼瞅着要翻船了,船头撑着竹篙的汉子虽无急水行舟的经验,但凭着一身蛮力,稳稳的站在船头,挥着竹篙左突右摆。寻梦,撑一支船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雨晴云散,满江明月,风微浪息,扁舟一夜,半夜心,三生梦,万里路。

  从南京到云南,水路千里,有急水险滩,樯倾楫摧,也有波澜不惊,一碧万倾,撑船的汉子渐渐熟悉了各种状况,从生疏到娴熟,等下船的时候,已经是个合格的船夫了。

  且说沐春和胡善围日夜兼程,一路行船赶路,除了偶尔停靠沿路的港口补充食物,几乎与世隔绝,两人难得有个不被人干扰的蜜月期,这对有情人,十五年磨砺,终成了眷属。

  与此同时,京城也是一派男婚女嫁的热闹,首先当然是国储皇太孙大婚,娶了孝慈皇后的族人、名不见经传的落魄秀才马全之女马氏,成婚当日,马氏被册封为皇太孙妃,授金印宝册。

  太子妃吕氏因“病”没有参加婚礼,只是赐给了儿媳首饰钗环等物。

  为了给皇太孙妃抬身份,洪武帝赐官给太孙妃之父马全为光禄寺少卿,光禄寺就是养马的,根本左右不了朝政,刚好马全也姓马,可谓是专业对口了。

  之后是皇次孙朱允熥、秦王世子、晋王世子、燕王世子等八个皇孙的婚礼,来自河南小军户的张秀春成为了燕王世子妃,三日后,出自京城三大老牌勋贵豪门的郭二姑娘穿着一身粉色嫁衣,抬进了燕王府为侧妃。

  同日,南康公主下嫁胡观。胡观封了驸马都尉,新婚三日,胡观上书洪武帝,大呼卷入蓝玉案的前东川侯二哥胡玉全家死的冤枉,大骂锦衣卫指挥使毛骧罗织莫须有的罪名,严刑拷打之下,无辜人们屈打成招,诏狱满是怨魂。

  蓝玉案,洪武帝化身为明朝版本的灭霸,一个指响下去,死了一半人。洪武帝比灭霸还厉害,灭霸只打了一下就停手,就去看花看夕阳去了,洪武帝一连打了十下!

  曾经冠盖满京华的南京城,除了装疯卖傻,扮聋做哑的信国公汤和举族回老家凤阳,退出京城名利场外,偌大京城,老牌勋贵世家只剩仨!

  连打个麻将都凑不齐牌局。

  这些人都是谁杀的?

  锦衣卫指挥使毛骧。京城第一刽子手。

  谁都晓得毛骧只是洪武帝的一把刀,洪武帝指那杀那,没有个人情感,毛骧甚至为确保忠诚,都不曾结婚生子。

  但是谁敢说洪武帝的不是?

  驸马胡观是洪武帝的新女婿,女婿更不能说洪武帝杀了胡氏全家,但是指责毛骧就不一样了。

  在胡观的牵头下,朝中兴起了一股“锄奸臣,清君侧”的浪潮,弹劾毛骧的奏折如雪片般飞到洪武帝的案头。

  其实这一招在历史上就像“月经帖”般常见了,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基本封建论理规则下,弹劾君王是不可以的,因为君王是天子,是不可以错的,如果做错了,那就是身边的奸臣、宠妃作祟,蒙蔽君王的视听。

  总要有一个人为君王的错误买单,比如西汉的晁错、唐朝的杨贵妃。

  现在,则是毛骧。

  洪武帝将所有弹劾毛骧的帖子留中不发,但是也不明言禁止“中伤”毛骧。

  毛骧和诏靖王沐英一样都是洪武帝义子,最最信任的武将,只是沐英一直通过战功扬名立万,第三次北征的大元帅、第一次南征的副元帅、无论是以前西平侯的爵位,还是死后追封为王的谥号,满朝文武,皆心服口服,尤其是云南地区,把沐英视为“我父”,威望比洪武帝还高。

  但是毛骧不一样,他一直活在阴暗处,带领着锦衣卫,在诏狱里替洪武帝料理所有见不得人的脏事。

  同样是杀人,沐英杀的是大明的敌人,解决的是外部矛盾。毛骧杀的是朝中文武大臣满门,尤其是蓝玉案,冠盖满京华,杀得只剩下三家人,毛骧剑下,多是无辜之人,故,毛骧被千夫所指。

  毛骧的“敌人”实在太多了,驸马胡观第一个扑过来撕咬,由于洪武帝之后的态度暧昧,没有惩罚上折子的人,何况驸马都尉胡观还是皇家新女婿,朝野上下察言观色,觉得胡观若不是没有几分把握,怎么敢刚娶了公主就咬堂堂锦衣卫指挥使毛骧?

  于是来咬毛骧的人越来越多,所有的怨气都往毛骧发泄出来。

  奇怪的是,毛骧本人并没有按例上自辨的折子,任凭朝野上下扑过来撕咬。

  上司不急,手下急。

  纪纲熬了一夜,用尽所有的智慧,模仿毛骧的口气草拟了一份自辨的折子拿给毛骧,“毛大人,你就照抄一份,我替大人交给皇上。”

  “你居然都会写折子了?”毛骧饶有兴趣的看了一遍,大赞:“虽有些狗屁不通,但好在一个错字都没有,纪纲,你果然进益了。我还以为你一百年都不会开窍呢。”

  “你管我干什么?”纪纲不知是通宵未睡,还是着急上火的原因,他的小白脸上都长痘了,“你整天被那些人指着鼻子骂,再不自辨,恐怕皇上都保不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