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兰舟
倒是慈宁宫吕太后听了,把马皇后叫过去训话,“……堂堂大明皇后,要母仪天下,应当谨言慎行,宫里的规矩难道只是摆设?自戕要诛满门,纵使这个王典正无家无口,该做的处罚不能少,惩罚不了她的家人,应该将她挫骨扬灰才是,你这次轻轻放过,还下令将她安葬?以后宫里谁会规矩放在眼里?”
自从当了皇后,真是没有一天安稳日子。马皇后惊闻范宫正噩耗,也很是悲伤,毕竟为她效力过两个月,并无错处,有君臣之谊。之前三年当皇太孙妃的时候,也得到范尚宫的指点迷津,王典正是范尚宫心腹,为此深受打击,虽说一时想不开自戕触犯宫规,但舍身追随旧主范尚宫而去,这份风骨还是令人钦佩的。
故,马皇后明知王典正犯了大错,也没有惩罚她。
马皇后心情烦闷,耐着性子等吕太后训完话,说道:“这世上有规矩,也有人情。一旦规矩和人情不能两全,这时候就需要上位者做出判断,酌情处理。本宫是皇后,统领六宫,现在宫中的人都为范尚宫之死而悲伤,倘若一味按照规矩处置已死的王典正,必然会让人心寒,所以本宫下令安葬,赦免其自戕之罪,莫要再追究了。”
马皇后并不晓得吕太后此时心中的慌张:建文帝虽然和她说了太后为何会在东宫“养病”三年,但是高祖皇帝临死前赐死太后这种要命的事情,建文帝根本不敢和媳妇交代底细,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见自己的话又被儿媳妇顶了回来,吕太后气得指着马皇后:“好好好,哀家不过白嘱咐你几句,好事都让你做了,哀家是个恶人。哀家这个太后当得有什么意思?皇上不听哀家的,连你也不听哀家的,哀家就是个傀儡太后。哀家去奉先殿哭先帝去!”
这个先帝当然是孝康皇帝朱标。
马皇后一边阻止,一边使了个眼色命人去叫建文帝过来,慈宁宫顿时乱作一团。
前朝,建文帝正在和自己的表哥、曹国公李景隆商议如何找正当理由削五皇叔周王朱橚。
李景隆的父亲李文忠是高祖皇帝的亲外甥,也是大明开国大将,唯一可惜的就是死的太早了,洪武十九年去世,李景隆是独子,自幼熟读兵书,时常去湖广、陕西等地练兵,擅长布阵派兵,每次演戏均是上等,高祖皇帝很喜欢这个外甥孙,加上血统纯正,忠心耿耿,所以将李景隆留给孙儿朱允炆,这对表兄弟十分亲近,建文帝登基之后,将第一个要削的藩王交给李景隆,可见对这个表哥的信任。
李景隆献出计策,说道:“周王一直醉心研究医学,与世无争,有诸多医学著作问世,因而在民间素有威望,想要找他的把柄很难,稍有不慎,恐怕会引起藩地民乱。”
“不过,周王的二子汝南王朱有燻嫉妒哥哥周王世子朱有炖,想要夺取世子之位。皇上干脆先答应他,只要他上本参周王和周王世子意图谋反,将来会让他承袭周王之位。周王被亲儿子指认谋反,我们就有理由出兵,将周王押解到京城问罪。”
周王朱橚是燕王朱棣的亲弟弟。和骁勇善战的亲哥哥不同,周王文不成无不就,就喜欢捣鼓医学,周王府养了一帮医学名家修医书,茹司药和钱太医都在其中,周王府出了《袖珍方》、《普济方》、《保生余方》、《救荒本草》等医学书籍,在民间很受推崇,被视为善举,这个医痴周王突然要造反,谁会相信?
但是朝廷若没有正当理由,又不好无缘无故的动手。
建文帝有些犹豫,“父子相残,恐怕有些不妥。”
李景隆说道:“正因为是亲父子,所以亲儿子的指证才有说服力,别人才会相信啊,一般人的指证会被旁人以为是诬告。皇上,这是微臣今日所能找到最好、最快的方法了,削藩宜早不宜迟啊。”
的确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方法了,建文帝点头同意:“你要汝南王立刻上本,朕同意他的条件。”
反正将来收回藩地、收回兵权,养一个傀儡周王不成问题。
“皇上英明。”李景隆领命而去。
周王这边安排上了,建文帝正在着急臣子商议如何削代王,马皇后身边的司言来请他过去,说吕太后要吵着去奉先殿哭孝康皇帝呢。
逼得老娘去哭先帝,那就是不孝了。
不孝这顶帽子,就连皇帝也不敢戴的。
前朝事情不断,后宫还频频起火,建文帝简直要被老娘给搞疯了,连忙暂停政事,跑去慈宁宫安抚亲娘。
马皇后毕竟是后宫之主,她下了死命不准吕太后踏出慈宁宫半步,宫人纷纷守住门户,和慈宁宫的人撕成一团。
建文帝一到,众人纷纷停手跪下迎接圣驾。建文帝看着一群鬓发散乱,衣冠不整的宫人,顿时大怒:“你看看你们自己,成何体统!”
范尚宫离宫身亡,派去济南的人都没有找到胡荣的消息,后宫的尚宫之位迟迟无人,人心涣散,宫规废弛,太后偏偏又兴风作浪,居然集体斗殴,建文帝生于后宫,长于后宫,就没有看见过这样混乱的场面。
建文帝踏入慈宁宫,正好此时又怕又怒的吕太后一把将马皇后推开,“你走开!哀家在东宫养了三年的病,早就憋屈够了!哀家就不信了,点灯熬油似的把皇帝拉扯大,居然连踏出慈宁宫的自由都没有!”
马皇后瞅着门口一道明黄的身影,立刻全身无力,被吕太后推倒在地。
建文帝赶紧跑去扶起妻子,在东宫身经百战的宫斗高手吕太后见了,冷笑道:“这都是哀家玩剩下的伎俩,皇帝莫要被这个狐狸精给骗了,刚才拦哀家的时候可是力拔山兮气盖世呢,皇帝一来,她就成了美人灯,一吹就灭!”
马皇后斜依着丈夫,挣扎着站起来,“皇上,太后不是故意的,也不是真的想去哭孝康皇帝,她就是在气头上说些胡话而已。”
吕太后气得发抖,“装!你还在这里装贤惠!”
“够了!”建文帝把妻子扶到椅子上坐着,“太后,皇后一直为您说话,无论端茶送水,还是捶背打扇子,从无任何怨言,都说是她应该做的,她步步忍让,太后为何一再羞辱她?她是朕的妻子,大明的皇后!夫妻一体,您羞辱她,就是羞辱朕!”
看到向来乖顺的儿子发了脾气,吕太后晓得这次闹大了,立刻改变策略,以柔克刚,流了泪水,哭道:“你们夫妻一体,那哀家就是多余的?你也不问问哀家为了何事恼怒皇后,她……她居然把犯了自戕重罪的王典正送出宫好生安葬,哀家教训她,身为皇后,不能明知故犯,要奖罚分明,她就不耐烦了,拿皇后身份压哀家,说皇后有权赦免其罪。”
建文帝说道:“皇后当然有这个特权,否则怎么称之为皇后?”
吕太后急了,“那个王典正为何而死,难道皇帝你——”
“太后!”建文帝赶紧打断老娘,使了眼色,“太后何必为了一个罪人和皇后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皇后,你累了,快回去休息,太后这里交给朕。”
马皇后这三年和丈夫早有默契,晓得这对母子要说体己话,连忙告辞离开,可是心中多了一道疑问:太后最后那句话,好像是王典正之死另有隐情,这个隐情还和皇上有关系?
老婆走了,建文帝指责吕太后,“朕早就说过,不要妄动范尚宫,太后偏不听,派人暗杀范尚宫,事情却做的不干净,现在瓜州一座银山,引诱世人将长江的水几乎用筛子筛一遍了,迟早会暴露的。朕还要帮太后善后,阻止胡善围,朕求太后,不要再生事了好不好?”
吕太后却面露震惊之色,“皇帝,你在说什么?范尚宫不是皇帝下令动手除掉的?”
建文帝目光一冷,“太后不要装了,朕已经受够了您的谎言。”
吕太后目光更冷,“皇帝,哀家为你做的事情够多了,哀家不想还为你背负谋杀尚宫的骂名。”
慈宁宫,母子都不承认,互相甩锅。
第168章 沉舟
马皇后不晓得里面母子两个吵什么,过了一刻钟,建文帝终于出来了,马皇后待要进去继续劝吕太后,被丈夫阻止,“太后答应朕不会去奉先殿闹了,叫女医开几幅宁神助眠的药,休息几天便好。这几天梓童不用来慈宁宫尽孝,太后需要静养。”
是。”马皇后是个聪明人,纵使满脑子都是疑问,也晓得这个时候不该追问任何问题,帝后相携回宫,路上马皇后只是说些太子最近的趣事,好像刚才的不愉快没有发生过。
马皇后惯会做人,真正的贤妻良母,简直是照抄了孝慈皇后的模子,无论宫里宫外如何紧张混乱,她都恬静淡然,默默承受着,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她不愉快。她努力把烦恼和委屈揽下,展现给丈夫都是岁月静好的一面。
自从登基以来,建文帝只有妻子这里寻找到片刻的安抚和慰藉。他童年时是天才,三岁开蒙,五岁能诗,少年时就得了储位,在詹事府的辅佐下参与政事。一直都被吕太后鞭策、被所有人寄予厚望,希望他十全十美。
只有妻子从来不给他压力,对他没有条件的好。
建文帝握着马皇后的手,走在西长街上,妻子的手握起来没有以前那么圆润了,指骨根根分明,戳着他的掌心。
建文帝用指腹轻轻盘着妻子的手指,“你最近都瘦了,很累吧?”
每天光是应付你那极品娘就够受的了。马皇后心中如此想,嘴上却说道:“皇上不也瘦了吗?等安顿下来就好了。”
建文帝说道:“太后这几日不会生事了,等再过几天,朕给梓童请的好帮手就会回宫,有她分忧,梓童以后会轻松许多。”
这是当皇后以来最大的好消息了。马皇后大喜:“可是胡尚宫要回来了?”
建文帝颔首,“济南那边的寻访的人扑空了,可是胡尚宫在瓜州建了银山寻访范尚宫遗体,让我们知道她的行踪,朕已经下旨派人赶往瓜州,命她速速回宫,以解梓童燃眉之急。”
吕太后几番折腾,无论前朝还是后宫,都想插手,掌握权柄,马皇后性子绵软,且迫于孝道,不好说不字。尤其是今日慈宁宫的乱局,让建文帝意识到老娘的杀伤力太大,马皇后弄不过她,只有把胡善围这个镇山太岁请回来了。
建文帝自从记事起就知道胡善围,印象中好像没有她搞不定的事情,她可是连高祖皇帝都敢顶撞,并且全身而退的狠人。
马皇后简直欢呼雀跃,”这可真是太好了,尚宫之位悬出,范尚宫又遭遇意外,宫里的人听到胡尚宫堆银山求尸骨,纷纷为之感慨,说胡尚宫宅心仁厚。胡尚宫回宫,真是众望所归了。”
建文帝说道:“胡尚宫是个重情的人,别人投之桃李,她必定报以琼浆。以前孝慈皇后去世,她去孝陵守陵,养了一年的鹿和绿孔雀;后来她辅助的端敬贵妃去世,她也悲痛想要离宫,是高祖皇帝需要人打理后宫,将她留下。现在轮到梓童,梓童好好对待她,凡事你们两人互相应和,你给她撑腰,相信她,她必肝脑涂地,为梓童效力,给梓童一个清净的后宫。”
建文帝真的不想在前朝忙到焦头烂额,在削藩的关键阶段,还要中途被后宫一堆烂事打断,去后院扑火。老娘不省心,妻子还年轻,建文帝不忍心苛责妻子治理后宫无方,只能去请外援帮忙。
马皇后说道:“这是自然,贤臣遇明主方能生辉,若遇到昏聩的,只能让明珠生尘。”
帝后二人憧憬未来,却都没有料到胡善围压根就不打算回宫。
这几天全国各地潜水好手云集长江扬州沿岸,在银山的刺激下施展水性捞人,每天都有尸首甚至白骨打捞上岸,居然能有百来个,还有装箱和石头块一起沉江的陈年旧案浮出水面,官府有了新线索开始寻凶拿人。
这座银山真是掀起来了千层浪,看着一具具打捞上岸的尸体和白骨,胡善围没让水鬼们白白冒险,也都给了赏银,还买了棺材,将这些可怜的无主尸骨收敛埋葬,请了和尚念经超度,不要再做孤魂野鬼。
胡善围的善举得到了赞扬,名声大噪,她公开说是为了失踪的范尚宫积德,期待出现奇迹。
有钱能使鬼推磨,水鬼们为了求赏银,在激流的长江里翻滚,反复入水,甚至有南海采珍的珠户们闻讯而来,来和水鬼们合作求赏银。
有钱能够创造奇迹,在一个闷热无比的下午,奇迹终于出现了。
水鬼和珠户联合捞尸队来到瓜州码头,说他们在江底发现一艘沉船,从沉船的新旧程度和油漆刷成的字号来看,就是范尚宫失踪的那艘商船。
“但是我们发现一个秘密……您看,兄弟们都是拿命换来的线索。”水鬼拖长了音调,瞥向银山。
胡善围使了个眼色,负责看守银山的保镖铲了一铲子银子,装进簸箕里,递给水鬼首领。
水鬼首领收了银子,说道:“我们吃水里饭的,水干净,但水里的事情不干净,比水上还脏,这些事情我们见得多了,若说出来,将来可能要吃官司。”
又是一铁锹银子。
水鬼首领这才说了实话:
他们这些水鬼为避免抢尸各自为阵,从事发江段开始,沿着下游划片排查,捞到的尸首白骨送到瓜州码头,然后均分赏银。
南海采珠人的加入,他们可以潜到更深的地方,终于在船沉江段约两里的一个沙洲附近找到了沉底的船只。
夏天江水暴涨,暗流涌动,带动江地的泥沙,这艘沉船被暗流冲击得船头朝下,半个船头陷进了淤泥,船面被冲击到沙洲下面,船底因而呈现诡异的垂直状态。
水鬼们可以清晰的看见船底有个大窟窿。
“……这个大窟窿不同寻常,不是船板脱落,也不是长期缺乏桐油保养腐朽弄穿了,窟窿周围是整齐的断口,这分明是有人用刀斧劈砍所致。”
听到此句,一旁的曹尚宫再也忍不住了,嗖的一下站起来,“我就知道没那么多巧合,快带我去那个沙洲。”
崔尚仪以前是锦衣卫的暗探,倒并不觉得意外,说道:“现在可以确定船只倾覆沉没不是意外,但问题是范尚宫人呢?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胡善围看着水鬼首领又撇着白晃晃的银山,晓得他的话还没说道,要用银子才能砸出一句话,又使了个眼色,“我没有耐心了,再给你三铁锹,你把话全部倒完,否则,我只能另请高明。”
哗啦啦,白花花的银子几乎要从簸箕里溢出来。
水鬼首领连忙接着往下说:
水下无法呼吸,很快就要上潜,为了节约时间,水鬼们在事发江面搭建了浮台,用绳子捆了一块铁锚沉到江底,然后水鬼们抱着石块跳江,快速下沉,轮流查看情况,一口气用尽,便扯动拴在铁锚上的绳索,绑在腰间,上面浮台的人摇动缠着绳索的轮轴,快速把脱力的水鬼拉上岸。
经过轮番接力查看,他们发现破船里有一个房间很是蹊跷:房门是在外头反锁的,在江水浸泡快一个月了,铜锁已经生锈长了水草。
“这就是我们现在所有的发现了,接下来要砸铜锁……咳咳,水底下浮力大,砸东西很难的,我们都要事先签好生死状,一锤是一锤的价。”
水鬼首领说道:“不是我们故意讹诈你的钱,根据我们多年捞尸的经验,这是一桩凶案啊,您要找的人八成就在里头,她还是个女官,官字上头两个口,我们老百姓要担当干系的,或许还会丢命。我们去砸门捞人,总比其他水鬼漫无目的的在外头瞎捞一气强多了。”
三个女官一听说房门是从外头反锁的,顿时三伏天里彻骨深寒:这不仅仅是谋杀了,这是虐杀,让人慢慢在恐惧中死去,谁干的?太狠了!
曹尚宫再也受不了了,拍案而起,“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若让我知道是谁,我非活撕了他不可!”
崔尚仪双拳紧握,落下泪来。
胡善围说道:“你们的确担了风险,但是现在不能确定里头就是我们要找的人。银子没有那么好赚的,你们要砸开铜锁,开门之后,把屋子里的尸首捞上来,倘若真是我们要找的,尸首有多沉,银子就有多沉。”
一听这话,水鬼首领双目放光,简直要胜过银子的光辉了,“一言为定,三位放心,根据我们多年捞尸的经验,一直在深水浸泡的尸体不会那么容易腐烂变形,总有些特征或者随身物品让你们认出来。”
事不宜迟,三个女官当即扬帆出发,前往沙洲浮台处。
江面设有四个浮台,每次下去四个水鬼,水下行动不便,每人在水底砸一锤子就精疲力竭了,被浮台的人拉上来,上来后基本脱力,有的还剧烈咳喘起来,不能再下水了,怪不得叫做水鬼,真是从阎王爷手里讨饭吃,挣的是卖命的钱。
三十多人一人一锤,终于砸开了生锈的铜锁。
由于水下压力大,门锁纵使砸开,也很难打开,水鬼们将绳子绑在门环上,浮台上的人滚动绞盘拉动绳索,终于把房门给强行扯开了。
几乎是房门扯开的瞬间,一具微微泡胀的女尸随着水流从房间里横着冲了出来,水鬼们分工合作,有牵引女尸上潜的,有探入房间,寻找随身物品的。
女尸被抬上了浮台,因水里泡太久,钗环都散开遗失了,齐腰长发像水草般漂浮散开。
双目圆睁,露出苍青的眼珠,脸部肿胀,不过依稀还能看出旧日的轮廓,皮肤上有一层滑溜溜的、薄薄的尸蜡,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失真,好像连夜噩梦里见过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