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兰舟
庆阳公主变庆成郡主这些日子,曹国公李景隆又去了山西大同的代王府,把代王朱桂全家也以谋反罪名抓到京城,贬为庶人,然后和周王全家一样圈禁在凤阳。
代王妃徐氏是燕王妃的二妹、魏国公徐达之女,代王和燕王是连襟,故被建文帝第二个给削了。
同月,在云南昆明就藩的岷王朱楩被镇守在云南的西平侯沐晟指控私采银矿,与民争利等罪名,建文帝真是瞌睡遇到枕头,立刻将岷王朱楩废为庶人,圈禁福建漳州。
同月,湘王朱柏被指控私印宝钞,即将被押回京城受审问时,天性高傲的朱柏不想走哥哥们老路,被圈禁在凤阳当囚徒,干脆将全家都反锁在王府,点燃了一把火。
朱柏临死前大声笑道:“我亲眼看到很多在太祖手下获罪的大臣都不愿受辱,自杀而死,我是高皇帝的儿子,怎么能够为了求一条活路而被狱吏侮辱!我愿意自焚以证清白!”
八月,齐王朱博被控谋反,废为庶人,全家圈禁凤阳。
就这样,建文帝继位三个月,就一口气削了六个皇叔,还将一个公主降级为郡主。
一切都那么的顺利,没有一个藩王敢出兵反抗——湘王只是自焚抗议,也不敢明刀明枪的对抗朝廷军队,藩地也没有出大的乱子,而且在将庆阳公主降为庆成郡主之后,皇室成员无人敢再拿出“高祖皇帝”、或者辈分来压建文帝了。
这个世界终于清静了。
建文帝尝到了至高无上的皇权带来的快感,简直欲罢不能,是的,有了皇权在手,做什么都不成问题。
这就是天子,近乎于神灵,能心想事成,难怪都想当皇帝。建文帝挥舞着皇权这炳四十米的大刀,所向披靡,一时有些飘。
当皇帝其实不像皇爷爷说的那么难嘛……
建文帝并不知道、别人也不敢提醒他:刚刚上台就逼死皇叔一家人、圈禁五个皇叔、把好好的公主姑妈降级为郡主,这几乎让所有的皇族对建文帝心生畏惧,人人自危。
这个乳臭未干的侄儿太可怕了——先帝无论在前朝和后宫进行多么残酷的大清洗,几乎把一半公主们变成了寡妇,但是没有动过有老朱家血脉的人啊!
你这小子刀子不对着外人,只往自家人身上乱戳,是不是傻?是不是觉得我们都必须服你,只能接受任你宰割这个现状?
你以为我们就没有其他选择了?
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从庆成郡主开始,皇室那些被迫选择沉默的成员们陆续收到了来自燕王的橄榄枝——自然是纪纲通过昔日锦衣卫暗探们送出去的。
接还是不接?皇室成员们各有选择,但是都很默契的没有把燕王暗地的小动作捅出去。
建文帝削藩有了成果,胡善围在宫中也略有小成。海棠给她捎来追随范尚宫上吊自尽的王典正的遗书,从字面上看,遗书毫无破绽,但是胡善围太了解范尚宫为人了,同为受范尚宫知遇之恩,一手提拔点拨的女官,王典正和胡善围有些相似。
但是,范尚宫这个人习惯甩锅,把别人推出顶缸,她培养人才,绝对不是无私奉献。她施加的恩,背后其实有条件的,她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官员,为了保住地位而使出各种手段。
遇到这种上司,有出头的机会,也会遇到危险,危险和机会并存。就像胡善围在范尚宫手下做事时,无论是修书、印书、赐书、还是出差去西安秦王府调查刘司言之死,都是范尚宫明知危险,也毫不手软推她去做。
所以,范尚宫的手下会感恩给自己机会,但是为她而自尽殉葬,这几乎不可能。
所以,这份悲伤凄凉、宣称要追随旧上司范尚宫而去的遗书就很可疑了。
但是海棠信誓旦旦的说,“我对比过王典正平时的字迹和遗书,确认是她亲笔所写,不是仿造。”
胡善围不以为然,“自己动手写,也未必出自自愿,如果有人用刀架在脖子上,你写还是不写?”
海棠说道:“可是王典正悬梁自尽那夜,周围邻居都没有听见有争吵或者斗殴的动静,风平浪静的。”
胡善围想着最近的线索,突然脑子一亮,“你觉不觉得王典正之死和三年前某个宫人特别相似?”
自戕是重罪,最近几年自戕的也就是那么几个人,海棠想了想,立刻说道:“以前东宫的抱琴?散布胡尚宫和当时锦衣卫副指挥使纪纲有染的那个宫女?”
胡善围点头,“是她,同样神不知鬼不觉的上吊、留下遗书,解释来龙去脉,这一切不可能只是巧合。”
当年抱琴是皇太孙宫的宫女,也是东宫太子妃吕氏的眼线,由于她把皇太孙和胡善围的话泄露给太子妃,被皇太孙打发到东宫去了。
之后,太子妃怨恨胡善围离间他们母子关系,借抱琴的嘴巴造谣胡善围和纪纲的绯闻,被范宫正和毛骧顺藤摸瓜、严刑拷打后,查到了东宫。
太子妃忙逼抱琴写遗书自尽,把罪责全部推到抱琴身上,但是最终被胡善围联合了五部门联合钓鱼执法,揪出了狐狸尾巴,太子妃因而被高祖皇帝明为养病,实则圈禁在东宫。
海棠聪明,当年她也是亲历此事的人,立刻明白胡善围的意思:“你觉得王典正之死和现在的吕太后有关?”
胡善围点头,“一个人做事的习惯是很难改变的,逼死王典正和抱琴的手法一模一样,吕太后有前科,心狠手黑。我怀疑范尚宫和王典正一定是对吕太后某种利益造成了威胁,相继被吕太后所害。”
第173章 PTSD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反正来都来了,胡善围决定去试一试吕太后。
刚好,和儿子一通大吵之后,吕太后最近都是“养病”状态,马皇后每天都派司言海棠去慈宁宫问安。
吕太后看腻了海棠这张脸,又迫于建文帝的压力,不能把皇后的人拒之门外,于是总是命她隔着帘子说几句话,就打发她走了。
但是这一天早上,来的人不是海棠。
“太后今日觉得身体如何?”
一听这个声音,吕太后犹如半夜见鬼,有些害怕。她这些日子一直病着,除了建文帝警告的原因,也有胡善围回来了的缘故。
听到这个爆炸性的消息,吕太后顿时肠子都悔青了:早知今日……我当初就不该和皇后对着干了!现在好了,皇后奈何不了我,皇上厌烦总是杀回后宫处理家务事,他们两个就把胡善围这个镇山太岁请回来了!
吕太后永远都无法忘记她好容易爬到东宫太子妃的位置,正春风得意邀请京城各大豪门闺秀在东宫开桃花宴,享受众命妇和闺秀吹捧拍马屁,多年算计终于有了回报,一片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时,就是胡善围一脚把她从云端踹下去的。
这一踹,就是软禁东宫整三年。
这血淋淋的教训,让吕太后犹如得了胡善围ptsd(创后应激障碍),听到这个人的名字,或者听到她的说话声,就血压升高打哆嗦。
即便隔着珠帘,吕太后也能感觉到胡善围的煞气,连忙说道:“哀家觉得好多了,不用劳烦胡尚宫来请安。胡尚宫日理万机,公务繁忙,还抽空来看哀家这个老婆子,哀家过意不去,请胡尚宫速速回尚宫局,皇后那里还需要胡尚宫襄助呢。”
吕太后恨不得胡善围赶紧走,可是胡善围不仅不走,还不请自来,往卧房走去了!
门口守着的两个宫人要阻止,胡善围使了个眼色,宫人顿时不敢动,胡善围的侍从打起了门帘,请她进去。
三年了,胡善围在后宫余威尚存。何况她这次被帝后请回来,之前还散尽家财,建了一座银山在长江捞人,这等魄力和手段,让她在后宫颇得人心,宫人们对她又敬又惧,都不敢触她的霉头。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们还是不是我慈宁宫的人?居然听她的?
胡善围进来了,三年了,三十五岁的胡善围比以前更添成熟的韵味,或许是三年在外游历的缘故,眉眼的气质比以前开阔了,这个年纪精力充沛,阅历足够,正是做事业的年华,吕太后仿佛看见她额头上写着“不好惹”三个大字。
一股逼人的威压迎面而来,吕太后赶紧在罗汉塌上坐直了身板。
胡善围干脆坐在塌边的绣墩上,凑近过去细看,“微臣观太后脸色红润,精神矍铄,看来真是大好了。前些日子微臣刚刚进宫,乍一接手宫务,忙的不可开交,现在能轻松一些了,故来看看太后,给太后请安。”
你可别来了!没病没要被被你吓出病来。
吕太后故作镇定,说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碍,可能就是天气太热,受不得暑气,整天昏昏沉沉的没精神,现在到了八月份,天气凉快,也就好了。以后胡尚宫不用每天都来看哀家。”
“哪能呢。”胡善围故作亲热,“如今宫里加上太后都只有八个主位,那些熟面孔都随着高祖皇帝去了,微臣很是寂寥,以后但凡有空闲,便来找太后说话。”
吕太后眼神越是闪烁,胡善围就越觉得她可疑。
你这是恐吓吧!吕太后的小心脏快要受不了了,端起茶盏喝茶掩饰慌乱。
这时慈宁宫的宫人也捧上新茶给胡善围,并端上茶点。
吕太后:谁要你端茶送点心的?本来坐坐就走了,现在又吃又喝,我要熬到什么时候?这么没有眼色的东西,明天就赶你走!
胡善围慢斯条理的喝着茶,赞道:“还是太后这里茶好。”
吕太后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违心赞扬马皇后,“皇后娘娘孝顺,有什么好的首先送到慈宁宫。”
有了上次教训,吕太后深知儿子把马皇后放在心尖上,舍不得妻子受委屈,现在她说什么也不敢对外头嚷嚷马皇后的过失了,只说皇后的好处。
胡善围说道:“皇后娘娘仁孝之至,范尚宫下葬时,还赐了好些东西。”
吕太后一听范尚宫,瞳孔猛地收缩,放下茶盏,叹道:“范尚宫为宫廷效力多年,突然遭此横祸,哀家也为之心痛啊。只望刑部的暴尚书早日找真凶,范尚宫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
胡善围心想,暴尚书本事再大,能够查到宫里头来吗?
胡善围也放下茶盏,说道:“今日天气好,恰逢太后身体康复,微臣就陪太后出去走走,听刘司药说老人家不能总是坐着不动,每天都要出门遛弯,到微微出汗最好。”
吕太后忙摆手,“哀家今日有些乏累,还是改天吧。”
胡善围大惊,“这一大早的太后就乏累?那里不舒服了?微臣这就把刘司药叫过来给太后看看。”
吕太后实在不想再“病”了,忙说道:“哀家已经痊愈,只是昨晚没有睡好,走了乏,只睡了两个更次,这会子想要补眠。”
胡善围毫无眼色,像个钉子户似的坐在绣墩上,“晚上走了乏,白天就更不能睡了,否则昼夜颠倒,长久下去,终是不妥,不如微臣陪太后走一走,说说话,把瞌睡赶跑了,等到中午歇个午觉。”
胡善围每日都打拳强身健体,力气大,几乎把吕太后半拉半请的弄出了宫。
这真是老天派来惩罚我的克星!
吕太后其实一点都不老,今年才四十二岁,只比胡善围大四岁而已,再装下去不好看,只得半推半就的跟着胡善围去了御花园。
秋天赏菊,不过此时菊花还没开放,只有花骨朵,倒是池塘里的一盏盏睡莲开的正好,两人就在池塘边漫步。
太后出行排场大,捧香的、撑着罗盖的、捧帕子的、奉茶的、拿着备用衣服的、浩浩荡荡,足足有五十余人,再加上胡善围的随从,场面很是热闹,只是六十多人游池塘赏睡莲花,除了脚步声,一声咳嗽都不闻。
胡善围扶着吕太后,态度谦卑恭敬,可是吕太后战战兢兢,走在池塘水榭游廊,踩着平稳的木板,吕太后总觉得下一步就要被胡善围推到水里了。这不像走在游廊上,倒有些像走在薄冰上了。
然而,并没有。
沿着池塘走了一圈,胡善围都稳稳的扶着太后,遇到喜欢的睡莲花,便要池塘里的船娘采了上来,献给太后。
终于到了凉亭,吕太后松了一口气,胡善围对着随行的众人说道:“你们看,走了一圈,太后是不是精神了许多,步履都轻快了呢。”
众人都称是。
胡善围一笑,“看来真的管用,微臣送太后回慈宁宫,等太后歇过午觉醒来,微臣再去陪太后散步——如今宫里只有八个人伺候,微臣清闲的很,只要天气好,每天都来陪太后散步。”
一天来两回?每天?
人家散步要体力,你散步要命啊!
吕太后有些吃不消了,两人在凉亭歇脚,吕太后屏退众人,“哀家三年没见胡尚宫,说些体己话,你们都退下。”
胡善围也示意手下退下。
众人一散,一阵秋风吹来,裹挟着池塘里的水汽,让凉亭的温度立刻降了许多,胡善围贴心的为吕太后披上一件鸟羽织就的大氅,这件大氅之轻柔犹如天上的云朵,明明那么轻,落在肩膀上的那一刻,却犹如被爱人拥入怀中,暖暖的。
吕太后是爱美之人,不禁摸着柔软细腻的衣料,“这件大氅不是凡品啊。”
胡善围开始系大氅脖间的带子,以防秋风卷走大氅,“可不是吗,这是当年孝慈皇后赐给范尚宫的,后来微臣第一次当差,赐《赵宋贤妃训诫录》给皇亲国戚,头一个赐给燕王府,那天下小雨,传闻燕王妃将门虎女,性格彪悍,微臣心里没底,有些胆怯,范尚宫就把这件羽毛衣送给微臣,壮胆之用。”
“这件大氅轻柔,还能当雨披,只要不是大雨,雨水落在上头,就像落在荷叶上似的,只需轻轻一抖,雨水滚落,片雨不粘身。”
胡善围说完最后一个字时,猛地一扯带子,往吕太后咽喉处扑过去,吕太后吓得一股气堵在咽喉,上上不去,下也下不去,就像上吊似的。
幸好带子往下滑了滑,在锁骨处停下。
吕太后的心脏像是被打了一拳,脸色发白,捂着胸口,“你莫要惺惺作态了,哀家知道你还记恨着以前造谣你和纪纲有染之事,现在又怀疑哀家和范尚宫之死有关。你对哀家有成见,哀家百口莫辩,但是你回宫之后,也瞧见了哀家的现状,哀家现在无权无势,没有人听哀家的话,甚至被你一个尚宫玩弄于手掌之上。”
“胡尚宫在宫廷十五年,见惯大风大浪。你觉得就凭一个像泥菩萨似的被皇上皇后供奉在慈宁宫的太后,有能力做出跟踪范尚宫、江中沉船、反锁房门的事情来?”
“哀家以前在宫里的那点势力,早就在三年前在洪武帝朝的时候,被先帝剪除干净了。这三年来,哀家在东宫养病,足不出户,东宫的旧人全部被范尚宫给调换了,全是先帝爷的眼线,哀家现在就是个没有爪的螃蟹,伤不了别人。你若不信,就去看尚宫局各宫人员的履历,当年高祖皇帝的手段你是很清楚的,东宫旧人全部赶走了,现在东宫都是当差只有三年的新人,哀家骗不了你。”
胡善围当然以前看过了,不过,吕太后是太子妃的时候,或许无法收买宫人为她卖命,但是她成了太后,一切就不一样了……
吕太后见胡善围不信,连忙继续撇清自己,“真的不是哀家杀的范尚宫,胡尚宫若不信……哀家就告诉你一个要命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