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兰舟
君臣敲定了还价,由大理寺的薛少卿代为转达。
君臣商议的“奸计”自然都被胡善围写在字条里,封在蜡丸里,从恭桶运出去。
燕王看到情报,哈哈大笑,“真把我当三岁小孩糊弄了。”遂下令加强辽东腹地的防守,南军只得放弃了从腹地突击。
燕王使者呵斥朝廷言而无信,明明是来谈判的,却暗地里搞偷袭这种无耻的勾当,大骂方孝孺是奸臣,误导君王。
方孝孺被骂得满脸通红,再也扛不住了,于是向建文帝建议:“斩杀燕王使节,以儆效尤。”
当即有大臣建议,“两军相战,不斩来使,这是规矩。”
方孝孺则冷笑,“你为燕军说话,难道你是燕王的奸细?难怪燕王会知道我军偷袭辽东的消息,都是你们这些奸细泄露出去的!”
为了维护顾命大臣,建文帝下令将燕王使节斩首示众。
于是乎,朝廷和燕王谈判破裂,朝廷因斩了使节,乱了规矩,在舆论中再次败于下风。
当然,这些建文帝是听不到的,他身边的人都说斩得好。
使者被斩,燕王大怒,前方传来绝密情报,说黄子澄募了数百万石粮草,去支援德州盛庸军队的粮草,即将送达。
纪纲偷偷搞了六千套南军的军装,燕王下令换装,装成南军,居然成功蒙混过关,到达沛县,火烧南军粮草,河里的鱼虾都烧熟了,黄子澄一腔心血,毁于一旦。
京城,面对粮草被拦截的噩耗,方孝孺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再接再厉,又献上一个反间计:要建文帝写信给燕王世子朱高炽,许诺燕王之位,只要他肯归顺朝廷,指认父亲燕王朱棣是反贼,就把北平封给他。
又要建文帝派出燕王可以相信的人,向燕王泄密,说燕王世子已经归顺朝廷。
方孝孺要燕王父子反目,这个方法曾经被李景隆用于离间燕王的亲弟弟周王父子。当年周王嫡次子就是嫉妒哥哥周王世子,写信举报自己的父亲和亲哥哥谋反,由此得到了周王的位置,只顾自己的富贵,任凭家人全部贬为庶人,圈禁凤阳。
方孝孺故技重施,利用人心阴暗面对付燕王,“……根据我军斥候情报,燕王世子朱高炽犹如身体肥胖,不善打仗,一直留在北平守城。燕王每一次出征,都是带着次子朱高煦,朱高煦勇猛善战,曾经在战场上救过燕王,燕王不止一次当众说次子最像他,可见燕王偏心次子,燕王世子难道不嫉,不慌?”
建文帝迟疑片刻,说道:“万一燕王世子不上当,拒绝了怎么办?”
方孝孺笑道:“只要他拆开信看了、只要燕王知道世子和殿下派出的使者有过接触,不管他们信不信,都会在心里埋下一根刺,燕王有了弟弟周王的前车之鉴,焉能不防备世子?父子离心,燕王世子镇守北平,燕王首尾难以相顾,必定阵脚大乱。”
建文帝觉得反间计可行,当即就写了一封书信,要使者送到北平燕王世子手里,反间计第一个步骤完成,可是第二个步骤有点难,上次斩了燕王派出的使节,现在燕王定不相信我,他会相信谁的话呢?
建文帝左思右想,想到一个人——怀庆大长公主。
燕王的弟弟周王是怀庆大长公主的母妃成穆贵妃孙氏养大的,两人感情好,爱屋及乌,燕王待怀庆大长公主这个妹妹比其他公主要亲热一些,怀庆大长公主的话燕王应该相信。
于是,建文帝召见怀庆大长公主,要她写信给燕王,说燕王世子已经暗中归顺朝廷,要燕王小心自己的儿子,以免重蹈弟弟的覆辙。
怀庆大长公主早就投靠了燕王,建文帝要她挑拨燕王父子,她表面上顺从,抄写了建文帝早就准备好的书信,盖上私章,还特意要亲信随从千里迢迢送信给燕王。建文帝对怀庆大长公主的配合很满意。
怀庆大长公主表面上说这是她应该做的,背地里却将建文帝的反间计透露给燕王示警。
千万不要重现五哥周王的悲剧啊!怀庆大长公主对建文帝这个侄儿更加不齿,你自杀自、杀死亲娘和弟弟也就罢了,还要挑拨别的亲人反目成仇,心思全用在歪路上。
北平城。
燕王世子朱高炽看着案几上的信,就像一个块烫手山芋,几次手指碰上去,就立马弹开了。
他不晓得建文帝的亲笔信里写的什么,来送信的朝廷使者也语焉不详,不过,他在京城当了近十年的人质,练成了谨小慎微、沉得住气的性格。
也有说他性格太过温吞,但是,当你有一个不要脸不停骚操作、自带bgm的爹、一个彪悍到能够带着一万士兵防御三十万大军攻城的娘、一个性格冲动暴脾气的亲弟弟、一个“打蛇少女”的妻子,连妾都是出身京城豪门的将门虎女,妻妾合力登上城墙,拿着兵器和婆婆一起狂砍攻城的南军。
一个个都不好得罪,唯有朱高炽这种性格,才能在“群狼环视”下,把小日子过下去。
朱高炽举棋不定,只得把老婆世子妃张氏和侧妃郭氏叫来,问该怎么办?
世子妃张氏:“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朝廷先毁了规矩,杀了我们燕王府的使者,可见朝廷不可信,这信的内容无论是什么,都不能信。”
侧妃郭氏说道:“燕王府的主人是公公,朝廷如果又要和谈,这封信应该送到前线公公手里,怎么巴巴送到北平来?还指名道姓送到世子手里?其中必然有诈。”
朱高炽一拍圆圆的大脑袋,“你们说的都对,名不正则言不顺,我不能做主,得送到能够做主的人手里,来人,把信原封不动装进匣子里,连同朝廷使者一起送到父王那里去,请父王定夺。”
第191章 宝藏女孩
世子朱高炽和亲爹燕王完全是两种人,燕王属于非常有自己想法的人,朝着一个目标挺进,为求胜利,连脸面都不要,锐意进取,很像亲爹高祖皇帝。
燕王世子则总是把自己的想法深埋在心底,善于采纳别人的意见,总是像佛祖似的一团和气,心胸就像他的体型一样宽广,善于包容,没有皇族特有的倨傲,他对每一个人都很客气,他的命也好,狼爹虎妈就不用说了,爷爷是高祖皇帝,外公是开国第一功臣徐达,连侍妾都是出身高贵的郭家女,以前在京城为人质时,侧妃郭氏娘家暗中给予不少帮忙,燕王世子可以说是躺着就能赢的命格。
他似乎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听话即可,听话保平安。
性格决定命运,燕王世子由此完美避过了建文帝的反间计陷阱,将信和朝廷使者一起打包送到燕王手里。
燕王展信一看,不禁背脊发凉,亲弟弟周王就是这样被禁不起爵位诱惑的亲儿子给坑了,这招离间父子的招数太歹毒,害了弟弟周王,又要来害他,这说明这个计策太好用了。
燕王以前觉得长子胆子小,现在又觉得胆小其实也是好事,若儿子是个胆大、好揽事、喜欢自作主张的,拆开了这封信——哪怕只是看看,不照着做,父子之间也会由此埋下互不信任的隐患。在权力面前,夫妻、父子、兄弟的感情都很难受得住考验。
尤其是在时局如此紧张的状况之下。
戳破了建文帝的阴谋,燕王当场要斩了朝廷挑拨的送信使者,但是道衍禅师劝住了他,“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奸臣方孝孺却怂恿皇上斩了燕地使节,民间多议其不义,我们怎么能犯相同的错误呢?把书信和使节都送回去,斥责奸臣枉顾人伦,挑拨人家父子相残,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所谓大儒文坛领袖的真面目,坐实了方孝孺是皇上的奸臣,我们起兵的‘清君侧’起兵靖难就更师出有名了。”
道衍禅师之于燕王,就像方孝孺之于建文帝,都是智囊团的核心人物,从靖难之役的宣誓大会开始,道衍禅师每在关键时刻,都起着扭转局势的作用,故,燕王对他几乎言听计从。
于是燕王立刻收了怒气,立刻将信收起,完璧归侄儿皇帝,并要纪纲将他宽厚睿智、戳破了方孝孺挑拨离间之计、还安全送回送信使节、“以德报怨”的光辉事迹散布到天涯海角,让所有人知道他燕王的好,以及方孝孺的奸。
献出这种恶毒计策的人怎么可能是好人呢,小皇帝被奸臣蒙蔽了,本王锄奸尚未成功,燕军仍需努力。
建文帝偷鸡不成蚀把米,顺带还赔出去了方孝孺的名誉,晚节不保。
在大后方募兵的黄子澄听到沸沸扬扬的“燕王父子情大破奸臣离间计”的传闻,心中大急,真是空谈误国啊,方孝孺根本没有任何政治经验,做起事情来都是想当然,考虑不到后果,真是做啥不行。
然而黄子澄也没有办法,皇上就是相信方孝孺。
黄子澄连夜上书建文帝,他已经募得十万兵,正在连夜奔赴北方,乘着北方还没有结冰,赶紧打一场胜仗,以挽回颜面。
谈判破裂,双方果然再战,建文三年的秋冬,北方狼烟四起,盛庸凭着高于对方数倍的兵力和支援,燕王凭借着智谋神勇手下名将云集以及免死金牌般的bgm,双方各有胜负,最后燕军凭借熟悉地形以及冬日作战的天时利地,胜多败少,无论盛庸如何率兵绞杀,都无法攻破北平。
就这样,大明在战火中步入了建文四年。
这一年谁都没有心思过年,燕王这边算了算这三年靖难的成就,虽然打了很多胜仗,也渐渐在舆论上反败为胜,赢了同情和支持(主要是建文帝擅改祖制,减税、压制北方官员等自掘坟墓的改革),但是地盘始终在北方,迟迟攻不下济南这座城市。
济南就像一个结界,将燕王拒之门外。
建文帝这边就更无心过年了,去年和谈和战争软硬兼施,结果都没有用,北伐平乱打了两年,越打越乱,虽然凭借济南这道坚实的门户,把燕军拒之门外,但这不是谈得上成功的事情,堂堂朝廷军队,名正言顺,兵力是对手的数倍,还有火药厂各种新式的武器加持,一直没有平乱也就罢了,居然还胜少败多。
济南对燕王是个结界,对建文帝何尝不是呢?犹如围城的困局,城外的人想攻进来,城里的人想攻出去,结果都不能如愿。
由于吕太后和衡王的丧期还没过,一应节庆都不易大办,就连每年皇后最重要的礼仪大典——亲蚕礼,马皇后都以节省民力钱财,用来支援前线战势的理由,主动要求取消了。
建文帝也将今年预备做龙袍的十万两银子用于军费,只穿以前的旧衣——金银线缂丝的龙袍不能沾水,更不能清洗,一年只能做五件,平均造价两万,就是皇上也要爱惜点穿。
当然,这些银子对普通人家而言是巨款,但是对战争而言,只是杯水车薪,丢进去连个响声都听不见。
更重要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无论朝野内外,甚至宫廷后宫,对建文帝都渐渐丧失了信心,人心浮动。
胡善围召集六局一司开会,严肃宫规宫纪,禁止私议朝政。
胡善围醉翁之意不在酒,因为在这个特殊的时期,建文帝的怒火一触即发,一旦有宫人触了霉头,便是胡善围也救不了的。
胡善围是想保护宫人。她见惯了宫里的变故,搞事的其实只有几个人,但每一次都腥风血雨,卷进去一大批无辜的生命。
皇权之下,无论贵妃还是亲王,甚至太子,太后,都会被无情碾压,何况是这些如蝼蚁般的宫人呢?
只是,皇权不在乎这些蝼蚁,反正无论死多少人,都会有新的人进宫伺候,胡善围在乎,她希望将来不要死那么人。
“……把规矩都说清楚了,想要保命,就要学会闭嘴,那些闲言碎语会要性命的,到时候无论谁去求情都不管用,谁能活命,就要看谁能保住自己的嘴巴子。”
众女官应下,回去吩咐宫人。
唯有尚仪局尚仪沈琼莲留在座位上,盯着胡善围不语,直到周围的人都走了,才问道:“是太后,对吗?”
胡善围神色如常,“沈尚仪在说什么?”
沈琼莲冰雪聪明,“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胡善围装糊涂,“我没时间和你打哑谜,我很忙的,先走了。”
沈琼莲在背后说道:“是太后杀了范尚宫,王典正是被逼自尽的。中秋节太后出事那晚,按照惯例,我这个宫廷诗人是要写诗助兴的,可是那天我白天还好好的,到了晚上突然肚子疼,腹泻不止,真是巧啊,后来我得知太子也因腹泻而躲过一劫,没有那么多巧合,一定有人暗中安排,这个人就是你。”
胡善围头都没回,淡淡道:“你想太多了,也说太多了,刚才我的话你都耳旁风了,别以为你是尚仪就可以心存侥幸,胡说八道。”
沈琼莲冰雪聪明,“是你自己露出了马脚,你本来就是为了查清楚范尚宫之死而再进宫的,可是你刚开始几个月还各种查问找线索,后来就丢开了,甚至都不过问刑部暴尚书查案的进展如何,任由这个案子变成悬案,这不符合你一贯的性格。”
胡善围说道:“不是所有案子都能有结果,不是所有真相都会水落石出,人要学会接受现实。”
沈琼莲干脆堵在门口,拦住胡善围去路,“可你不是这样的人,你放弃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你已经找到了真凶,也已经有计划复仇,如今太后已死,你已经完成夙愿,为什么不走?”
胡善围说道:“我看你得了癔症,胡言乱语,想必是疯了,你才应该离开宫廷,否则你,连同你们沈家都要遭殃。”
沈琼莲不怕她,盯着她的双眼:“你一定是担心知道的太多,步入了范尚宫之后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涯海角,你都逃不掉的,不过,我们沈家祖先沈秀是做航海生意发家的,家里有祖传的海图,这个世界很大,除了大明之外,有更广阔的陆地,我可以要沈家人把你送到海外去,那样你就安全了。”
沈秀就是沈万山了,先是盐商发迹,因元朝没有海禁,沈家转为搞航海贸易暴富,一跃成为元朝首富。
沈琼莲简直是个宝藏女孩,若不是她堆成山的银子,胡善围也不可能那么快找到范尚宫的遗体。
现在,沈琼莲又提出航海,把胡善围送到海外避难,胡善围相信沈家有这个实力,她不会离开大明,可是……
胡善围想起去年秋风秋雨愁煞人提铃那晚,那个神似孝慈皇后孤独又坚强的身影,心下顿生一个念头。
胡善围说道:“很多事情我不能告诉任何人,那条去往海外的船……你什么时候能够安排上?”
沈琼莲一副“我懂得”的表情,“你给我三个月时间,像你这种人,在海外也能过得好,可别走了范尚宫的老路。”
燕王承诺事成之后,不会动马皇后母子,可是胡善围并不敢全信,她亲眼见到太多的同室操戈,不能把未来都赌在燕王的承诺上。
那条开往海外的船是胡善围为马皇后母子准备的。胡善围曾经眼睁睁看着一个马皇后放弃了生念,离开人世,这一次,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看着另一个马皇后走向毁灭。
第192章 大明和你外甥掉进水里你先救谁
沈琼莲遂与沈家秘议越洋航海一事,沈家财大气粗,老一辈还留有海图以及能够抗住海上巨浪大海船的图纸,洪武朝开始实行海禁,不准片板下海,但有钱能使鬼推磨,在巨额利润的驱使之下,海上走私屡禁不止,沈家在黑市上进行交易、招募水手和用来对付海盗的雇佣兵等,事情进展顺利。
沈琼莲掌控尚仪局,所以她有的是法子让书信逃过拆信检查,时不时告诉胡善围海船的进展。
开春之后,燕军反守为攻,之前不是有济南这个久攻不下的结界吗?燕王想出法子解决了这个结界——大明幅员辽阔,难道非要通过济南这座城市?打不起,总躲得起吧。
燕王是个能屈能伸的汉子,之前都能做出装作中风,口鼻歪斜,口水横流等演技炸裂的装病表演,以此为借口把四个孩子弄回了北平,现在躲开济南,简直小菜一碟,这不算是耻辱。
燕军不走济南,进行了史上最骚的“弯道赶超”,燕军从馆陶渡河,避开了盛庸的大部队,一路上攻东阿、东平、汶上等防守薄弱的城市——多亏了纪纲锦衣卫周密的情报,燕王对南军的军队部署比建文帝了解的更详细。
从正月十二到正月十七,短短一五天时间,燕军犹如一支利箭,穿越了山东,到达沛县,而沛县已经是江苏境内了。
到了正月三十,燕军兵临徐州!
而此时盛庸带领的南军主力还在山东。
听到这个消息,京城瑟瑟发抖,看到军报的建文帝第一次有大厦将倾之感,大朝会上,文武百官讨论谁去徐州阻击燕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