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兰舟
沈琼莲想了想,听起来有些狂妄,但是从胡善围嘴里说出来,好像挺有道理。
燕军就像一条不知疲倦的巨龙,朝着京城袭来,建文帝除了吃饭如厕就是召集群臣开会。
别人急的如热锅蚂蚁,一问三不知——都不敢提出阻截燕军的意见了,当官的都聪明的很,一旦龙椅上换了人,将来不得清算?
何况纪纲早就命人满城散播燕王的政策:只要迎接他进城,一应过往都不会追究,官照当,他只要方孝孺、黄子澄等几个奸臣人头。
所以面对建文帝询问救国之策,群臣基本选择了明哲保身。
只有方孝孺一人还在坚持说出自己的意见,虽然他的计策全都以失败告终,所谓急病乱投医,建文帝还是愿意听他的话。
方孝孺说道:“皇上不用着急,如今京城的禁军加上驻军一共有二十多万军队,火药厂还有新研发的佛郎机大炮,且京城粮草充足,足够坚守一年,等待黄子澄和齐泰募兵回来救援。”
还是方孝孺靠谱,建文帝问:“万一他们两人的募兵来晚了怎么办?”
方孝孺慷慨激昂,说道:“若援军来迟,燕军攻进城门,君王死社稷,理所当然,皇上将来必定名垂青史,燕贼纵使登基为帝,也会遗臭万年,被万夫所指。”
方孝孺什么都敢说,直接要建文帝大不了“君王死社稷”,群臣怒斥方孝孺无礼。
可是建文帝却心动了:一旦沾上皇权,谁会放弃?就像魔咒一样,失去皇权,比死还可怕,不如死社稷,奋力一搏,说不定援兵一到,社稷还有得救。
建文帝下定了决心,反而不害怕,问方孝孺:“援军还有几日能到?”
方孝孺说道:“黄子澄已经赶往云南,黔国公沐晟手下的兵马,再加上云南各地土司的士兵,至少可以募得五十万援军。”
五十万援军,燕军不到十万。
建文帝在绝望中看到了一抹微弱的烛光。
于是建文帝一面部署京城防务,将二十万守军分别驻守京城十三道城门,一面继续派人和燕王谈判。
六月初九,建文帝派出李景隆和燕王谈判——这个时候普通大臣们已经没有本事和燕王谈判了,李景隆毕竟是燕王的外甥,不会被燕王赶走。
李景隆早就纪纲说动了,投靠了燕王,谈判的时候对燕王疯狂使眼色:表舅舅你赶紧打过来,我给你开门!
六月初十,建文帝又派出谷王朱橞、安王朱楹去和四哥谈判,谷王当初在燕王起兵靖难的时候就主动弃城逃回京城,根本没有抵抗——因为他亲娘郭惠妃忍了一辈子,最后还是因高祖皇帝给强行殉葬,为建文帝大权独揽扫清障碍,谷王把亲娘的死归于建文帝的皇位,巴不得建文倒台。
安王朱楹,娶了徐达的第三女徐氏,和燕王是兄弟,也是连襟,他希望姐夫兼四哥早日登基为帝。
所以,派这两个藩王去谈判的结果可想而知,依然没有结果,无法阻止燕王进军的步伐。
建文帝拖延时间的计策落空,便把所有希望寄予黔国公沐晟的五十万援军。
云南,昆明。
黄子澄拿着建文帝手书千里迢迢来云南募兵,沐晟远离朝廷政治中心多年,不晓得朝廷局势发生如此巨变,怎么南征军前后加起来一百多万人都打不过只有十万的燕军?如同丧家之犬?
什么情况?
面对沐晟的质问,黄子澄觉得脸热,轻咳两声,“不是我军无能,实在燕军太狡猾,如今京师告急,皇上召集天下兵马进京勤王,诛杀燕贼。”
沐晟看着建文帝盖着印玺的勤王诏书,不似作假,总不能抗旨不尊,沐晟说道:“黄大人稍安勿躁,我这就召集兵马进京——”
“二哥!”
话说到一半,三弟沐昂走进来打断了哥哥的话,“二哥,有土司秘密谋反!”
沐晟的妻儿、老娘都留在京城为人质,一直都是三弟沐昂和他一起治理云南。
沐晟赶紧升帐听密报,可是看到通风报信的来人,顿时愣住了,“大……大哥,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沐春。沐家同父异母三兄弟齐聚一堂。除此之外,沐春还牵着一个斯文俊秀,约五岁的小男童。
沐春诈死五年,已经在云南封神,威严依然在,沐晟连忙把主位让给大哥坐着。
沐春坐在主位,顺手拿了个果子给身边的小男童,小男童抱着果子就啃,一点拘束都没有。
沐晟和沐昂对视一眼:大哥结婚生子了?
伴随着男童啃果子的咔嚓声,沐春说道:“黄子澄来募兵,你们不要理会,拖字为上。一来云南刚刚稳定,各地土司虽然归附大明,但若没有大明军队驻守,形成威慑力,他们中间一些人迟早会反。枪杆子里出政权,你们一走,土司造反,首先就拿已经安顿的二百五十万新移民下手,新移民只会种地做生意,他们手无寸铁,一旦失去保护,后果不堪设想,到时候我和父亲多年心血,毁于一旦。”
“这二来嘛……”沐春指着埋头认真啃果子的小男童,“他是燕王的嫡长孙朱瞻基,跟我在云南两年了。”
沐晟和沐昂的少年、青年、中年等黄金年龄都奉献给了云南,云南和沐氏家族血脉相连,何况中原换了皇帝,沐家照样是给老朱家打工的,又不是真的换了老板。再加上沐春早就为沐家铺了路,和未来的第一、二、三代皇帝都搞好了关系,沐氏兄弟的选择可想而知了。
沐晟和沐昂几乎同时点头,说道:“行,我们听大哥的。”
建文帝最后希望的烛光,被沐春轻描淡写几句话给掐灭了。
六月十三日,传说中沐晟的五十万援军迟迟不到,燕军兵临城下,在经城外城集结,准备攻城。
真是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都来了。
皇宫,奉天殿。
大朝会,建文帝又问群臣对应之策,群臣集体成了哑巴,不发一言。
建文帝一夜未睡,双目赤红,指着武官里的一个,“徐增寿,你曾经在京城传谣,污蔑亲大哥魏国公徐辉祖偏袒燕王妃和外甥,谎报军情,骗朕召回刚刚打了胜仗的徐辉祖,燕贼得以反败为胜。”
“现在,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你站在城楼,要燕王退兵,他若不退,你便跳下城楼殉国。”
徐增寿出列,将手上的象牙笏牌一扔,“微臣承蒙父亲中山王徐达之恩荫,一生富贵荣华,随心所欲的活着,不受世俗拘束。古往今来,像臣这样能够如闲云野鹤般逍遥自在的人并不多,臣,死而无憾。”
徐增寿拒绝劝降,拒绝陷大妹夫燕王于不义。群臣皆惊,没有想到至今都无人超越的京城纨绔之首,还有如此风骨。
建文帝大怒,当即抽剑刺向徐增寿,霎时颈血飞溅,洒在已经断为数块的象牙笏板上。
若有一个人,从来时唯有天真,惯看京城名利场,谈笑中抛家舍身,生而何欢,死而无悔,洪武风流,还看增寿(作者有话说里有注释),只可惜,增寿不寿,三十而亡。
看到建文帝大开杀戒,群臣吓得蜂拥而出,拔腿就跑。
待建文帝冷静下来,回头一看,诺大的奉天殿,文武百官全部跑光了,只剩下方孝孺一人。
方孝孺淡定自若,“老臣会陪着皇上一起殉国。”
建文帝却将染血的剑抛到一边,“庸臣误朕,方有今日之败!”
言罢,建文帝不理会方孝孺,往后宫而去。建文帝步履匆匆,问心腹太监:“都做好了吗?”
太监战战兢兢说道:“胡尚宫,还有皇后娘娘抱着小皇子,还有太子都……都在坤宁宫喝下所赐的鸩酒,已经断气了。”
建文帝又问:“给朕的鸩酒准备好了吗?”
太监低着头:“备好了。”
建文帝步入坤宁宫,却闻到一股浓厚的烈酒之味,寻味而去,却见罗汉榻上摆着三具已经半腐烂的尸首!分别是女人,男童,和一具难以分辨的婴儿尸身。榻上,地上,全都撒着烈酒。
建文帝方知中了李代桃僵之计,连忙回头,但见胡善围举着火把站在门口,说道:“微臣来送皇上最后一程,范尚宫看着河水一点点的涨高,受着绝望和死亡的双重折磨,活活淹死。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就让皇上尝一尝范尚宫临终前的滋味吧。”
言罢,胡善围将火把一掷,霎时,房间成了火海。
胡善围关门,反锁,就像当年建文帝对范尚宫做的一样。
听着里头的惨叫,还有啪啪的拍门声,胡善围没有任何动容怜悯之色,她脑子里都是范尚宫临死前换上官袍,对镜化妆,死也要死的好看的绝望,说道:“对不起,你没有那艘船的船票,因为,你亲手凿沉了那艘船。”
第195章 杨柳阴中,磕破西瓜。两腿青泥,只为捞虾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当年建文帝是如何阻止了高祖皇帝临终前赐给太子妃的鸩酒,胡善围就是如何阻止了建文帝赐给她和马皇后母子三人的鸩酒。
原因都很简单,大厦将倾,改朝换代,没有人会和即将上位的新君过不去,都愿意做个顺水人情。
胡善围就是用当年建文帝迫使范尚宫闭嘴,无视高祖皇帝的方法,说服了建文帝的心腹。
连亲娘都杀的人,屠刀迟早会砍到自己头上。胡善围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在燕王兵临城下之时,成功收买了建文帝身边的心腹太监,知道了皇帝备下举家殉国、顺便把她这个知晓菊花台杀弟弑母惨案的知情者一起带走灭口的计划。
活下去是人的本能,燕王迟早会攻进来,太监们要么被处死,要么戴罪立功,留下一条性命,没有第三种选择。
在胡善围攻心之下,一天之内,她成功掌控了建文帝身边的亲信,从郊外乱葬岗里搬进来女尸和孩童尸首,尚仪局是沈琼莲掌控的,在混乱之际,尸首运到坤宁宫,浇上易燃的烈酒。
而真正的马皇后母子三人,胡善围派海棠假传圣旨,把他们带到了西安门。
建文帝众叛亲离,杀了徐增寿,自以为回后宫带着全家殉国,却浑然不觉自己走向了胡善围布下的天罗地网。
建文帝并没有问妻儿是否愿意和他一起死,没有这个必要,妻儿就是他的私有财产,就像中秋节菊花台那晚一样,他不需要提前告诉马皇后他的安排。
马皇后抱着幼子,牵着太子,木然等候命运的安排,却看见了坤宁宫方向升起黑烟。
她没有等来丈夫,却等来了胡善围。
胡善围说道:“皇上已经带着娘娘和孩子们自焚殉国,从此以后,没有皇后,没有太子,只有沈家族人。”
胡善围将户籍文书递给马皇后,“船已经安排好了,你们一起远渡重洋,重新开始生活。”
“还有你们……”胡善围将各种户籍文书一一发放给同谋做下偷梁换柱之事的宫人太监,包括心腹海棠:
“你们知道建文遗孀和遗孤的秘密,将来的事情谁都说不准,不要对新君有太高的期待,我亲眼所见皇权对人性的腐蚀,建文帝当年也是个善良纯真的少年啊。一当上皇帝,不到三个月就对知道惊天大秘密的范尚宫动手。”
“所以,以防万一,你们也一起离开,船上有你们一生都花不完的金银珠宝,等过去二十年,一切尘埃落定,你们若思乡,想叶落归根,也可以回来。”
海棠急道:“我们都走了,胡尚宫怎么办?”
胡善围拍了拍她的手,“傻姑娘,你们都走了,坤宁宫四具尸首是谁,还不是我说了算?何况新君也不希望有活口,哪怕心怀疑虑,也会承认这个结果。这个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海棠给马皇后当了四年司言,和当年胡善围和孝慈皇后一样,她与这位温和的平民皇后结下了君臣之谊,闻言下定了和马皇后一起远赴重洋的决心,只有离开大明,他们这群人才会安全,以免重蹈范尚宫覆辙。
马皇后如梦游般,直到登上马车,要换上平民的衣服,才如梦方醒,“胡尚宫……”
大恩不言谢,马皇后不知道如何说是好,胡善围说道:“你是我亲手选出来的秀女,当年马姑娘展示才艺的时候,填了一曲《减字木兰花·咏春》”
“刘郎已老。不管桃花依旧笑。池边垂柳。风吹辗转入佛堂。
曲终人散。多似浔阳江上泪。万里东风。看遍山河落照红。”
提及过去的诗词,马皇后顿时一怔,当年她为赋新诗强说愁的一首小词,居然一语成谶,昔日皇太孙宫恩爱小夫妻,短短四年,曲终人散,再看坤宁宫上头黑烟直冒,烈火映的天边一片红,明明是上午,却像是夕阳落照红。
如今识得愁滋味,她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了,纵使遇到秋天萧瑟,她也只道天凉好个秋。
胡善围也看着坤宁宫方向的落照红,说道:“那时皇上还是对爱情和婚姻都充满憧憬的皇太孙,拐弯抹角找我打听未来妻子是什么模样,那时候因高祖皇帝觉得你很像孝慈皇后年轻时的模样,你又是马氏族人,于是内定你为皇太孙妃。”
“我和皇太孙提起你的这首词,要他好好对你,说你千里迢迢来京参选,过五关斩六将的一路冲杀,才能来到皇太孙面前,是修了好几世的缘分,他很是欢喜,说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对你好,就是对他自己好,还立下誓言,说若有违誓,他愿拱手河山——”
胡善围一叹,“你的词、他的誓言,最后都一语成谶,可见这人真的不能随便立下诺言。沈家会把你们安排在一个叫做北大年的海外小国,那里有沈家的商行,听说是各国贸易中转之地,女王当政,民风开化,没有大明皇室的富贵荣华,但那里有更广阔的天空,你还年轻,两个孩子又小,一切都来得及重新开始,你们一定会过得很好很好的。”
马皇后今日从绝望到希望,心情忽上忽下,当年选秀,她和皇太孙一样,对未来也同样抱着美好的憧憬,尽情发挥才艺,努力学宫规,她得到了几万秀女梦寐以求的一切,成为平民皇后,得到之后,才发觉不过如此。
马皇后说道:“今日一别,恍若重生,我会好好珍惜重生的机会,胡尚宫多多保重。”
众人皆换上了平民的衣服,乘乱出城。
此时京城二十万守军,以及守护京城护城河的南京水师。投降就像多米诺骨牌,一个压一个,一个接一个倒下。
第一张骨牌是南京水师统领陈瑄——陈瑄本就是沐春的人,沐春早就投了燕王,陈瑄也早早利用水师为纪纲传情报,燕王一到,陈瑄没有做任何抵挡,直接率领南京水师投降,迎接燕王,什么长江天险,什么护城河都统统成了虚设。
陈瑄水师倒戈之后,镇守金川门的谷王朱橞和李景隆开门投降,燕王带着燕军军从金川门而入,闻言,二十万守军全线溃退,争先恐后打开城门投降,京城十三道城门全部敞开,只有一小撮朝廷死忠们还在负隅顽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