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兰舟
只对医学感兴趣的周王和他爹高祖皇帝唯一共同之处,就是特别能生。
除却年幼夭折的,周王府存活的有十五个儿子,十个女儿。子又生子,周王府人丁兴旺,子女加上孙子孙女,外孙女外孙,周王府这一脉已经超过五十人了。
亲哥当了皇帝,给弟弟发福利绝不手软,不管嫡出庶出,儿子全部封郡主,女儿全部封郡主,郡王的女儿们也都封了县君,祖孙三代人全部捧稳了金饭碗。
周王身体不错,王府没有分家,全都住在一起,故周王府里和阿雷同龄的郡主县君等有十来个,延请名师教育。
阿雷到了王府,和郡主县君们相处的还不错,王府人多,嫡出庶出、各房关系错综复杂,她也渐渐学到了一些人情世故,不再像以前那样单纯天真。
周王府的故事之狗血曲折,简直可以单开一本百万字宅斗朝斗小说,阿雷每日去周王府上学,等下了学,胡善围以周王府为切入点,展开介绍京城复杂狗血的亲戚和社会关系,阿雷听得津津有味,觉得姐姐讲的比茶馆说书的还要引人入胜。
说书人都是虚构的故事,姐姐说的都是真实历史,居然比虚构的故事还曲折离奇。
周王府在建文朝削藩的时候,因周王妃冯氏生的嫡次子朱有燻嫉妒亲大哥、周王世子朱有炖的爵位,在李景隆的诱导下,污蔑父亲和大哥谋反,周王府由此除爵,贬为庶人,圈禁凤阳。朱有燻如愿以偿得到了周王的爵位。
风水轮流转,朱有燻得意没几年,永乐帝打到了京城,救了亲弟弟一家子,恢复名誉和爵位,本来打算把朱有燻这个不孝逆子下狱,逐出皇族,贬为庶人,但是周王夫妻作为父母,终究不忍心二儿子落得此等下场,遂向永乐帝求情,原谅朱有燻年幼无知,被李景隆所引诱,做下污蔑父兄的恶事。
永乐帝只有周王一个亲弟弟,母妃死的早,少年时期是“宠弟狂魔”,不会拒绝弟弟的要求。无奈之下,放过了朱有燻,又怕他再惹事,引得弟弟伤心,就将他封在了云南大理,眼不见心不烦。
周王夫妻都健在,故,整个周王府,除了汝南王朱有燻搬到大理去了之外,其余十四房儿子们都带着妻室儿女住在王府,尚未分家,再加上尚未出嫁的几个郡主,周王府人丁兴旺,很是热闹,简直是大家族生活标本似的存在。
阿雷以前都在单纯的坏境下生活,每天的生活都波澜不惊,每天都在重复,昨天和今天没啥不同。一进周王府上学,简直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这才晓得啥叫一样米养百样人。
那么多新鲜的面孔,单是搞清楚谁是谁、出自那房人,就要费不少时间,何况每一张面孔下还藏着多张脸,随时切换,阿雷觉得复杂又新奇,就像解谜似的,每一天上学都充满期待,这种新鲜感迅速冲淡了她失去玩伴朱瞻基和父亲胡荣的悲伤,她恢复了活力,学会向前看了。
对此,胡善围即高兴,又迷惑不解。
高兴的是女儿每天都过得很充实,下学回来总是找她问东问西,求知(八卦)欲高涨,不再沉浸于悲伤之中,母女沟通更畅快了。
疑惑的是她和沐春夫妻两个前半生努力逃脱名利场,寻求闲适安静、今天就晓得明日会做什么、舒舒服服的消磨时光,追求一成不变的生活,觉得这样是最理想的生活状态,可是女儿不这么认为,她完全和他们夫妻是反着来的。
阿雷要新鲜、要刺激、喜欢挑战、宁可栽倒再爬起来,也想继续探索未知的领域,她充满了好奇心,她所追求,往往是胡善围和沐春所逃离的。
起初,春围夫妇每日接送女儿去周王府读书,约过了一个月,阿雷不耐烦了,要自己骑马上学,不许姐姐姐夫送,最多只许护卫远远的跟着。
昆明各族云集,民风豪放,土官的女儿或者朝廷流官的闺秀也可以抛头露面上街。
阿雷一走,“空巢中年人”沐春在家里焦虑不安,“看这天色,好像要下雨,唉,好好的马车不坐,嫌弃太闷,非要骑马,被淋湿了怎么办?”
“城里那么吵,万一谁家商铺开业放鞭炮,惊了阿雷的马怎么办……”
胡善围刚开始还能装作淡定,后来被沐春的想象力弄得越发焦虑起来,拍案而起,“你能不能闭嘴?你慌就慌,说得我也跟着慌,咱们这样在家里大眼瞪小眼有个屁用。”
情急之下,胡善围都说起了脏话。沐春唾面自干,一拍脑门,“你批评的对,我们乔装打扮,远远的跟踪不就行了,比在家里干着急强。”
夫妻两个一拍即合,化妆成纳西族夫妇进了昆明城,在周王府外头等女儿放学。
两人在茶楼里等,相视苦笑,“想不到你我有今天。”
一个两朝尚宫,一个已经封神的国公爷,当了父母,立刻归于平凡。俗世夫妻有的焦虑担心,他们一个都不少。
沐春心疼女儿,“我以前觉得凭你我的本事,能够护得阿雷永远天真。现在想想,这其实是你我私心,孩子要长大,我们陪不了她一辈子,谁都不能永远天真。”
胡善围也有所感,“当年父亲估计和我此刻的感受一样,父亲解决问题的办法,是为我说一门好亲事,把我托付给另一个男人手中保护起来,我不想走父亲的老路,授之于鱼不如授人以渔,还是得自己学会安身立命的本事。”
春围夫妇当起了“陪读”,不到一个月,不晓得为何行踪露陷,阿雷大发雷霆,勒令他们不得再跟踪了,只得作罢。
就这样,平凡但不平淡的两年过去了,到了永乐四年,他们人生轨迹发生了变化。
第207章 多事之秋
那是个平静的秋天。
胡善围去访故友,随着周王府就藩昆明,茹司药和谈太医和夫妻也随之搬到了这里,继续在王府协助修《救荒本草》,云南物产丰富,有许多中原没有的植物,这本书写了一卷又一卷,似乎永远都不能完结,是个浩大的工程。
茹司药和谈太医生了两个儿子,取名谈经和谈纲,为了完成医学理想,就停止生育了。
故友在园子里烹茶赏秋景,温煦的阳光、透过一片片树叶,投在身上斑驳的斑点,不冷不热,刚刚好,两人在躺椅上闭目听风,好像被这秋风给吹得醉了,骨头都酥了,懒懒的。
茹司药听着红泥小炉上的壶不再鸣叫,开水不响,遂睁开眼睛,给客人泡茶。
茹司药玩笑道:“泡好了,起来喝茶,难道要我喂到你嘴里?这是昆明,不是京城皇宫,别在我面前摆出尚宫的架子。”
胡善围睁眼眼睛,双眼如洗,熠熠生辉,她今年四十六岁了,爱情事业家庭三开花,还过了四年归隐山居的平静生活,岁月格外优待她,看起来只有三十出头。
胡善围换了个坐姿品茶,“你家两个小子是怎么养的?看起来乖顺听话,一点都不让你和谈太医操心。”
茹司药差点当场喷出茶水,“真是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打。我还瞅着你的阿雷懂事听话,是你的小棉袄呢,恨不得第二个儿子是闺女。咱们这种人家,孩子们在外头都是好的,面子上过得去,在家里熊孩子各有各的淘气。”
“我们两个终身为医,越是扎根往里头学,就越觉得学海无涯,此生都只能学得冰山一角,于是寄希望于两个小子,希望他们两个能够继承谈茹两家的家学渊源。可是呢,这两个小子非和我们反着来。”
“我们两个一日都离不得药香,觉得是人间至香之物。可是两个小子非说药味刺鼻,闻到就皱眉头。我们夫妻修医书,两个小子看到医书,立刻昏昏欲睡,一看四书五经,就立马来了精神,发誓以后考科举,必定要高中进士、走仕途,完全和我们的理想背道而驰。”
胡善围听了,犹如红一、二、四方面军在台堡胜利会师,放下茶杯,握着茹司药的手,“我家也是如此啊,孩子努力想要的,和我们觉得为她好而铺平的路背道而驰,就像围城似的,城里的人想攻出去,城外的人想攻进来。”
茹司药也感叹道:“当父母的还能怎样?几次和两个小子交锋,败退下来,现在我们夫妻已经死心了,由得他们去,读书考科举,对两个儿子不报继承家学的希望,这种事情强来不得。等将来有了孙子孙女,在医学上有天分,愿意重拾祖业,我们再教他们。”
茹司药和谈太医因医结缘、志同道合,在传承上却遇到了问题,只能寄情于第二代孙辈。老天有眼,熬到孙辈,谈家还真的出了个影响医学史的医学大家,千古流芳。可见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世界上最好的安慰不是我理解你,而是我们都一样。
胡善围见茹司药也遇到同样的问题,心情莫名的舒爽起来,两人互倒苦水,“阿累才九岁,心眼就多得我都看不透了。她只要去上学,不在家里,就拿两把锁,把闺房和书房都锁起来,不准我们进去看。”
茹司药呲笑,“一把锁能够拦得住你和沐春?形同虚设吧。”
多年老友就是这个不好,太互相了解,谎言当场戳穿。
胡善围好歹当了两届尚宫的,说谎眼睛都不眨,“哪能呢,还是要尊重女儿的隐私,她既锁了门,就表示拒绝一切人,当父母也不能勉强。”
沐春被女儿逼得成了撬门溜锁的高手。
茹司药心照不宣的笑了笑,懒得戳破,“堂堂五品尚宫,和女儿斗智斗勇,真是浪费人才。你还那么年轻,真的从此退隐,不问世事了?要是我换成我,从此不再碰医书,还不如要了我的命。”
胡善围说道:“这那跟那啊,你行医是为救人。我当尚宫那些年,一年三百六十日,天天风刀霜剑,勾心斗角,动不动就腥风血雨,死一大片,简直不是人干事,好容易脱身,才不去想过去的事情。除了女儿这个心病,简直是神仙日子……”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胡善围和茹司药在闲适的秋景下拉家常、聊儿女经,互倒苦水,茶话会还未结束,一彪人马赶到了谈家,为首的居然是三保太监,三保太监行色匆匆,要茹司药和谈太医立刻跟他们回京城。
徐皇后伤病再次复发。
上一次就是这对夫妻治好的,现在千里迢迢又来请他们,可见徐皇后病情并不乐观。
茹司药赶紧去收拾药箱,三保太监又去了周王府,这次他要顺道把汉王世子朱瞻壑带走。
胡善围见这个情形,心想徐皇后的病情应该比刚才预料的要严重,着急把二孙子朱瞻壑带到京城,这是万一治不好,要和后人诀别的意思了。
三保太监扑了个空,朱瞻壑不晓得跑到那里去了。周王府、黔国公府都打发了人去寻他。
朱瞻壑去哪儿?
送放学的阿雷回家。两年前朱瞻壑勇闯“鬼屋”,两人相识,后来阿雷去周王府附学,朱瞻壑养在周王府,一来二去就熟了,阿雷被换装的父母跟踪,也是朱瞻壑提醒捅破的。
防火防盗防家长,两个孩子默契的结成了同盟,经常互相打掩护,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
秋高气爽,各种动物正是长膘肥美的时候,两人瞥见路边有野兔窜动,便拍马追着兔子,一直追到
山林打猎去了。
朱瞻壑长的比较着急,七岁的男孩,长得比九岁的阿雷还高大,发展趋势越来越像他爷爷永乐帝。
两匹马冲入山林,驱赶野兔、惊飞野鸡,朱瞻壑这两年骑射进步神速,很快射落两只慌不择路的野鸡。
阿雷跳下马背捡起猎物,“行了,够今天晚餐就住下吧,涸泽而渔不可取,吃了上顿没下顿。”
朱瞻壑尤嫌不够,“野鸡太瘦,我一个人就能干掉这两只,你和你姐姐姐夫吃什么?我去林子里再寻几只猎物,给饭桌加几道菜。”
“啊?”阿雷有些不情不愿,“你今天还要去我家蹭饭吃?”
朱瞻壑不像他大堂哥朱瞻基那么多弯弯绕绕,他性格爽直,说道:“怎么?你不欢迎啊。”
两人太熟,阿雷直言直言,“我姐姐说你的饭量就像天蓬元帅转世,比我姐夫都吃的多。若是请你吃饭,得提前要厨房多备些食材,多煮一锅饭。”
《西游记》的故事风靡大明,猪精八戒是主角孙悟空之外最亮眼的角色,无人不知,最大的特点能吃和蠢萌。
朱瞻壑心大,不以为耻,还能开玩笑,学着戏台上的猪八戒做了个作揖,“这位姑娘,你可是费太公之女海棠姑娘?”
后来各位熟知的是吴承恩写的同名小说,里头猪八戒在高老庄为女婿,不过此时是永乐四年,吴承恩的曾祖父估摸才刚刚出生呢。
目前最流行的《西游记》故事版本还是昔日燕王府包养的戏剧家杨景贤写的戏本子,里头猪八戒逼娶的是费海棠。
阿雷听了,并不像寻常女子那样羞恼,而是立刻兴奋的进入了二郎神的角色,故作戏腔说道:“兀那猪精!我奉观音法旨,特来拿你,你若真心皈依我佛,于你拜告观音,着你也修成正果。若不皈依,着你死于细犬口中。”
杨景贤的戏本子里,收复猪八戒一折,是二郎神和手下细犬,孙悟空全程打酱油。
两人都喜欢《西游记》,台词倒背如流,朱瞻壑拍马就逃,“别人怕你,偏我不怕你。”
“左右神将,快将细犬,咬那猪妖!”阿雷拍马去追,小孩性情,说风就是雨,光顾着玩耍,把打猎加餐的正事给忘了。
两人在林子里追逐,蓦地,前方有兵戈和各种惨呼之声,朱瞻壑跑在前面,闻声不妙,前面好像有人在火拼,他立刻调转马头,“阿雷妹妹,快跑。”
阿雷不明所以,见朱瞻壑神情严肃,便立刻跟着往来时大路方向跑去。
身后拼杀之声越来越近,甚至开始使用火枪等动静大的兵器了,朱瞻壑和阿雷趴在马背上,尽量隐藏身形,借着树林的阻拦,勉强还未受伤。
两匹马快速将小主人带离山林,后面的人似乎想灭口,穷追不舍,就当两人即将暴露在未知凶徒的枪口之下时,周王府和黔国公府寻人的护卫们牵着猎犬,闻着味道找到了这里,他们原本是来找朱瞻壑送去京城的,刚好救驾。
两方人马开战,不过凶徒们武器精良,且战且退,留下一地尸首,最后还是在夜色的掩护下逃出去了几个。
护卫们打扫战场,将一具具尸首抬出来,周王、三保太监,还有闻讯赶来的沐春和沐晟过来查看事发现场。
三保太监认出一具死尸的身份,“这是大理寺卿薛嵓(岩)。皇上个月刚派他出使安南国,把前国主后裔陈天平带到安南国继位。”
沐晟也立刻认出一具死尸的身份,“这是安南国前国主之孙,陈天平。”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安南国要谋反!”
原来阿雷和朱瞻壑无意中撞见了一桩政变,难怪凶徒要斩草除根。
安南是大明的邻国,原来是陈氏为国王。大明南征成功,沐家世镇云南,陈氏遂向大明派遣使团,投递国书,向大明进贡,认大明为宗主国,俯首为臣。
安南国如此识相,洪武帝将册封的诏书给了安南国国王,两国建交,并且将安南国列入“不征之国”的行列。
安南国陈氏国王死后,宰相黎季氂(毛)大权独揽,屠杀陈氏王族成员,并且改了姓胡,叫做胡季氂,登基为王,胡氏王朝由此开始。
作为大明的藩国,改朝换代,或者父死子继,只要换了国王,都必须经过宗主国同意,并下达册封圣旨,得到大明承认,才是名正言顺。
胡季氂向大明递送国书,声称陈氏王族绝嗣,他是老国王的外甥,老国王临死前立他为新王,继承王位。
那时候大明刚刚结束靖难之役,内战停歇,永乐帝的目光都在巩固自家皇权上,无暇顾及其他,看到安南递送的国书,没有深想或者查证,封了胡季氂为新王。
胡季氂以为漫天过海之计成功,不料陈氏王朝有个孙辈,叫做陈天平,侥幸逃脱屠杀,千辛万苦跑到了大明,他先是找世镇云南的黔国公沐晟求助,沐晟一听,居然还有这事?这分明欺君之罪啊!
于是沐晟一面派人将陈天平护送到京城找永乐帝告御状,一面出兵安南,讨伐胡季氂,追究他的欺君之罪,此时发生在去年的十一月。
永乐四年年初,陈天平到了京城,哭到声嘶力竭,控诉胡季氂屠杀陈氏王族真相。永乐帝当然暴怒,不过,他是个冷静帝王,此时他正在筹备北伐征蒙古,一个刚刚稳定下来的帝国,如何禁得起北伐和南征双线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