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兰舟
沐春那肯乖乖跳坑?他不要脸的装傻充楞,把水往浑里搅,“贵妃娘娘,您是长辈,我见疯子要伤了您,就忙过来制服疯子,我的一片孝心,天地可鉴!”
没想到堂堂西平侯之嫡长子,居然毫无底线,在她面前装孙子献孝心!胡贵妃差点气绝,问众人:“你们告诉沐大少爷,到底是谁疯了?”
延禧宫的宫人们都说道:“是胡善围!”
九位女官说道:“是掌事太监!”
唯有江全默不作声。
沐春装作无奈,双手一摊,说道:“哎哟,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只是一个出来巡夜的小小锦衣卫,到底谁对谁错,怎么判罚,要等宫正司来给个说法。我管不着,我只负责保护贵妃娘娘。”
沐春心里明镜似的,藏书楼闹出那么大动静,宫正司居然还没有来,明显有人设法拖住了宫正司的人。
众所周知,主持在藏书楼修书的是宫正司的范宫正。
范宫正一来,她能向着谁?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出来。
沐春能想到把事情推给宫正司对谁有利,别人当然也能想到。
门外传来掌事太监凄厉的哭声:“娘娘,求娘娘主持公道啊!”
太监知道,范宫正若来,他不死也要脱层皮!范宫正此人,连锦衣卫指挥使毛骧都不放在眼里,毛骧的心腹纪纲去宫正司监狱过了一夜,第二天抬出来的时候,指甲几乎被拔光,只剩一口气了。
到底是伺候自己的老人了,胡贵妃心中有些不忍,正要启齿。一直保持沉默的江全对胡贵妃说道:“夜深了,娘娘累了,请娘娘回宫休息,莫要累坏了龙嗣。”
江全说的有道理,她堂堂贵妃,难道和一个低级的女官去宫正司当堂对峙争辩不成?未免失了贵妃的体面。
胡贵妃留下几个宫人做证人,乘坐凤轿,打道回宫。
范宫正等人绕路过来时,胡贵妃刚刚离开。
范宫正低头看着一身污泥大声叫冤枉的掌事太监,知道胡贵妃要弃车保帅,全身而退。
哼,没那么容易。
一看到范宫正,掌事太监吓得都忘记哭了。
“把他抬下去,要女医给他把腿接上,好好医治,不可怠慢,公公老胳膊老腿禁不起折腾。”出乎意外,范宫正并没有喊打喊杀,将掌事太监丢进监狱屈打成招,反而对太监极为关照的样子。
这下,延禧宫的几个宫人大呼“公公冤枉”的声音都小了很多,范宫正要做什么?
范宫正指着这几个宫人,“把她们带到宫正司,分开询问,务必问清楚了,不放过每一个细节,明日一早,我要看到每个人的口供。”
如果说谎,这些宫人根本来不及串供,他们每个人的口供都不一样,互相打脸。
如果说真话,掌事太监借书不肯写借据,还对胡善围生拉硬拽的行为就无从掩盖。
所以无论他们做出何等口供,都对延禧宫不利,胡善围都能轻松脱身。
如此一来,等级高的掌事太监说什么,就不重要了。
何况,胡贵妃舍弃了太监,宫正司对太监那么好,还会挑拨太监和胡贵妃的关系,让他们互相猜疑。
范宫正抓住重点,三拳两脚就将事情给捋明白了,
“至于你们……”范宫正看着十个修书的女官,轻蹙娥眉,“你们还记得来藏书楼做什么吗?”
众女官齐声答道:“奉皇后娘娘的懿旨修书。”
范宫正说道:“都快三更天了,今晚进度如何?你们还杵着这里看热闹?还不进去抄书!如若逾期不能完成,你们都去宫正司排队领罚。”
众女官忙开始秉烛夜读。
门外还剩下胡善围和沐春两人。范宫正问沐春:“锦衣卫巡夜,怎么只来了你一个人?”
沐春比以前长进了,知道不能说为了胡善围而来,无端给她招祸,弄得六局一司无人敢用她。
谎言张口就来,沐春说道:“我惦记贵妃娘娘的安危,听说有人得失心疯,就赶紧过来看一看。幸好来的及时,和胡女史携手制住了疯子。”
这小子那一点像他英明神武的西平侯父亲?今晚之事,若没有沐春胡搅蛮缠,胡贵妃大闹藏书楼,皇后娘娘面子不好看。
饶是如此,范宫正依然板着脸说道:“你去宫正司一趟,把今晚的事情交代清楚。”
沐春笑道:“那是应该的。”
范宫正打量着胡善围,目光落在她一根根青紫肿胀的手指上,这不是冻疮,这都是刚才延禧宫的宫人一哄而上,硬掰手指头留下的痕迹。
“你的手怎么样了?”范宫正问。
胡善围忍痛活动着一根根手指头,“还能动,只是皮外伤,没伤到骨头。”
范宫正有些佩服她这股狠劲,不过当着众人面,她要保持表面上的公允,“披头散发,成何体统?你今晚不要歇在藏书楼了,回去休息,待会有女医去你房间,为你敷药,明日一早,去宫正司交代今晚的事情。”
“是,卑职告辞。”胡善围离开藏书楼。和沐春擦肩而过时,晚风吹拂她的长发,袅袅青丝在风中缠缠绵绵,抚在沐春的脸上。
沐春又感受了那股酥酥麻麻的滋味,说不出的舒服。他看见地上有几节断裂的白玉簪“残骸”,猜测应是从胡善围发髻上掉落的,被众人踩碎了,他半蹲,一节节的给白玉簪“收尸”,连米粒大的小碎片也不放过,都放进荷包里。
沐春去了宫正司录完口供,正好天快亮了,赶上昼夜交班,他回值房睡觉,先去一身臭汗,洗完全身,就是没洗脸——他感觉脸上还有胡善围发丝的清香,舍不得洗掉,留在脸上挺好闻的,有助于睡眠。
第24章 剁手
且说范宫正即将入睡时被叫起来,跋涉“千里”,虽三拳两脚就大概处理完事情,到底心里添了堵。
谁大半夜的被叫起来加班会有好脾气呢?
尤其是还被一地密密麻麻的蟾蜍和竹虫恶心到了,闭上眼睛就是那可怕的一幕。
范宫正失眠,干脆不睡了,连夜彻查今晚的风波。
女官来报:“竹林蟾蜍已经由尚寝局司苑连夜派人捕捉完毕,竹虫和生虫的竹子也堆在一起焚烧,竹林已经清理干净,明日不会惊扰到游园的大小主子们。”
六局一司各司其职,职责分明。宫正司将竹林蟾蜍挡道的一幕告诉给尚寝局,后宫园林花木等都归司苑管理,每个局都有通宵值夜的女官,宫里容不得差错二字,必须马上反应。
司苑的动作够快,不过范宫正关注的重点并不是这个,“竹子从外表看都好好的,怎么生了那么多虫子?还有,为什么那么巧,就倒在我们的必经之路,司苑可有解释?”
手下说道:“司苑说竹虫本就生在竹筒里面,从外表看不出来。不过,司苑也说,竹子坚韧,除非里头已经吃空了,只剩下一层皮,或者遇到狂风暴雨等外力摇晃,否则很难折断倒下,司苑检查过竹子的折断处,有刀斧劈砍的痕迹。卑职已经将留有劈砍痕迹的留存作为证据。”
范宫正点点头,“你就把宫正司有竹子刀斧劈砍的证据放出风声去,在宫里头传一传,估摸最迟明天下午,延禧宫就会有人来认罪了。”
胡贵妃想闹一闹,表示对马皇后的不满,又不想引火烧身,既然能舍弃宫里的掌事大太监,再搭上一个宫人有何难?
反正她肚子里的龙嗣是一枚免死金牌,谁都奈何不了她。
所以范宫正故意使出“打草惊蛇”的招数,不用宫正司费心费力调查,延禧宫就被迫自动上门领罪了。
范宫正的手段以快速狠辣闻名,很多人背地里叫她“范阎王”。
但是在后宫这个对差错、失误等几乎是零容忍的地方,必须要有范宫正这样强势的人才能弹压住。
这宫里又要多一个替死鬼了,范宫正感叹。上面的人如果只顾自己痛快,不停的搞事情,倒霉的首先是下面的人。
范宫正因而对胡贵妃生厌。其实身为宫正,管理后宫纪律,服务整个宫廷,三宫之间的明争暗斗理应与她无关,她只冷眼旁观,不偏不倚,做好自己的工作就好。
可人不是机器,人有感情,有喜怒哀乐。
修赵宋贤德嫔妃传记和家风家法是马皇后命范宫正主持完成,胡贵妃这场戏严重干扰了修书,打了范宫正的脸面,她以为推出挡箭牌,范宫正就拿她没有办法。
范宫正合上厚厚的卷宗,拨了拨灯芯,让灯更加明亮些,自言自语道:“你以为我真的拿你没办法吗?”
次日一早,范宫正去了尚仪局,和尚仪局的崔尚仪聊天。
范宫正寒暄了几句,问道:“上次临川侯胡美向你们尚仪局递交了进后宫看望胡贵妃的家人名册,听说把女婿的名字都写进去了,可是真的?”
崔尚仪点头,目露鄙夷之色,“胡家女婿,一个外男而已,怎可踏入后宫?胡家太没规矩了。我手下的司宾把名册打回去,要胡家修改。胡贵妃居然往她们头上扣上索贿的名头,真是难缠啊。”
正因如此,马皇后才会命范宫正修书,教育妃嫔贤惠,约束家人,定家法,正家风。
范宫正美目一转,“胡家改了吗?”
崔尚仪说道:“改了,胡美把外男和几个旁支族人删掉了。否则,我们尚仪局若放了外男进宫,岂不是渎职之罪?胡家重新提交了名册,司宾已经在审核,审核完毕就要安排日期和进宫的路线。”
范宫正一笑,使了个“你懂得”的眼神,问道:“第二份名册,难道一点毛病没有嘛?”
崔尚仪会意,回了“我明白了”的笑容,说道:“若好好挑毛病,还是有纰漏的。”
鸡蛋都能挑出骨头呢。
胡贵妃信口指责尚仪局司宾八位女官集体索贿一事,不会轻易揭过。
谁都有脾气的,不止你一个胡贵妃。范宫正,崔尚仪若是个软柿子,绝对混不到今天这个位置。
就这样,尚仪局又挑了几处毛病,把名册退回胡家,要胡家再行斟酌,胡家进宫的事情一拖再拖,胡贵妃见不到家人,越发暴躁,甚至在洪武帝看她的时候,哭诉尚仪局欺人太甚,故意刁难她的娘家临川侯府。
洪武帝叫来了尚仪局的崔尚仪问话,崔尚仪是个不亚于胡贵妃的大美人,她早就料到胡贵妃会告状,温温柔柔的解释,“皇室召见后妃家人,若无上命,只能是有诰命的夫人们,她们要按照各自的品妆规格装扮,穿上朝见的命妇服装进宫。那些未婚的女子,还有已婚但无诰命的妇人是没有资格进宫觐见的。”
胡贵妃怒道:“胡说,上个月西六宫孙淑妃宣召娘家人进宫,就有未出阁的女子。”
崔尚仪说道:“那是孙淑妃向皇后娘娘请求过了,皇后娘娘点头恩准,我们尚仪局才会放她进宫。”
崔尚仪一席话,有理有据,堵得胡贵妃哑口无言,又生闷气。
当然,这是后话了。
且说胡善围披头散发,仪容不整,手上又伤痕累累,范宫正要她回房休息,等待女医上门诊治。
刚刚步入那排熟悉的廊房,门口已经等着四个宫女了,还提着一桶热水,捧着皂盒,以及一套簇新的女官官服以及簪花的乌纱帽。
整排廊房只住着胡善围一个人,夜晚冷清得几乎可以闹鬼,这四个宫女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提热水捧皂盒的两个宫女说道:“胡女史,您的手受伤了,我们是范宫正派来伺候您沐浴更衣的。”
捧衣服的宫女说道:“我是尚服局的,听说胡女史的官服官帽损坏了,特来给女史送一套新的。”
不用说,又是范宫正派人通知了尚服局,女官的穿着打扮代表着皇室的体面和威仪,此时胡善围不仅披头散发,而且扯破了红裙和紫袍,紫袍上的金线都撕拉出来了,不成体统。
胡善围开门,四个宫人跟着进去,她双手不便,一应打扫,铺床都是宫女帮忙,她泡在浴桶里,红肿的双手伸在外面,宫女帮她洗头洗澡,软软的手指在她头皮上轻轻按摩,好舒服。
另一个宫女帮她擦身。胡善围有些局促,自从六岁丧母,家道中落,几乎灭族,就没有人伺候她洗澡了,现在一来就是四个,全身都被人看光了。
擦澡的宫女感觉她的肌肉僵硬,知道她不自在,不习惯被人伺候,想来进宫前家境很一般。
宫女灵机一动,将插瓶的几只红莲取过来,撕下一朵朵花瓣,像一只只小船,很快就覆盖了整个浴桶,遮住了浴桶里的无限春光。
果然,隐私得到保护后,胡善围就渐渐放松了,直至宫女们给她洗完头发,擦完澡,她几乎要在浴桶里睡着。
宫女给她擦干头发,穿上宽松的寝衣,前来给她治疗手指头的女医已经在卧房里等待,喝着清淡的莲子羹当夜宵。
胡善围一愣,居然是尚食局的茹司药亲自上门。
“司”字辈是六品女官,茹司药今年二十三岁,是最年轻的六品女官。
她出身书香门第,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读书人素有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说法,茹家有读书当官的,也有读着读着发现自己比较喜欢研究医学,最后从医的。
也有当着官,中途辞职不干了,从医养活家人。也有从医的考了科举,最后当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