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兰舟
马皇后进殿时,女乐开始演奏《飞龙引之曲》,胡善围低声道:“起,拜。”
命妇站起来,以拜礼迎接马皇后。
马皇后走的很慢,并非故意摆谱,让命妇给她行礼,而是引导礼仪的崔尚仪必须掐着时间,让马皇后正好在《飞龙引之曲》尾声时走到凤椅处。
就像后世升旗仪式似的,旗帜到头了,乐声还没完,多尴尬啊。
马皇后坐在凤案之后,曲子刚好结束。
女乐开始唱奏《平定天下之舞》,马皇后举杯。胡善围听见歌声起,忙示意命妇,“举杯。”
众命妇举杯同饮第一杯酒。有乐工二人,舞工三十三人齐舞《天下平定之舞》,歌舞助兴。
当《仰天恩之曲》响起时,胡善围又道:“举杯。”
众命妇举杯共饮第二杯酒,期间舞曲变成了《抚安四夷之舞》,分别是高丽舞,琉球舞,回回舞和北蕃舞,每一场舞都有四个舞者、十七个乐工、两名歌者配合演出。
奏《感帝德之曲》时,胡善围示意共饮第三杯酒,欣赏的歌舞是《车书会同之舞》,三十四个舞者跳舞。
奏《民乐生之曲》,就到了第四杯酒的时间,歌舞《表正万邦之舞》,六十四个舞者共舞助兴。
奏《感皇恩之曲》,第五杯酒,也就是最后一杯酒后,奏《缨鞭得胜蛮夷队舞》,足足有一百零四个乐工和舞者参与,将宴会推向高潮。
在以上歌舞期间,每一席的命妇们依次在女官的引导下去凤案觐见马皇后,都会机会近距离见到皇后。
二百多个命妇,无需女官耳边提醒,马皇后都能准确说出每一个人的姓名,年轻的问候家中孩子,年老的问候身体,十分亲切。故,马皇后素有贤德之名。
皇后不是庙里的菩萨,等别人拜就行了,当一个合格的皇后,需要了解这些大臣们的家眷,单是背名单就要费好些水磨功夫。
因要接见所有领宴的命妇,马皇后除了在每一曲举杯时喝酒外,根本没有时间吃菜,凤案上的菜肴只是摆设而已。
待所有命妇觐见完毕,舞乐也到了尾声,崔尚仪朝着乐工们使了个眼色,乐工会意,转为演奏《万年春》。
《万年春》相当于五百多年后春节联欢晚会上的《难忘今宵》,乐声一起,所有女官都知道要结束了。
胡善围低声道:“举杯,致辞,‘万民安乐,天下太平’。”
在《万年春》的伴奏下,众命妇在女官的引导之下举杯,齐声道:“万民安乐,天下太平!”
命妇共饮此杯,又行四拜之礼,以感谢马皇后赐宴,繁文缛节的宴会正式结束。
众人起立,恭送马皇后。
马皇后一走,女官们引导各自的队伍,按照来时的顺序依次走出坤宁宫,只有蓝氏依然坐着马皇后赐的凤轿。
按照规矩,女官们只是将命妇们送到内府,她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郑国公太夫人蓝氏率先向胡善围致谢,“今日辛苦胡典正了。”
蓝氏是苏州屠城常遇春的妻子,因母亲之死,胡善围很难对蓝氏有好感,她努力按捺心中旧日伤痛,例行公事的说道:“我受崔尚仪之托,引导诸位大朝会,感谢诸位的配合,我总算不辱使命。”
众命妇面面相觑:她就是传闻中的胡善围?贵妃,乃至亲王都在她手里栽了跟斗的那个胡善围?
胡善围是宫正司的女官,众所周知,引导命妇进宫觐见是尚仪局的事情,众命妇没有料到宫正司的胡善围会出来引导她们。
难怪这个女官三言两语就安置了长兴侯夫人和西平侯夫人,原来她就是传闻中的胡善围!
这对母女不长眼,踢到了胡善围这个铁板,算她们倒霉。而蓝氏是马皇后的亲家、太子的岳母大人,她能一语道破胡善围的名字和官职,也理所当然……
众命妇都看着胡善围,记住了这张脸。之前因编书,赐书,胡善围只是在内命妇中扬名,现在外命妇中也留有姓名了。
无数目光焦距在胡善围脸上,胡善围并不退缩,大大方方的迎接众人的“注目礼”,说道:“待会有小内侍引导诸位出宫,我还有事,先行告退。”
胡善围还惦记着自家房顶上的门栓呢。
众命妇纷纷道别,自从让出一条路来,供胡善围通过。
胡善围完成任务,往家里走去,刚刚走进院门,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她的房子屋顶塌陷了大半,一片片黄色琉璃瓦砸进屋子或者滑落在院子里,遍地狼藉。
“怎么回事?”胡善围问满是歉意的黄惟德。
没等黄惟德开口,一个满面尘灰烟火色的人踩着碎琉璃瓦从屋子里一瘸一拐的走出来。
那人捧了一团雪,擦干净脸,是美貌如花的纪纲。
原来胡善围走后,黄惟德命小内侍们去藏搬梯子爬到屋顶捡门栓。
正好纪纲今天当值,在盩厔县的时候和胡善围一起经历过生死,两人算是化干戈为玉帛,成了朋友。
纪纲于是大包大揽,主动请缨帮忙,黄惟德觉得纪纲武功高强,是个练家子,做这种事情肯定比小内侍们顺手,所以答应了。
刚开始很顺利,纪纲顺着梯子爬上去,上了屋顶,把门栓捡起来,扔到院子里。但是他发现屋脊上有几片琉璃瓦被门栓砸破了,会漏雨的,于是命令手下去搬几块琉璃瓦来换上。
纪纲觉得换瓦很简单,但是换上之后,怎么也拼不工整,总是缺个缝隙,或者多出半片瓦。
纪纲干脆揭开周围的瓦片,重新拼装——纪纲是个创造力无限,但是智慧很有限的人。
结果是琉璃瓦越揭越多,屋顶的破洞越来越大,完全拼不回去了。
不仅如此,纪纲觉得丢脸,心中一急,屋顶的冰雪结冰,脚下一滑,在屋顶摔倒,连人带瓦砸下去,正好落在胡善围的床上。
厚厚的被褥救了纪纲一命,就是左腿被房梁砸了一下,有些瘸。
“……事情就是这样。”纪纲强颜欢笑,“碎碎平安,这是个好兆头啊。”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胡善围气笑了,说道:“谢谢纪大人,我今晚可以看着月亮入睡,真是太好了。”
第65章 心里的某个地方
纪纲还不知死活的纠正道:“今天初一,没有月亮。”
胡善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无妨,没有月亮,我还可以喝西北风。”
纪纲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闭嘴了。
黄惟德说道:“这屋子要大修,不能住人,学生这就去找范宫正,让宫正为老师安排住处。”
纪纲想乘机开溜,“我去找工匠过来修。”
“纪大人留步。”胡善围问道:“我屋子里砸坏的东西找谁赔?”
纪纲咬咬牙,从兜里掏出一个红封,“这是今天早上毛大人送我的红包,你拿去。”
“我不要你的臭钱。”胡善围不接,“你记住,你欠我的,以后定找你讨还。”
纪纲惊恐的后退三步,“咱们说清楚哈,赔什么都可以,卖身不行,这辈子都不可能卖身。”
“滚!”胡善围心烦,怎么这些当兵的个个都习惯说混账话?纪纲是这样,沐春也是这样——糟糕!春春送的簪子会不会被琉璃瓦砸碎了?
今天大朝会她穿着官袍,戴着乌纱帽,金镶玉水仙簪就放在妆奁里头。
胡善围往房里跑,纪纲一把拉住她,“你干什么?这屋顶其他瓦片随时会塌,太危险了。”
胡善围甩开他的手,“你进去把我的妆奁拿出来。”
“你给我等着。”纪纲往头上扣上头盔,冲进卧室找妆奁。
紫檀木做的妆奁坚硬结实,可是被倒塌的房梁砸到地上,妆奁里的胭脂水粉眉黛各种首饰等倾覆一地,和碎裂的琉璃瓦混杂在一起,若是用手去捡,双手恐怕要扎几百个血窟窿。
纪纲去年因桃花粉事件,被范宫正关在宫正司牢房里,严刑逼供,活活拔掉了十片手指甲,那种痛彻心扉的剧痛至今难忘。
纪纲知难而退,“不行,我下不了手。”
“我要你这锦衣卫有何用!”胡善围取下纪纲头上的头盔戴在自己头上,“把你骑马的手套给我。”
纪纲不肯,“不就是一些胭脂水粉首饰,你们这些浅薄的女人啊,一张脸难道比一条命重要?”
胡善围懒得和他解释,转身进了岌岌可危的房子,将茶壶上用来保暖的棉套子套在右手上,去了卧室。
果然如纪纲所言,妆奁的东西都倾倒在地,和琉璃瓦碎片掺在一起,胡善围穿着木底的高底鞋,倒也不怕这些碎片,踩在地上咯吱响。
胡善围用裹着棉套子的右手翻检碎片,这时纪纲也无奈之下冲了进来,嘴里絮絮叨叨:“真是从未见过像你这般倔强的女人,我跟你讲,除了前途和忠诚,就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冒着生命危险去追求,我真是看走眼了,以为你不是那种只追求美丽浅薄的女人……”
纪纲虽然埋怨胡善围,双手却带着羊皮手套翻检碎琉璃片,结果他先翻到了金镶玉水仙簪。
“停。”胡善围说道:“就是这个,我们走。”
两人刚刚走出来,就听见屋里霹雳哗啦一阵脆响,又有几片琉璃瓦掉落。
胡善围暗自庆幸幸亏早一步,否则这脆弱的水仙簪就要葬身破房子之下。
她用帕子小心翼翼的擦去玉簪上的碎琉璃片和浮灰,纪纲见她贵重的首饰一概不要,唯独将这枝平平无奇的簪子抢救出来,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纪纲问:“这是你未婚夫……死鬼未婚夫留给你的东西吧?”
王宁未死,是锦衣卫的最高机密。
在俗世看来,胡善围宁可考女官进宫,也坚持不肯改嫁,分明是对未婚夫余情未了,为了守护爱情,不屈服现实。
纪纲也是如此认为,身为锦衣卫精英,他愿意为前途和忠诚而献身。胡善围是个女人,在他的认知里,女人基本为爱而生,为爱而死,戏本子也都是这么写的。
纪纲猜对了一半,一根簪子也是有前世今生的。前世是王宁在上元节夜里所赠,他穿着月白衣裳,打着一盏兔子灯,在月下等她。
上元节取消宵禁,彻夜狂欢,沿街挂满了灯笼,干枯的树枝也被彩灯缠绕,秦淮河两岸,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彩灯颜色如烟花般绚烂,满城行人却皆穿着月白色,但,没有谁比他更适合那身月白衣衫,他和她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的秦淮河畔并肩漫步,中间隔着一盏兔子灯。
他为她插戴那根玉簪,她心中小鹿乱撞,最终情感冲破了少女的羞涩,不知不觉中伸出手,扯住他宽大的衣袖。
他微微一怔,停下脚步,看着她,她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也怔怔的看着他,羞涩又坚定。
他将兔子灯换到了左手,伸出右手,两人携手前行游街,中间再无阻碍。这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牵手。
秦淮河如一根玉带缠绕着南京城,多么的漫长,可是那一晚,她却觉得秦淮河太短了,远不及情长。
她是那么幸福的爱过,也是那么悲痛的伤过……
簪子的今生是沐春给破碎的玉簪“收尸”,用黄金修复成了如今的模样,脱胎换骨,然而沐春也去了战场……
胡善围不想回答纪纲的话,也不想回忆了,将簪子收进怀中,淡淡道:“不关你的事。”
王宁就像正月十五上元节的白月光,那么亮,却那么冰凉。想隐藏,却欲盖弥彰。想遗忘,却忍不住回想(注)。
胡善围默默告诫自己,做好自己的事情,不要去想这些,也不像以前那些求神拜佛,那些事情她以前都做过了,不能回来的,始终都回不来。
就像沐春临行前说的,我们都要好好的。无论对方如何,都要好好的,长出保护自己的壳。
那道白月光,是她不能言说的伤,忘不了,就封存起来吧。
且说黄惟德去找范宫正,六局一司七个大佬正聚在一起轮流坐庄推牌九,大朝会之后,一年中最繁琐,最重大的任务完成,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按照每年的惯例,大朝会之后,六局一司的领头人们聚在一起打牌聊天,难得一年间的闲暇时光。
白色的象牙牌摸在手里温润如玉,一叠叠牌在桌前,女官们将一张张牙牌犹如行军布阵般排列。
牌九的玩法是每人四张牌,两两为阵,和庄家比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