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语枝
皇上赐婚之时,她的三个哥哥都不在场,只有她父亲在皇上跟前。她父亲一辈子是个文弱小官,哪里敢驳皇上的意思,只能当场接旨。话说回来,便是她哥哥们都在,也不能与天子唱反调啊。
至于她成亲和随军,说来也是极其巧合了。成亲的时候,大哥与二哥俱不在铎都,随军的时候更是倒霉,连三哥都赶上秋闱,因而她只能独自踏上前往北疆的路。
不过,现在再说这些,没有任何意思。她有些不想听了。
然而,贺辽京似乎才打开话头:“归根结底,是我们软弱,我们护不住你,也没有勇气护你,才一丝反抗也没有,便让你嫁给了一个武夫!”
他看着被他们娇养长大的妹妹,她才貌双全文静娴雅,原本应该留在铎都嫁一个文质彬彬的书香人家,过一辈子安稳的生活,却没想到,她的人生会遭遇这样的颠覆。
“在你走后,我们痛定思痛,决心便是拼上贺家的一切,也要把我们最疼爱的小妹救回来。”贺辽京握住拳头,眼神坚定,“因此,我、你二哥和爹,都越发勤于所辖事务,在皇上面前挣表现。这次打听到武家妹妹要及笄,武铮会回来参加她的笈礼,我们害怕他会不带你回来,所以特去皇上面前求了恩典,在批复中带上了你。这一次回来,你只管向皇上请求与武铮和离,我们贺氏再一起向皇上求开恩,他见我们心意坚决,未必不肯答应这件事。还有你安哥哥,他最近很得皇上的器重,他也愿意支持你和离。想来,皇上也不愿自己亲手造就一对怨偶,所以我们简直胜券在握。便是皇上觉得有愧武铮,为了安抚武铮,最多也就是削了我们全家的职罢了,大不了到时候一块种地去,反正我们贺家已经买了好几百亩的田地。”他今天来武府送珍珠项链,也是个幌子罢了,他们一家得了皇上的恩典,都知道贺龄音也会随武铮一道回来,所以他算准了时间,故意在此时来贺府,先将他们的决定说与贺龄音知晓。
贺龄音目瞪口呆,一时又惊讶又感动,没想到家人会为了她做出这样的牺牲。
她忙道:“不行!我绝不能因为自己的事连累你们冒险!”
天子的想法他们如何敢揣测?
万一皇上不只是将他们革职,而是龙颜大怒,将他们都打入监牢呢?或者更生气一些,直接杀了他们呢!
她心里清楚极了,她爹爹、她大哥、她二哥都是完全可以被别人轻易替代的小小文官,而武铮,却是北漠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大将军。
十个贺家都比不上武铮的重要性,皇上会偏向谁,简直不言而喻。
退一万步说,即便皇上最后真的只是将他们贺家人革职,她也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
她的家人,世代在朝为官,各个骨子里有股清傲,让他们归于田园,他们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必定是郁猝的。
何况……何况武铮也没差到要拼尽一切与他和离的地步……
相反,他人很好,对她也很好。
纵使她不喜欢他,也是可以相处下去的。
如果要让家人冒这么大风险,她宁愿适应眼下的生活,自此安心地当武铮的妻子。
“小妹,你不用担心我们。现在只需要你一句话,只要你心里想和离,我们贺家就豁出去了!”平日斯文冷静的贺辽京,此刻露出了豪气万丈的神色,目光灼灼地看着贺龄音。
贺龄音在这目光中头皮发麻,莫名有些心虚,不知该如何回应。
心里?
她心里应是想和离的吧?她逃避着与武铮圆房,其实潜意识里就是想有朝一日能和离。武铮不是她理想中要嫁的那种人,一直都不是,他们一点也不般配。
可是、可是……好像也不是这样……她心里好乱……
贺辽京见她面色犹豫,渐渐皱起了眉头:“小妹,我知道你不喜欢武夫,那样的人岂能懂你,岂能配得上你呢。”
他仔细打量贺龄音,面色红红润润,身形似乎也比从前更健康些,看来身体上并没有受多大的苦。只是,小妹从小就想嫁一个与她志趣相投的文人,如今却嫁了个武夫,只怕苦在心里,郁结成疾。
而贺龄音听到贺辽京一口一个“武夫”,忽觉得有些刺耳,大哥不该这样嘲讽地说武铮的,他懂得很多,他才不是武夫。
可是,此刻那些替武铮辩解的话却梗在喉头说不出口,好像一说出口,她就成了胳膊肘往外拐的白眼狼,狠狠地打了大哥的脸。
她莫名地不想再继续这个对话,也不想再纠结和离这件事,胡乱诌了个谎:“可是,我与他已经圆房了。”
贺辽京只当她先前的纠结来源于此,嘴角松快了些:“你是在担心二嫁之事?小妹你真傻,以你的容貌才华,便是二嫁,愿意求娶的人还是如过江之鲫,担忧什么呢。何况——”
他忽然顿住嘴,只道:“反正我的小妹是不愁嫁的。”
他又叹气,轻声道:“妹妹,我们都不忍心你在北疆受苦,都想将你留在铎都,给你寻个良人,让你过上你想过的生活。”
贺龄音脑子里乱乱的,不知该怎么回应大哥的话,此时她脑中灵光一现,忽然想起了武铮失控那日对她许下的承诺。
便忙道:“其实、其实武铮也是想与我和离的,他说等他立了战功,便向皇上请求和离。由他来说,皇上自然就不会生气了,这样两边都皆大欢喜。所以、所以大哥你们就别管了,等……等武铮他提出来再说吧……”
贺辽京嗤笑了一声:“他说他会提出和离?开什么玩笑!小妹,你还是太不了解男人了,有你这么好看的媳妇在身边,他能主动和离?诓骗你呢!”
他扯了扯嘴角,被打的地方还疼得厉害,武铮那一拳卯足了劲,吃醋之心溢于言表。刚刚他又偷偷观察,武铮的眼神全程黏在他这个貌美如花的妹妹身上,就没挪开过!这样的喜欢,怎么可能舍得放人……
听了贺辽京的话,贺龄音心里更乱了,她揉着额角:“大哥,这次我们会在铎都待一段时间,你先让我想想吧。”
说完,她就朝门口走去,决定结束这次的交谈。
贺辽京跟在她身后:“小妹,你真的不要太顾虑我们,你一直是咱们全家最珍爱的人,为了你能过得幸福,我们愿意拼上一切。”
贺龄音鼻子一酸,家人越是这样对她好,她越是舍不得家人为她冒哪怕一丁点儿风险。何况武铮也没他们心里想的那么差劲,他们还不了解武铮,对他的偏见太深了。
“嗯。”她没有回头,只是点头应了一句,便快步往正厅走去了。
*
他们两个回了正厅,面色已经恢复如常,因此武家人也只当他们真的只是叙旧而已,忙招呼他们坐下。
大夫已经过来了,给贺辽京看伤,说倒也没伤到牙齿和骨头,只是皮肉之痛在所难免,之后会慢慢肿起来,而且会肿上好些天,不能吃辣碰凉,也不能嚼硬的食物。
武铮又是一阵道歉。
贺龄音也心疼自家哥哥,却又无法苛责武铮,只好不住地叮嘱贺辽京要按时吃药、敷药。
大夫开了药便准备离开了,贺龄音想让大夫也给武铮看看那三棍子的伤,但是武庭、陆兰似乎都并没有心疼儿子的意思,她也不好僭越。
正左右纠结间,她往武铮那边一看,武铮跟没事人似的,好像也没打算让大夫也给自己看伤。
好像只有她一个人一直在意着他的身体。
贺龄音一时生气,便索性不去管他。
这时候也到了吃饭的时辰。
武铮的祖奶奶武老夫人因喜欢清净,所以时常不住在武府,而在城外的山上居住,因而今日不在。
便不必再等旁人,他们几人便在武府吃了午饭。
之后,贺辽京便先回了贺府,而武铮与贺龄音也没有休息的空闲,立刻便坐上了进宫面圣的马车。
贺龄音其实从未见过皇上左晟,只知道他现年已四十有四,在位二十余年了。
在议事的乾坤宫内,贺龄音第一次见到了改变她一生命运的人。
左晟坐在龙椅上,面色有些苍老,还时不时地咳嗽,看着很没有精神。不过,见到武铮来了,他面上倒是露出了一丝笑意,又看了一眼贺龄音,笑问:“武爱卿,朕替你挑的这个媳妇,你可还满意?”
武铮笑,朗声道:“多谢皇上赐臣如意佳媳,臣满意得不得了!能娶到她,是臣三生有幸!”
左晟又朝贺龄音道:“那贺氏,你可还满意我们北漠的大将军,朕亲封的震北王?”
这次左晟没有笑,面上平静得一丝表情也没有。
贺龄音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压迫感,浑身不由得僵硬起来。
父兄向皇上求恩典,让武铮也带上她回来,藏着什么心思怎么可能瞒过皇上,而皇上现在当面问她,且话里话外都很明显地站在武铮这边,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她忙扬出一个笑来,叩首道:“臣妇多谢皇上赐婚!得嫁大将军,臣妇甚是欢喜。”
“好!好!好!”左晟一连说了三个好,脸上有了明显的笑意,“那就好!朕甚少做媒,怕误了你们的姻缘啊。”
两人又连声叩谢。
之后,武铮便留下与左晟商讨正事,他此番回铎都,不可能仅仅只是参加妹妹的笈礼,免不了还要将北疆的情况向左晟细细禀报。
贺龄音则被请出了乾坤宫,在皇上身边的达公公的牵引下,来到御花园暂作休憩。
达公公将贺龄音带到御花园的锁心亭内,吩咐宫婢们端茶倒水摆点心后,方躬身对贺龄音道:“武夫人,老奴还得回皇上跟前待命,您且在御花园歇一歇、逛一逛,待皇上与大将军议事完毕,老奴会立刻派人来请夫人回去。”
贺龄音浅笑颔首:“有劳达公公。”
达公公走后,贺龄音便在亭子里坐了下来。这次回铎都,因天高地远路途跋涉,所以没带上芯儿,让她留在北疆好好休息、孝敬爹娘,是以此时身边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侍立在一旁的宫婢们皆屏声静气,看来也是不能聊上两句的。
贺龄音只好百无聊赖地慢吞吞吃桂花糕。
她鲜少进宫,每次进宫都是在中秋、除夕佳节,或者北漠有大喜之事时,左晟大宴群臣,她才会跟着爹娘一道入宫。不过,他们的位置离皇上远得很,他们也不喜欢往前凑,因此全家在一个角落里吃吃喝喝后,就等着宴毕告退归家了。
跟很多人对皇宫的向往不同,她从小时候开始就不喜欢规矩森严的宫廷,后来宫里有什么宴会,能不去都尽量不去。
方吃下一块桂花糕,便忽然听见侍立一旁的宫婢们齐声道:“见过季贵妃娘娘。”
贺龄音抬眼一看,便见一个妆容精致打扮华美的女子聘聘婷婷地往亭子里走来。
她知道当朝只有一个贵妃,那便是季颜开季贵妃。
对方是贵妃,而她只是异性王的王妃,世人也大多称她为“将军夫人”,是为臣妻,在品阶上低了一等,于是忙同宫婢们一道行了一礼:“臣妇见过季贵妃娘娘。”
季贵妃回以一礼,笑道:“不必多礼,你便是震北大将军的夫人吧。”
“是。”
她携贺龄音坐下,面色温和含笑,语气亲昵:“我正巧要来御花园走走,路上遇见达公公,他道你在此等候武大将军,我正好过来与你说说话。”
贺龄音也回以一笑,心里也不知季贵妃对她的亲昵从何而来,毕竟她们之前毫无交情。
季贵妃见她面容拘谨,便又笑了:“武夫人不必拘谨,我们很快便是亲家了。”
“亲家?”贺龄音讶异。
“你们还不知道?”季贵妃道,“那罢了,这事儿先不提,孩子们的事由孩子们自己说吧。我听闻你奉旨前往北疆随军,北疆比铎都如何?在那里过得辛苦吗?”
贺龄音心里还在想着亲家二字,但是见季贵妃不再提,她也不好追问,又听到季贵妃问起北疆,心里顿时又回到了那辽远的草原。
她嘴角不知不觉勾起:“北疆啊,很美很好。有辽阔的草原,有翠绿的山林,有清澈的小溪,还有洁净的天空……其实那里也并不穷苦,过日子与铎都是一样的。”
季贵妃听她这样说,眼里渐渐露出了向往的神色,忽然叹息了一声:“我自打进宫以来,别说出铎都,便连这皇城,也没出去过几回。”
贺龄音看着季贵妃眼底的羡慕,心里也不由得生出几许喟叹,既同情被高墙大院锁住一生的这些女子,也庆幸自己能有眼下的自由。
“季贵妃娘娘!”此时,一个看上去才十三四岁的女孩儿笑眯眯地闯入了亭子里。
“蕉蕉,你怎么来了?”季贵妃笑了起来,温柔地拉住这个女孩儿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贺龄音从季贵妃对这个女孩儿的称呼和举止上,立刻便推测出了这女孩儿的身份——她一定就是养在太后身边的那个千娇万宠的骄阳郡主傅亭蕉。
于是她赶忙起身,行了万福:“臣妇见过骄阳郡主。”
“好漂亮的姐姐!”傅亭蕉见到她,眼睛一亮,“姐姐不用多礼,快坐下。蕉蕉只是看到季贵妃娘娘在这里,所以过来找你们玩。”
季贵妃向傅亭蕉介绍贺龄音:“蕉蕉,她是震北大将军武铮的夫人,也就是你那个好朋友武芫的嫂嫂。”
“哦!”傅亭蕉惊喜不已,“原来是阿芫的嫂嫂,那也就是蕉蕉的嫂嫂了!”
贺龄音见她天真无暇,不由得被她感染,脸上也泛起了放松的笑意,不过还是自谦了一句:“臣妇愧不敢当。”
“那这次武铮哥哥也回来了吗?”傅亭蕉拉着她的手,打开了话匣子,“蕉蕉好多年没见过他了。不对,应该说,自从好多年前的除夕夜,蕉蕉第一次认识阿芫和武铮哥哥后,他就去了北疆,蕉蕉就再没见过他了。那时候蕉蕉还很小,但是武铮哥哥已经很高大很强壮了,他可以很轻易地把蕉蕉抱起来,好厉害!”
贺龄音一边听着,一边推算时间,那会儿武铮才十七岁吧。
十七岁的武铮,是什么样子的呢……
贺龄音忽然莫名地有些羡慕眼前这个小姑娘,她不由得想,她九年前也才九岁,如果那时候她与武铮遇见了,武铮也会一把抱起她,叫她小丫头吗?
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贺龄音的脑海里,导致后来她被达公公派来的人接回去见到武铮时,她莫名有些不想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