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略 第13章

作者:尤四姐 标签: 古代言情

     

  大人?皇帝挑着眉毛看她,见她可怜,手里雨伞往前倾斜了点,又听她打着哆嗦说,“这么晚了……您还溜达呢?您是侍卫处的吧?”

  皇帝不置可否,手上使把劲儿,一下子把她拽了起来。她立住了继续摇晃,“咳,您瞧我这狼狈模样……谢谢您搭手。”

  “撑得住吗?”他说,“冷不冷?”问完了自己觉得有点傻,她都这样了,不冷不大可能。

  她边擦脸边朝后让,“您不给我打伞我还能忍住……可您伞骨上的滴水灌进我脖子里……”她冻得说不出话来,带着哭腔哼哼,“我冷……”

  皇帝这才发现自己撑伞本事不高,没帮上忙不说,反而有落井下石的嫌疑。

  她抖得要散架了,站都站不稳,再这么下去看来是不成。皇帝没多想,也不计较她是淋花了眼,还是脸盲发作没认出他来,扬声道,“来人。”

  一声令下,边上侍卫值房里哗啦啦跑出来一队人马,就地跪在水里打千儿请示下。后面太监也来了,仰着脸虾着腰,“奴才听万岁爷的旨。”

  皇帝拿手指头点点,“给她换身衣裳,太皇太后千秋快到了,别脏了地方。”

  这里离慈宁宫近,死在这儿就算是脏了这块地方。太监们省得,忙插秧道是。

  素以像霜打的茄子,也没那劲道怪自己没眼力了,爱谁谁吧!自个儿都快死了,还管那些个!太监们来扶她,她乐得顺风倒,探脖子喊一声谢主隆恩,就给架进了内右门。

  荣寿见人走了,对皇帝呵腰道,“主子快回去吧,看鞋都湿了,回头寒气从脚底下窜上来。奴才叫御膳房熬了姜汤,主子喝了好歇着。昨儿一夜没睡,白天又上畅春园瞧老皇爷,这么下去身子受不住。”

  皇帝慢慢往回走,走了几步吩咐,“也给她送一碗,死了就没乐子了。”

  荣寿算是明白了,这叫成也皇太后败也皇太后。素以入了皇上眼是因为她长得像太后,这会儿留着小命也是因为长得像太后。万岁爷不叫她死,其实是活着好解闷子,这么说来也甚通。他麻利儿嗻了一声,“主子放心,这丫头死不了。做奴才的哪有那么金贵,淋回雨就干了油碗,又不是上年纪的老太太,决计不能够。”

  皇帝不言声,闲庭信步似的进了养心门。回到殿里重新擦身子换衣裳,长满寿托着托碟进来,毕恭毕敬向上敬献。他接过来喝了口,垂眼问,“那丫头怎么样了?”

  长满寿笑道,“主子记挂她,是她上辈子的造化。这会儿人在围房里,吃了药,抱着炭盆取暖呢!可怜见儿的,那贞说泡得身上肉皮儿都发白了,才刚腿还抽筋来着,那贞给抻了老半天才见好。”

  荣寿听了哂笑,“我才还和万岁爷说她受得住呢,没想到这么不经夸。”

  长满寿瞥他一眼,“人家是姑娘家,阿玛官儿虽小也是个四品的衔儿。没进宫前养在闺里,和您老家那些下了沟渠上炕头的女人没法比。”

  荣寿被他说得发愣,这叫什么话?他老家都是些钻沟打野仗的女人,实在太瞧不起人了!他阴恻恻的咬着槽牙,“二总管,您的意思是万岁爷罚错了她,她就该像菩萨似的供着?您要这么认为,那可太没成色了。”

  长满寿哟了声,巴巴儿瞧着皇帝说,“万岁爷您明鉴,奴才可没这么说。”

  皇帝不爱听他们打嘴仗,吹吹杯里姜末儿道,“再多嘴,不用朕发话,自己上敬事房领板子去。”

  两个人吓得一缩脖儿,嘴里说万万不敢,垂手挨到边上去了。外面那贞打起帘子进来伺候,见皇帝坐着便道,“主子还没歇下?”说着来接皇帝手里的盖盅,觑觑他脸色道,“主子,奴才想给素以求个情儿,她这模样,今晚上怕是没法提铃了。奴才看她走路打晃,几次挣扎起来,像喝醉了似的,腿里使不上劲儿。主子您看……”

  皇帝略顿了下,“罢了,今儿就免了她的罚。这会子人怎么样了?”

  那贞看了两位总管一眼,讪讪笑道,“那丫头孩子气儿,先头还说要磨豆浆的,我出去了一回,回来看她,趴在磨盘上睡着了。”

  真是个心胸宽广的,天塌下来也能踏实睡。这趟又没认出他,她倒是不担心得罪他。老话说虱多不痒,犯错犯得太多,习惯成自然,已经全不放在心上了。这种脾气不错,自己知道宽慰自己,别人恼火是别人的事,她压根儿不在乎。皇帝突然觉得有点糟心,自己太较真,反而显得皇帝忒小肚鸡肠。

  他摆摆手,“都退下吧!”

  司衾司帐进来服侍,其余的都跪安了。他仰在引枕上,近来眼睛不大好,枕头里灌着甘菊能明目,只是翻个身就沙沙作响。也说不清原委,这段时间政务不忙,松散下来,人就变得空落落的。当真是个劳碌命,能够歇一歇,却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或许哪天得了闲上景陵祭拜额涅去,他对额涅有愧,儿子做了皇帝,碍于皇父和太后都还健在,没能给她这个亲额涅上尊号,这是做儿子的大不孝。

  今天在畅春园看见皇父一家子那么和睦,自己就跟外人似的,心里还是感到难过。其实不管多大年纪,对自己的父母亲总有一份感情上的依赖。他小时候养在淑妃宫里,六岁之后吃住都在阿哥所,自小就没有感受过亲情。祁人祖上有规矩,即便知道母亲是谁,为免慈母败儿也不能走得太亲近。不过相较于其他兄弟他还算是好的,毕竟额涅是贵妃,他还能偷个空档钻进建福宫去。可惜那时候不懂事,对额涅欠缺理解,母子不相亲,成了这一生最大的遗憾。

  雨打在棂子上飒飒作响,今儿想起这么些成年旧事来,奇怪得紧。千头万绪在脑子里盘桓,辗转一阵方迷迷糊糊的睡过去。

  次日醒来已经天光大亮了,自打会记事起五更点卯,这是多年积攒下来的习惯。今天不知怎么居然晏起(晚起)了,亏得逢上休沐,倒也没什么妨碍。外面的光透过黄绫帐子照进来,迷迷糊糊里看过去,像个安全温暖的壳。稍醒了醒神才撑坐起来,伸手去撩帐子,外面立刻响起了击节。荣寿隔着帘子高声请安,穿堂里一溜薄底鞋踩在墁砖上的脚步声,御前的人来伺候洗漱了。

  他坐在龙床上,小太监跪在一旁给他穿鞋。他担心天气,便下了脚踏去推南窗。外面雨势缠绵,看来一时半会儿出不了太阳。视线一转,很意外看见了素以,她正端着漆盘从廊庑底下过来。他这才想起昨天自己把她捡回了养心殿,她留到现在,大约是为了做豆汁儿吧!

  后殿里静悄悄,碗底搁在花梨桌上的声响隐约可闻。他托着双臂让太监更衣,换好了常服配上葫芦活计,又漱口净脸,收拾妥当才过地罩往后殿里去。那头早就已经铺排好了早点,七七八八的小食,加起来摊了大半张桌子。他站在门前的盆栽边上看,她梳着平常的把子头,没什么首饰,一边缀着个穗子,颜色也不鲜亮,淡淡的粉。大概怕豆汁凉了,不时的拿手摸银吊子。前几次见她都是梳着大辫子,今天换了个发式倒有些新奇。一低头,细细的穗儿在脸颊边上摆动,露出一截雪白的颈子,粉藕也似。

  许是察觉了有人来,回过身跪下磕头,“奴才恭请万岁爷金安。”

  他坐到膳桌后头,淡淡道,“你起来。”

  她谢了恩敛袍站起来,低眉顺眼的掖着两手,听见皇帝说“你这会儿认识朕么”,忙抬眼看过去,红着脸道,“奴才眼拙,昨儿没想到万岁爷这么晚会出养心殿。实在是雨下得大,奴才看不真切,以为不是军机处大小章京,就是禁军值房里的侍卫……”

  皇帝冷眼瞧她,“别说下雨,恐怕大太阳底下你也未必认得出朕来。你说你这是什么毛病呢?是忘性大?还是眼眶子里根本没人?”他觉得这是件比较值得深思的事儿,一个皇帝这么让人记不住,简直失败得无以复加。

  素以也认真的琢磨起来,眼下情形答哪个都不对,斟酌一番说,“奴才不是眼眶子大,更不敢眼里没有万岁爷。奴才是脑子钝,眼睛有疾不好使……”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原想追究追究,被她这么自我调侃,火气差不多也散尽了。皇帝垂眼扫扫面前的焦圈,“豆汁儿做好了?”

  素以敞亮应个是,可又显得有些犹豫,“奴才不知道您能不能闻得惯那种味道……”她挨过去提小银吊子往蕉叶杯里倒,怯怯又添了一句,“这东西是街边小吃,一个大子儿买一碗,不是什么有体面的吃食。万岁爷要是觉得不好喝,说明它配不上万岁爷的金尊玉贵。奴才打包票,奴才做的,那可是绝对地道的京城口味呀!”

 

☆、第28章

 

  真的愈发会周旋了,吃了不服口是他自己的问题,和她没什么关系,因为她做得无懈可击,手艺或工序上绝不会出纰漏。

  “你怎么知道地道?你尝过?”皇帝说,“朕还没用,先入了你的口?”

  她支吾了下,站在桌旁眨巴着眼看他,“孔圣人说过,厨子尝菜不算罪过。奴才害怕做得不好委屈了您,顺带便的咪了那么一小口。”

  皇帝四书五经都是熟读熟背的,一听她这话就是在糊弄。他拣起个焦圈来,慢吞吞往泛着酸气的茶碗里蘸了蘸,“孔圣人说过这话?”

  她有点心慌,“那是奴才记错了?是亚圣人?要不就是老子、庄子、韩湘子……”

  皇帝被她弄得头晕,都在什么乱七八糟的,到最后连八仙都出来了,她该不是成心来搅局的吧!他连连摆手,“得了,这么下去圣贤都要让你糟蹋遍了。”说着凑近了闻那味道,异乎寻常的臭。他捂住了鼻子,“味儿真大!城里老百姓爱吃这个?”

  素以连连点头,“没错儿,城里有个规矩,您要是齐头整脸的坐在街边上吃羊霜肠,那准得叫人笑话。喝豆汁儿不一样,雅俗共赏的东西,大老爷上朝点卯路过摊子还停轿灌上两口呢!”

  她说得那么好,皇帝将信将疑。招了荣寿过来,“你瞧这豆汁地不地道?”

  荣寿抓耳挠腮,“奴才是保定人,豆汁儿喝得不多,也不爱那味道。要不找路子来?”他冲门前侍立的宫女努努嘴,“赶紧的。”

  路子来了,裂开嘴嘿了声,“就是这味儿,多香啊!这是素姑姑做的?哎哟您本事可真不赖!”

  他们忙着恭维客套,皇帝低头看,绿油油、混沌沌,光瞧样子就有点犹豫。

  素以倒不操心自己做得好不好,只管盯着他的手指头和侧脸发呆。多好看的人呐!近了看更漂亮。做皇帝的保养得当,皮肤油光水滑的,比女人还嫩点儿。那“纤纤玉指”抓着焦圈,连焦圈都变得好看了。她想起家里那两个哥子,长得并不差强人意,就是军营里打混,风里来雨里去,三十来岁像给猪拱了似的。货比货得扔,一点儿不差。要不是这位肩头挑着团龙纹,真要以为他是哪家画楼里光会吟诗作赋逗弄美人的公子哥儿呢!

  皇帝还记得她那句与民同乐,四九城里老少都爱的吃食,他要是硌应,就说明他这皇帝挑嘴,没有和天下百姓同进退的精神。终于憋着气喝了口,说不出什么感觉,酸里带了点甜,不算好喝,可也够不上难吃。

  素以愣愣瞧着他,“万岁爷,您觉得怎么样?”

  皇帝唔了声,“还成。”

  她很高兴,“头回喝没有立马撂碗,说明这豆汁儿攀得上您。喝多了就更喜欢了……焦圈别蘸呐,软糊了没劲。”她把一小碟咸菜端过来,往他面前递了递,“您咬口焦圈就口辣咸菜,再喝口豆汁儿,酸甜味儿和油炸的味道混到一块儿,没那么冲鼻子。您品品,是不是有那么点肥肥的?”

  肥肥的?她的词一向用得新鲜。皇帝咂咂嘴,她说的肥,大概就是醇厚的意思。的确,这东西跟学手艺一样,入门难,等服了口就顺当了。他细细嚼着,转过脸来看她,她大眼睛放光,充满了兴奋和成就感。皇帝心思飘忽忽变轻了,登基之后再没有人这么毫无芥蒂的和他处了,位高权重,自然会缺失很多寻常的东西。比如亲情,比如友情,比如爱情。皇家亲情淡漠由来已久,昔日的发小兄弟见了他都得跪拜。还有他的私人感情,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雨露均沾。和不同的女人,却从没有不同的感受。说得糙一点,闭上眼睛就那么回事。上到皇后贵妃,下到常在答应,对她们更多是为夫为主的责任,其他的就再没有了。

  神思扯得虽远,一会儿功夫就又回来了。他低下头拿勺子搅了搅,暗里嘀咕,不知道皇父那时瞧上慕容锦书是为了什么,也许就图一个温暖的微笑,一道清澈的眼波。

  皇帝进膳别样优雅,素以没见过吃饭吃得那么有品相的。当真是教养好,还有骨子里的那份淡然,别人想学都学不来。眼看着他慢慢把一碗豆汁都喝了,她竟然比得了赏赐还满足。哈着腰道,“万岁爷进得香,不过豆汁儿消食,回头过不多久又得饿。还是让御膳房备点小零嘴,饿了好垫垫胃。”

  御前讲究侍膳不劝膳,皇帝没有再用的意思,就该准备收了。太监宫女鱼贯进来撤膳,素以看准了时机在边上搭手,好借着东风退出殿。这里没别的要她办,和荣寿说一声就能回尚仪局去了。她那些徒弟不能放任不管,原本就是等着调理出来要用的,这么干摆着,怕要耽误了别人前程。

  皇帝漱口盥手,待她要退出去时扫了荣寿一眼。那位红顶子总管太监猴儿精,立马就会了意,叫道,“站着,主子还没发话,谁让你走了?这是哪里来的规矩?”

  素以顿住了脚,忙低头应个是。不知道皇帝还有什么吩咐,不能出口问,只好重又回到跟前侍立。

  皇帝姿态从容,站起来消食,缓缓的踱步。从她面前过,微仰着头,反剪着手,缎面的酱色夹袍泛出淡淡的晕。他腿长腰线高,卧龙带紧紧束着,越发显出挺拔颀长的身姿。素以掀掀眼皮,这么不厌其烦的来回兜圈子,他不晕,自己看着都有点受不住。以为就这么一直沉默下去了,他忽然开了口,“昨儿皇后宣你过长春宫了?说了什么?”

  素以老老实实的回答,“主子娘娘就说起老公爷丧仪的事儿,说谢谢奴才。还放了恩典,赏奴才一把金瓜子儿。”

  “没说别的?”皇帝问,“有没有提起畅春园太后?”

  他这么绕着打听,其实素以心里明白,不就是说她像畅春园太后吗!像又怎么的呢,弄得天理难容似的。长相那都是爹妈给的,要是能自己选择,她情愿像打更的豁牙子,也不愿意搅这趟浑水。

  可是她懂分寸,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这些她心里都知道。于是平心静气的答,“回万岁爷话,主子娘娘没提起太后,其实拢共才和奴才说了几句话,后来就问小公爷家里的事儿了。”

  皇帝似乎对他们的谈话内容很感兴趣,“家里事儿?家里什么事儿?”

  素以道,“就是给公府里小姑奶奶说亲的事儿,上回老公爷的外宅不是找上门来了嘛,姨奶奶带了个大姑娘。大姑娘十六七了,还没找婆家。主子娘娘和小公爷商量给妹子定亲,说秋狝的时候要讨万岁爷的恩典。”

  皇帝点点头,做媒他太在行了,下面那些宗室到了年纪,家里老辈儿就上折子请旨,那些贝子贝勒的的嫡福晋都是他给指的婚。只要那姑娘长得不磕碜,正经寻门亲也不难。虽说出身不高,好歹和皇后一个姓儿,不说宗亲,配个三品上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踱到书案前翻翻通本,一头又问,“小公爷呢?他怎么说?”

  小公爷怎么说?秋狝请婚的建议就是小公爷提的,皇帝一下子把她问住了,素以计较再三才道,“小公爷的意思是姑娘大了,女大当嫁。二姑娘配了人,他的心事就了了,往后只剩好好奉养姨奶奶这一宗了。”

  好好奉养姨奶奶不见得不靠谱,恩佑这点容人的雅量还是有的。至于女大当嫁……皇帝沉吟,回过头来问她,“你二十了?”

  冷不丁叫男人问起年纪,素以虽然样样不上心,却也有点女孩家的羞怯,红着脸道是,“奴才上月满二十了。”

  年纪大点的好,看得开,不会死钻牛角尖,待人待己都有一分宽厚。皇帝复又低下头,摊开的泥金笺上不知什么时候溅了一点朱砂,他拿手拭了拭,印记渗进了纹理里,擦不掉了。他蹙起眉,隔了半晌突然叫荣寿,“朕记得随凤和稻香是时候放出去了。”

  那两个丫头是为数不多的御前伺候,一个司衾一个司帐,都是万岁爷近前的老人儿。荣寿是聪明人,皇帝恁么一说心里立马有了七八分成算。明明原该是腊月交正月里的,这会子也改了时候。他睃了素以一眼,又躬下腰回话,“主子好记性,上回翻了档,初六就是正日子。”

  旁的话不必细说,横竖这丫头命好。御前人员有定数,出去一个进来一个,不多也不能少。随凤和稻香的职务空出来,就得有人往上填缺。万岁爷动了心思要调到跟前来,不用说得多明白,一星半点的暗示就足够叫底下人琢磨的了。

  素以上回从长满寿嘴里听说过御前要换人,压根没放在心上。现在皇帝提起,她照旧不会往那上头想。身边奴才用久了总有一份不舍,她全以为皇帝是有人情味念旧。要说那高高在上的人儿是在盘算她,以她的性格绝不能生出这样自作多情的想法。这大概就是常说的知趣,人要撂高儿打远儿是不错,可出了格就没意思了。所以即便心里有那么点小小的念想也给压制下去了,她明年就该拍屁股走人了,这时候上进,晚了。

  皇帝耐着心在那泥金笺上来回拭,还是不成事。终于生了厌烦,掀起一张来,揉成团扔进了废纸篓子里。恰逢几个军机大臣递牌子求见,他叫宣,踅身坐到了御案后。看看南窗下站的人,挨了两天的罚,病了一大场,居然还是这种淡薄洒脱的神气。他见的女人多,却没见过这么刀枪不入的。想了想,是不是就像她上回告诉他的“好肥螺”,个子不大,但可以跑得又快又远?

  他的嘴角含了点笑意,很快又隐去了。御前太监引了朝臣进来议政,他看见荣寿给她打眼色,她蹲个福,双手抚膝退出了后殿。

  “你过会儿上尚仪局传话,素以提铃的罚免了,叫管事的让她歇两天。再派太医过去给她请个脉,别留下什么病根儿来。”皇帝低声在路子耳边道,也没顾忌堂下几位跪着请安的大臣。他贵为天子,一言一行都是磊落的,像这么咬耳朵递私话的样子臣工们以前没见过,难免叫他们感到惶惑不安。皇帝却不以为然,缓声道,”朕昨日听说河间府出了一桩案子,是个题外话,就想问问诸位臣工的看法。”

  众臣自然愿闻其详,仰着脸等了半天,才听见皇帝说,“三贝子上河间走亲戚,和河间县令在一条窄道上狭路相逢。一边是私轿一边是官轿,谁也不肯让谁。那河间县令进京办事时和三贝子有过一面之缘,三贝子掀轿帘子露脸,河间县令竟认不出人来。三贝子恼他装傻充愣,最后两边家奴捞袖子动手,直打了个底朝天。朕问你们,这世上真就有认不清人脸的么?”

  军机大臣们吮唇计较起来,“按理说应该是有的,既然有人五谷不分,那就有人辨不清长相。要么是记性不好,要么就是对方长得太‘中庸’,叫人实在记不住。”

  皇帝太阳穴上一跳,“那使什么法子才能叫那脸儿盲记住呢?”

  宁波侉子卢绰直截了当,“要是个爷们儿,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看他能不能记得住。要是个女人……那就时时的戳在她眼窝子里,时候长了,熄了灯都能认出来。”

  皇帝的眉心舒展开了,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朗声道,“说得没错,朕也觉得这法子可行。”

 

☆、第29章

  天气不好,人显得懒懒的。皇后坐在南炕上看书,光线弱,要看清书上的字就得凑近窗格子,看久了难免眼睛乏累。书页一阖,索性下炕来看宫女们打络子。皇后在闺阁里的时候就是个中好手,从挑丝线开始,打同心结、打大蝙蝠、打年年有鱼,打什么像什么。宫女们攥了满把珠线在那儿固定架子,她就背着手在边上瞧着。

  长春宫里怪冷清的,早上一帮子来请安的嫔妃们散了之后,这寝宫就像冻住的肉汤,沉甸甸的,叫人展不开手脚。皇后无子,没处打发时间,平常陪老祖宗抹牌听戏打茶围,闲下来干什么呢?除了统理宫务就是捣鼓些小玩意儿,养养花种种草,虚度光阴。

  小丫头见她在边上有意卖弄,十个手指头在绷起的丝线间穿梭,那份熟练像是不用拿眼睛看似的。皇后摊开自己的一双手审视,手心手背养得白白嫩嫩,戴着珐琅掐金丝甲套,多么气派,多么金尊玉贵。可手指头笨了,什么也干不成了。

  她叹了口气,转过身,看见大丫头晴音领着个胖太监进来,到了跟前扫袖打千儿,“奴才给皇后主子请安。”

  皇后瞧了眼,“二总管起喀吧!今儿怎么上我这儿来了?是皇上有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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