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vivibear
和士开心里一惊,应道,“臣明白皇上的意思。”
高湛的目光此时已望向了远方,一声细不可闻的低喃在喉咙打了个转儿,又咽了回去。但和士开还是隐约听清了那几个字,“六哥,对不起……”
高百年因谋逆之罪被诛之后,乐陵王府的上上下下,包括高百年的两个儿子都在当天被处死。唯一幸免的乐陵王妃怎么也不愿意离开王府,攥着玉玦流泪不止,再也不肯进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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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伽和长恭风尘仆仆地刚回来,就得知了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恒伽什么也没说,立刻匆匆赶去探望正在绝食中的妹妹,长恭担心之余,连家也顾不得回,也跟着恒伽赶往乐陵王府。
如今的乐陵王府一派荒凉,四处飘荡弥漫的就是一种死气沉沉的味道,犹如自内向外的腐烂。那样的阴冷,无处不在,森森惨惨,几乎要把呼吸都冻结,附骨索魂一般躲不开、挥不去。还没等他们到门口,就看到恒伽最小的妹妹斛律婉仪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一见到恒伽就紧紧拉住他,放声大哭,“四哥,原来你真的回来了!你怎么才回来啊!姐姐她……她刚才已经过世了!”
恒迦的面色丕变,瞳孔骤然一缩,一言不发地加快脚步走进了王府。
在王妃的房间里,长恭震惊地发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年长的那位似乎听到了脚步声,缓缓转过头,只见他脸颊微微凹陷,面色苍白,泛紫的唇瓣微微颤抖,整个人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而跪在王妃尸体旁默默流泪的那位年轻男子,双肩抖个不停,显然已经是伤心欲绝。
斛律叔叔……须达哥哥……长恭怔了怔,胸中的酸涩差一点就冲破了喉头。
“父亲,二哥,你们也回来了。” 恒伽的声音听起来和平常并没什么两样,他径直走到了斛律光的身旁,“死者已矣,节哀顺变。”
斛律光一脸神伤,什么话也没有说,须达却已是按捺不住,站起身对着恒伽的脸就是重重一拳,怒道,“斛律恒伽,你是怎么做哥哥的,我和父亲镇守边关,把整个斛律家都交给你了,你倒好,不但连家人都保护不了,现在妹妹没了,你居然还能这么平静!你还是不是人!”
恒伽轻轻抹去了唇边的血迹,脸上神情复杂难辨,低声道,“二哥,打得好。我答应你们会好好守着这个家的,是我的过错。”
“的确都是你的错!” 须达第二拳又流星般挥出,却在半路上被长恭挡住了那来势汹汹的攻势,
“须达哥哥,这怎么能怪恒伽,他身在突厥,又怎么能赶得回来?”
“高长恭,这是我们斛律家的家事,你给我滚开,不然我连你一起打!” 须达怒目而视。
“都给我住手!” 斛律光忽然低斥了一声,“你们就不能让昌仪安静一下吗!” 众人立刻噤声,只见他的目光又落在了王妃紧握的右手上,“昌仪临死前一直没有松开手,到底是藏了什么东西?” 说着,他伸手想去掰开,却怎么也掰不开。
须达也上前帮忙,费了好大劲才一起将她的右手掰开,出现在她的手掌上的,是一块色泽温润的玉玦。
恒伽的身体微微一震,手指关节已握得发白,表情却始终淡静如月下零落入土的片片花瓣,沉声道,“这是乐陵王随身扣衣带的玉玦。”
斛律光叹了一口气,须达又忍不住流下泪来,哭诉道,” 爹,我斛律家一直忠心耿耿,哪一次征战,不是我斛律家的儿郎披甲出征前线?为什么皇上要这样对待我们?连妹妹的两个孩子都不放过!”
长恭默默站在一旁,心口仿佛被烈火般煎熬,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刺她的心脏,一刀一刀……一直一直. 她也很想问问九叔叔,为什么要这样残忍,为什么连高百年的孩子都不放过……为什么……
“高百年是谋逆之罪,皇上赦免了昌仪,已经是对斛律家格外开恩。这也表明皇上并不想对斛律家开刀,” 恒伽抬起了头,“二哥,祸从口出,这些话还是不要随便乱说了。”
须达瞪了他一眼,正要说话,却有听斛律光缓缓开了口,“恒伽言之有理,须达,我斛律家世代侍奉高氏一族,忠心可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就算有一天皇上真要对我们斛律家动手,也切切不可有任何反抗。”
“好好好,他说的有道理!” 须达恼怒地转过了头,正好看到妹妹手中的玉玦,又忍不住悲从中来,小声哭泣起来。
恒伽微微皱了皱眉,“父亲,这里毕竟是乐陵王府,您和二哥最好还是不要久留。还有,这次你们从关外赶回来,也要对皇上有个解释……”
“斛律恒伽,你给我滚出去!” 须达顺手操起了旁边的一个瓷碟扔了过去,不偏不倚地正好砸在恒伽的额上……
鲜血顺着他的面颊流了下来,他似乎微微一愕,连擦都没有擦一下,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径直朝门外走去,长恭心里焦急,也赶紧追了出去。
一直快到了门口,他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她,嘴角艰难的扯出一抹苦涩的微笑,像初学雕刻的匠师生硬的在雕木上凿出一朵落败的花瓣。
“你先回去吧。”
长恭并不答他,而是从怀里掏出了一块帕子,走上前轻轻地擦拭着他额角的血迹,低声道,“刚才你明明可以躲得过的,为什么还要挨这一下。你还不是担心他们,才希望他不要过于冲动。只不过须达哥哥现在太伤心了,我想等他冷静下来就会明白的。”
恒伽垂下了眼睑,“父亲和须达从小最疼爱的就是昌仪,现在发生这种事,他们伤心难过也是难免。” 他平静的语气下隐藏着一股令人心疼的忧郁悲凉。这悲凉是难以察觉的的,它几乎全被那抹苦笑盖住了。
“恒伽你就是这个性子。其实,你的伤心一点也不比他们少。” 长恭的手指不知不觉贴上他的唇角,似乎想要抹去那一缕看着碍眼的苦笑。 那冰凉的触感,光滑,轻柔,带着细小微妙的酥痒感。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平和,清新,如花蕊吐气,似檀线燃香,丝丝缕缕,慢慢安抚着他躁乱的思绪和伤感的情绪。
“长恭……” 他低低喊了一声,忽然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用尽全力地握了下去。
长恭只觉自己的手腕被捏得生疼,心里却有种莫名的释然,是不是这样……他心里的悲伤就能减少一点呢?
哪怕,就一点也好。
不知为什么,脑海里却忽然忆起了乐陵王成亲那日大哥所作的诗词,
昌仪年十五,来聘百年家。
婿颜如美玉,妇色胜桃花。
带啼疑暮雨,含笑似朝霞。
暂却轻纨扇,倾城判不赊。
岁月荏苒,景未改,人已逝。
日影在树阴里一闪一闪,像顽皮的孩子用铜镜折射日光,刺得她的眼睛有流泪的冲动。
“兰陵王,原来您真的在这里,皇上急召您进宫晋见!” 从门口传来的急促的声音忽然打破了这份宁静,宫里的内侍匆匆走了进来,又看了一眼恒迦,冷声道,“对了中书令大人,明天上朝时皇上想要知道这次求亲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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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罚
夏日炎热的阳光懒洋洋地照射在王宫内,高大的树木投下浓淡不匀的阴影,紫苏绽放着点点小花,就像夜空中的星星。在它的周围,杜鹃,茉莉,兰花也开得正繁茂。
此时的长恭可没什么闲情逸致来赏花,因为她已经在昭阳宫里差不多跪了一个下午了,直跪得她头晕目眩,浑身酸痛,可九叔叔一直斜倚在花园里的软榻上闭目养神,根本没有让她起身,好像当她不存在一样。她的心里虽然有些恼怒,却也知道是自己理亏,无奈之下只得继续支撑下去了。
刚才在路上听内侍说了皇上得了急病的事,她的整颗心都全被揪了起来,本来想质问九叔叔的愤怒心情,也因为在看到他苍白面色的一刹那,而被随之涌来的心疼所覆盖了……
天色已近黄昏,皇上依旧阖着眼睛养神。一束温馨的夕阳的光芒正映在那冷漠的面庞上,棱角突出几丝冷俊的傲气。黑色的头发宛如那洌洌的甘泉泻下来,有一种说不出的散漫。——尽管他的病容尚未褪去,但那种美丽还是让人心生赞叹,却又似真若幻。
就在这时,那双茶色眼眸终于缓缓睁开了。
“高长恭,知道为什么让你跪在这里吗?” 他的声音清冷如昔。
“九叔叔……”长恭咬了咬嘴唇,“长恭这次的确是有错在先,请皇上惩罚长恭好了!”
高湛瞥了她一眼,眼中掠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淡淡道,“知错了吗?你这次可真够大胆的,非要气死我你才甘心是不是?”
“九叔叔,对不起,这次是我太任性了,可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 她嗫嚅着强辨,又忍不住问道,“九叔叔,你的病好些了吗?还咳不咳?喘不喘?”
“没病也被你气出病,我……” 他只是说了半句就没有再说下去,原本想着这次非要重重惩罚她不可,却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满腔怒意都化作了水般的柔软,连心都微微疼了起来。为了掩饰自己的纷乱心情,他又板着脸继续说了下去,
“行了,刚才不是已经罚了,你也跪了这么久,起来吧。”
长恭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正好撞上了他的视线,那双一瞬间失神的茶眸里似乎含有一些其他东西,慌忙掩饰的灼热如烈阳的东西,掺杂着酸涩的苦痛与欢乐的东西。
她心里微微一动,又略有些侥幸,原来这一下午就已经算是惩罚了,还好还好,比自己想像的轻多了。只是----她忽然想起了刚才在乐陵王府的一幕,心里蓦的一紧,犹豫了一下又低声道,“九叔叔,长恭是因为有错才受罚,可是乐陵王犯了什么大错,为什么要对他那么残忍?连他的孩子都不放过?就在刚才,王妃已经绝食过世了!”
她的话音刚落,高湛的眉峰一挑,茶色的双瞳中迸出一丝森寒,“高百年犯了谋逆大罪,按罪当诛,有什么不对吗?”
“我已经听说了,难道凭那几个字就判定他有罪吗?这不是太轻率了吗?九叔叔,你这根本是借口,对不对?你是怕他威胁到你,对不对?就像上次杀了高殷一样……”
“住口!” 高湛早已满脸冷寒森意的愠怒,双瞳中燃起的两簇怒焰愈发骇人,“高长恭,你越来越无法无天了,看来刚才的惩罚是太轻了!”
“九叔叔,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长恭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眸深处,支离破碎的失望散了一地,就像是受伤的小兽,那么委屈,那么的无辜,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去安慰她。
他紧紧的抿着嘴唇,转过头去,不敢去看她此时的眼睛,他怕,自己这一看,会心软,会忍不住抱住她。
会----全盘崩溃。
“高长恭,你就给朕在这里跪上整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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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高家王爷一收到长恭受罚的消息,连晚饭都不顾不上吃,火急火燎地赶到了昭阳宫,但刚到宫门前,就被侍卫们拦了下来。
“两位王爷,对不住,皇上吩咐过了,什么人也不见。” 刘桃枝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见他干什么,我要见我家四弟!” 孝琬一听长恭回来就被罚跪,当即心神大乱,偷偷在心里早把皇上给骂了个狗血喷头。
“三弟,你先别说话。” 孝瑜对他的性子是在是无可奈何,临出发之前已经再三警告他要冷静再冷静了。他心里虽是同样的焦急,但还是保持着一贯的冷静,“刘侍卫,能不能再代为通传一声?”
“两位王爷,不要为难小的了,皇命难违。”
“你这个狗奴才,看本王爷不……” 孝琬被气得呲牙咧嘴,恨不能揍刘桃枝一顿,孝瑜一看情况不妙,赶紧将他拉到了一边,低声道,“三弟,你冷静点。你我都知道,皇上对长恭一直宠爱有加,就算惩罚,也不会过重。也许很快就没事了。”
“问题是长恭现在还跪着啊,这石板多硬多凉,长恭的膝盖哪能受的住……” 孝琬一想到这个画面,就觉得连心尖都颤抖起来了。
“可我们现在也进不去,这可如何是好。” 孝瑜被他这么一说,也是心疼万分。
孝琬皱着眉,忽然像是感觉到什么似的摸了一下脸,大惊失色地喊了起来,“大哥,糟了,下雨了!长恭会不会淋出病啊……完了完了,咱们长恭这下可受苦了,这可怎么办,要不我们就冲进去……”
看着他蹲在墙边一脸怨气的画圈圈,孝瑜倒觉得松了一口气,照这个情形下去,九叔一定不舍得再继续让长恭跪下去了。
胡皇后在用完晚膳之后,带着儿子前来探望皇上,也在昭阳殿外被拦了下来。她这才知道高长恭被留在宫里受罚的事情。
“母后,我们去替长恭哥哥求求情吧。” 高纬焦急地扯了扯皇后的衣袖。
两位高家王爷也略略行了个礼,便走到了一旁,不再与她多说一句话。皇后望了一眼孝瑜,明显地感觉到了他眼中的不屑,不由心里微怒,将气撒在了刘桃枝身上,“刘桃枝,你看清了,站在你面前的可是当今皇后和太子!你是不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
她如此坚持倒不是为了长恭,相反,在得知长恭被罚时,她竟然还有些说不出的快意,但现在她想让那两位王爷知道,自己和他们是不同的。他们进不去的地方,不代表她也进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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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已经是夏季,可这突如其来的蒙蒙细雨,却依旧凉的让人骨髓生寒。
长恭默默地跪在冰冷的石板上,目光却停留在九叔叔那映在窗子间的影子上,或许是因为看得太入神,眼睛僵硬得发涩。她揉了揉眼睛,委屈的泪水沿着脸部柔和的轮廓慢慢向下淌,随着反射出来的淡淡烛光细细地闪耀。
越揉越多。
胸腔中充满了憋闷的意味。
从小到大,这是九叔叔第一次这样对待自己……
就在这时,皇上身边的内侍匆匆走到了她的面前,低声道,“王爷,皇上说您不用再跪了,回去吧。”
她伸手抹去了泪水,执拗地别过了头,“皇上不是要臣跪整晚吗?现在还没到天亮呢!”
“王爷……可这是皇上的命令……”
“滚开!” 一肚子的委屈令她的语气也尖酸起来,“臣犯了错,就算跪个十七八天也是应该,跪死了最好!”
“韩齐,你退下吧。” 皇上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他的瞳孔幽深,亮如漆玉,有如夜里中的月光,清冷无尽,冷光流转,却又夹杂着一丝说不清的复杂神色。
“高长恭,你不用跪了。”
长恭抬起了头,口气生硬地回道,“皇上金口一开,岂能说收回就收回,既然要让臣跪整晚,臣又岂敢不听,臣可是怕死得很,这条小命臣喜欢得很。”
她的话音刚落,皇上清俊的脸因此而有些扭拧,面上不自然的线条渐变的细微褶皱落入她眼底,覆盖翻转,渐次而微妙地折射出一种无言的柔软,掩去了原本的冷酷与淡漠,银汉无声转玉盘一般的缓慢绵延,眼角眉稍都因了这种变化而柔和了。
“高长恭,朕再问你一次,你还不起来吗?”
“我不起来!我---”她的话还没说完,忽然被整个捞了起来,紧接着,就跌入了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她下意识的挣扎了几下,惊讶的转过头,却径直撞进一片茶色中,几缕墨黑的碎发从九叔叔那光洁的额际垂拂而下,氤氲的眼眸近在咫尺,眸色里隐隐有涟漪荡漾,绚烂得就像夜空中的宸星。
“九叔叔,放下我!” 她有些惊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