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渊爻
“我知道。”薛嘉禾一哂,“可这难道不是和我也有些关系?我知道容决今日外出,我就在他书房里等着,等他一回府,你就可以告诉他画在我手中。”
她说完,不容置疑地从管家手中将画卷抽走,而后才离开,步子走得十分稳。
这幅画像可是自己送到她面前来的,又不是她偷偷跑进容决的书房里去、而后又四处翻找看见的。
管家没敢硬留画像,他望着薛嘉禾纤细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捂着额头想了会儿,决定先喊绿盈去把薛嘉禾的东西送些到书房去。
摄政王的书房可没西棠院里那般舒适,连张躺椅都没有,刚开始看着要康复的长公主殿下要是在那处又着了凉扭了脚,最后要忙得上天的还不是他这个管家。
容决一回府便听管家说了画像的事情,他匆匆赶至书房时,发现薛嘉禾正坐在他平时的椅子上,画像全然打开摊在他的书桌上,画中人同薛嘉禾七分相似的容貌展露无疑。
他下意识上前一步道,“这是我的画。”
第11章
薛嘉禾闻言抬起了脸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看进了容决的眼底,“我知道这是摄政王殿下的画,因此我才在你的地方等你。”
容决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画卷从薛嘉禾面前抽走,“这画也并与你无关。”
薛嘉禾的动作比他还要快上了一步,几乎就像是早就料到了容决的动作似的,她按住了那幅画,细白的手指就按在画中女子的脸旁。
她轻声细语、听起来非常好脾气地问,“画中人和我这般相似,摄政王殿下也要睁着眼睛说瞎话当做看不出来吗?”
画中的女子和薛嘉禾几乎近似到了乍一眼看过去时都分不清的程度。
就连薛嘉禾自己看画像时都恍惚了一会儿,像是看到了一面镜子。
“偷画的下人还暗自猜测,这是不是就是传闻中摄政王殿下的红颜知己。”薛嘉禾道,“他们这么一说,我不免好奇就多看了一眼……真是凑了个巧。我认为,摄政王殿下绝对欠我一个解释。”
“画里的人不是你,更不是我的什么红颜知己。”容决冷着脸试图吓住薛嘉禾。
但薛嘉禾全然不为所动。她用手指稳稳地按着画卷站了起来,虽然矮了容决一头但却理直气壮、毫不输阵地撞进了容决眼底,“我知道我不是你的什么红颜知己的替身,也知道画里的人不是我,但那不代表我认不出这画的是谁,摄政王殿下。”
容决盯着她没说话,两人四目对视,像要用视线厮杀出个胜负。
“我一场大病后许多事情不记得了。”薛嘉禾接着说,“但我母亲那时年轻的相貌,我还是记得一清二楚的——摄政王殿下为何在书房中藏匿了一幅我已逝母亲的画像?”
“这是我的画。”容决再度强调,他扣住薛嘉禾的手腕抬起,另一手将画卷从她手底下迅速抽走,草草卷起后放到了一旁,“是你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
“母亲的后事还是我看着操办的,竟不知道她留下这样一件遗物。”薛嘉禾针锋相对。
“不是她的真正死亡,是她假死的那一次。”
容决突然出口的话叫薛嘉禾微微睁大了双眼,她不自觉地前倾身体盯着容决,“什么意思?”
“先帝没告诉你,是因为他不敢。”容决冷硬道,“你以为你母亲怀了先帝的孩子后为什么要跑?”
“她不知道孩子是谁的,怕定亲的夫家——”
“她早就成婚了。”容决打断了薛嘉禾的话,他几乎是刻意不想留给薛嘉禾思考的时间一般,一股脑地将事实倒了出来,“先帝爱慕她多年求而不得,她夫君一过世便想尽办法强占了她,这才是她假死逃离汴京城,在涧西隐姓埋名的原因!”
薛嘉禾是屏着一口气将容决这段话听完的。等到他停下来,她才轻轻将那口气呼了出来。
她脑中迅速地翻过仍旧记得住的所有陈年往事,寻找其中的蛛丝马迹——如果母亲对她说了谎,如果容决说的是真的,真相一定曾经在什么时候从她眼前闪现过。
例如,总是愁眉不展的母亲望着汴京方向时的悲戚神情;又或者是母亲总在某个日子做好饭买纸元宝去给人上坟;再或者,为什么母亲一直不愿意亲近她……
薛嘉禾闭了闭眼,将繁杂的思绪按下,“她是你的什么人?”
容决沉默着并未开口。
薛嘉禾轻轻笑了,她甚至略显悠然地抚了抚自己耳畔的鬓发,“你都说了这么多了,还差这一两句吗?既然她的画像被放在你的书房里,必然和你关系不浅——怎么,你心中爱慕的人是我母亲,才看在她的份上没让人暗中弄死我?”
容决眯着眼睛盯她半晌,直到薛嘉禾的浑身又冰冷起来,他才用一种无所谓的语气道,“她的夫婿姓容。”
薛嘉禾不由得笑了起来,她将自己的手腕从容决手中抽了出来,“我母亲是你的嫂嫂?”
“……他们夫妇照顾我良多,看在你母亲的份上,我不会伤害你,这也是先帝将你嫁给我的原因之一。”
“我终于明白了。”薛嘉禾摇了摇头,她像是觉得有些冷地抚了抚自己的手臂,而后如同第一次见到容决那样地端详他的面孔,“原来我同你的孽缘那么早便开始了。”
“若是先帝不将你找回来,你我根本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
薛嘉禾只是用力摇头,无穷无尽的冷意卷了上来,喉咙痒得出奇,她轻轻咳嗽了一声也没能将其压制下去。
世事当真好笑。
难怪容决一直对她不假辞色,但又让管家照看着她的病情种种,原来是母亲的熟人,他是为了报恩。
“只要你不做出格的事,摄政王府能让你平平安安留一辈子。”
“我不打算留那么久,摄政王殿下。”薛嘉禾压低声音道,“等陛下能——”
一阵血腥气从喉咙里涌了上来,薛嘉禾下意识打住话头,用力将这口鲜血给咽了下去,面上涌现两团病态的红晕。
“陛下亲政不亲政,在我的掌握之下。”容决不悦,“你想离开,那也是……薛嘉禾?”
薛嘉禾紧闭双唇看了容决一眼,一言不发地绕开桌子和他往外走去,但发觉不对的容决上前一步就拽住了薛嘉禾手腕,往她脉搏一捏便反应过来,毫不犹豫往她背心拍了一下。
薛嘉禾应声弯腰吐出一口压抑了半晌的鲜血,顿时口中满是鲜血的甜腥味。
“你——”容决脸上浮现怒容,但看着薛嘉禾染血的嘴唇到底没能说下去,单手将她扛起便大步往外走去。
就守在书房外的管家被吓了一跳,反应极快道,“我这就去太医院!”
“我没事。”薛嘉禾一口血吐出去,反倒觉得胸口苦闷轻松了不少,她抗拒地抵着容决的肩膀,肚子被他肩头顶得作呕,“放我下来。”
容决一言不发地在她后腰不知道什么地方按了一下,薛嘉禾就闷哼一声软下了腰去,也不知道究竟被戳了哪个穴位。
等一路进了西棠院,容决才将薛嘉禾放到床上。
他站直身子盯了薛嘉禾两眼,抱着手臂往床旁边一站,高大的身影将下床的路线都给堵住了。
薛嘉禾和容决对峙了不过两息时间便主动妥协,她不知怎么的冷得牙齿都在打架,没工夫和容决大眼瞪小眼,往床里面一缩,将被子盖在了身上。
“……冷?”容决问。
薛嘉禾裹紧被子不想搭理他的话。
盛夏正午的阳光从窗外洒进屋子铺了一地,方才从书房走到西棠院的容决更是觉得空气发烫,可眼前实打实地发着抖的薛嘉禾却像是活在另一个季节里。
容决迟疑了不过一瞬便上前半步,强硬地将薛嘉禾的手从被子里抽了出来。
她的手落在他手心里,几乎就像是一块冰。
若不是薛嘉禾还睁着眼睛看着他,容决恐怕会将这当成就是一具尸体。
他皱着眉将薛嘉禾按回床上躺着,扯起被子将她脖子以下都盖上——十分不熟练地差点将她的口鼻全部遮住——而后才神情十分凝重地双手交叠着紧握住了薛嘉禾的手。
而对此时的薛嘉禾来说,容决烫得就像个打铁的熔炉,叫她的手都痛了起来。
薛嘉禾哆哆嗦嗦地将手往外抽,但力气哪里比得过容决,男人只要半蹲在那里纹丝不动便能抵抗她微不足道的全部力气了。
“别动。”容决轻斥,“你需要取暖。”
薛嘉禾扯了扯嘴角,脸上看不出喜怒,“摄政王殿下若是觉得冷,难道会一头将自己投入火堆里吗?”
这比方打得容决不悦地皱起了眉,但看在薛嘉禾刚刚吐了血的份上,他自觉十分耐心地不予计较,沉默地将她冰凉的手焐在掌心里,一点点将热度传了过去。
薛嘉禾被熨得昏昏欲睡,等萧御医匆匆赶来时已经真的睡了过去,萧御医轻手轻脚地检查了一番,眉头越皱越紧,连连叹息后,在床边反复踱步苦思冥想,似乎陷入了难题。
容决握着薛嘉禾的手冷眼旁观,在萧御医一次转向他的时候倏地开口,“她得的病,我至今还不曾听说过叫什么。你留下的药方,也多像是补养身体,而非治愈疾病。”
萧御医从沉思中停下脚步,抬头看了容决一眼,老者沉重的眼神几乎像是一种无言的指责,叫容决恍惚都觉得薛嘉禾的旧疾仿佛是该怪到他身上的了。
可薛嘉禾的病已跟了她许多年,而容决第一次见薛嘉禾,也不过是两年之前,她刚回宫的时候。
那时的薛嘉禾又瘦又黑,手臂细得容决觉得他一碰就能断,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像她母亲的。
……直到现在,薛嘉禾也只有一张脸是随了她母亲的,其余什么也不像,性格简直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
“长公主殿下并没有得病。”萧御医慢慢地说道,“她得的是心病。”
容决握着薛嘉禾的手猛然一紧。
第12章
薛嘉禾又做了个熟悉的梦境。
她梦见自己又落入了水中,极寒的河水中像是有一只手紧紧拽着她的脚踝往下拉扯,她使劲地挥舞着手臂也无法挣脱那股吸力,胸腔中的空气逐渐告罄,她的意识也在冰冷的河流里渐渐模糊。
自从落水那年开始,她每到病时就会梦见这些过去的事情。
高热时冷得打寒战的感觉实在是同落入冬日湍急河流当中太像了,每每都像将薛嘉禾带回了落水的那一年。
那时,一直和薛嘉禾隐居在乡间的母亲突然说有急事要办,语焉不详地将薛嘉禾留下后匆匆离开村庄,那之后便再没有回来。
薛嘉禾是靠村里的好心人接济才能长大的,她不知道母亲将她抛下是为了什么,也不知道母亲为何在那之后没有再回来。
她成了村庄里唯一的孤儿,本就容易被人指指点点、没有男人的一家子只剩下了薛嘉禾一个人,自然会引起更多的非议。
村里的成年人也罢了,最多说些难听的话;可那些从未去过学堂、也疏于管教的孩子就不一样了。他们会将大人所说的话当作事实,理所当然地凭借流言蜚语去伤害他人。
薛嘉禾就是被那些孩子硬生生推进了水里的。
如果不是命大,村里正好有人路过,不会水的薛嘉禾早就将命丢在了那年冬天冰冷的河水里。
自那以后薛嘉禾便十分怕水,唯独一次靠近河边,还是为了将浑身是血、生死未卜的小将军从河里捞出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落水之后落了什么毛病,薛嘉禾几年后就开始规律地每年一场大病,毫无预兆,无药可救,过个把月熬过去便消失不见。
可这个梦,薛嘉禾做了太多次,熟悉到她甚至都不觉得恐惧、不想反抗,到后来只静静地任由自己往为止的黑暗深处沉陷下去,好像这样就什么都不用再理会了。
有时,她沉着沉着,半路就会突然醒过来了;有时,这个梦境就像是没有尽头似的,直到薛嘉禾失去意识为止。
而这次的梦却两者都不是。
薛嘉禾看见有人从河面上方向她游了过来,而后伸手毫不犹豫抓住她,掉头带她往上游去。
她在他手里轻得就像是一根羽毛,两人轻而易举便浮出水面,见到了阳光。
薛嘉禾从铺天盖地的水花里瞥见救起她的人眉上一道明显的伤痕,下意识开口喊道,“是你——”
手上传来一股明显的拖拽力道,薛嘉禾倏地惊醒过来,睁开眼睛见到的便是容决的脸。
“是谁?”容决盯着她问。
薛嘉禾抿唇抽手,“不是你。”
她还当容决这一次也会和她较劲,没想到容决稍一迟疑居然就放开了手,叫薛嘉禾诧异地多看了他一眼,“摄政王殿下,我母亲是你的嫂嫂,但我跟你和没有任何亲戚关系,不必照顾我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