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明月珰
“嗯。”
季泠松了口气,她刚才都以为楚寔睡着了。不过她发现,楚寔大约是很不喜欢别人不听他的话,或者反驳他。她很为自己又多了解了楚寔一点儿而兴奋,总算是能摸到一点儿脉了。
季泠这次弹的是《田园乐》,缓缓地唱着,“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
她的嗓音空灵里带着特有的柔软,仿佛嵌着桃花的粉,又垂着绿柳青,更带着桃汁的水润,柳条的灵动,难得的是气息调得很好。有些声音虽然好听,唱歌却很乏味,只因没有乐赋。
而季泠若是肯为歌姬,必然艺震南北,楚寔如是想。
绵软清甜,最是催眠,楚寔再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他甚少睡得这么死过,颇为畅快。
早饭是季泠亲自下厨做的。大概是昨晚楚寔允许她弹箜篌鼓励了她,不然她肯定再不敢给楚寔做饭的。那还是新的小厨房改建后她第一次走进去呢,和她画的一模一样,窗明几净,若不是有灶台在,都不会觉得是走进厨房呢。
季泠给楚寔行了礼,“表哥,今天早晨准备的是燕麦核桃仁粥,这个可以镇静安眠。”
这粥楚寔在老太太那边也喝过,不过即便是王厨娘熬的也没有季泠熬的香。燕麦、桃仁都是季泠自己挑的,她怕桃仁皮苦涩影响口感,还自己亲手刮了的。粥稠得刚刚好,多一份水则失之浓香,少一分则偏于糯实。
季泠还给楚寔的碗里放了一些杏仁片和几粒又大又甜的葡萄干。
楚寔喝了三碗才放下筷子,他看向季泠眼下的乌青,“这粥以后别自己熬了,我在吃食上不讲究,瞌睡还是得睡够,不然这眼底的乌青越沉越多,以后想多少办法都回不来的。”
季泠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女子讲德容言功,容还在言之前,若是不能令夫婿悦目也是罪过,她只能点头应下,可心里还是有些难过,楚寔并不那么喜欢她做的饭食,否则又何来不讲究一说?到底还是她功力不够,若是王婆婆做的,他肯定更喜欢吃。
大约是察觉到了季泠的消沉,楚寔又道:“你窝了一冬了,如今春光正好,可以多出去走走,最近有个大庙会,你也可以去看看,庙会上会有不少小食,你若是喜欢,也可尝尝。”
季泠原是不爱出门的,可想着楚寔不喜欢人反驳,只能点了点头。
这日是菩萨诞辰,城内的大慈寺前每年都有庙会,今年尤其热闹,大灾过后世人信佛的就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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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伺候季泠穿衣道:“少夫人,听说大慈寺的斋菜也是远近闻名的呢。”
季泠点点头,她心里原是想穿着普通一点儿出门,就做个普通香客,但又想起上次楚寔说让她大大方方的出门之言,又改了主意,毕竟她现在还是楚寔的妻子,不能丢了他的脸。
成都的春天被北方暖和了许多,不过二月底那些姑娘、夫人们就穿上了薄绸袍子或者轻纱罗裙,花枝招展地跟桃、李斗艳,大慈寺的桃花正开得繁盛,大慈春桃也算是成都府的一景。
大慈寺前的大街早就被行人挤得水泄不通,马车就更不提了,季泠提前下了马车,让车夫在附近找个地方停了。
芊眠扶着季泠下车道:“少夫人原可以不用下车的,让家丁在前开路就是了。”在京城老太太去庙会时那街上也是车水马龙,人满为患的,马车却照旧能驶入寺里。
然而季泠完全没有特权的概念,压根儿没觉得自己是知府夫人就有什么了不起的。其实如今布政使等出缺,山中无老虎,她称称霸王还真是可以的。
季泠道:“我看外面热闹,走一走也好的。”
大慈寺前的街宽两丈有余,两边街沿各有一条人工开凿的小沟,里头引来活水流淌,清澈潺湲,一为美观,二来也可防火。沟旁植柳,平日景致是极好的,这会儿那些柳树下则摆满了小摊,多是卖香蜡纸钱的,还有礼佛的鲜花,此外最多的便是各色吃食了。
季泠没急着去品尝蜀地小吃,既然是来拜佛的,当然要先进寺里,方才显得出诚心,她虽然不佞佛,可跟着老太太那么多年,敬畏之心比寻常人还是要更多几分的。
寺里的知客僧见着芊眠扶了季泠进门,只觉陌生。城里拜佛的大户女眷他基本都认识,眼前这两位却是陌生。可看那排场,后面还有两个婆子、两个小丫头跟着,显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女眷。
心里虽然陌生,不过知客僧还是很快就迎了过来,询问之下方才知晓竟然是知府夫人,不由大惊。按说知府夫人前来上香,早几日就会派人来通知,他们也能好好安排,谁知道会如此措手不及。
然而季泠和芊眠都不怎么有经验。季泠就不说了,芊眠虽然曾经在老太太身边伺候,可哪里比得上南蕙等大丫头,外头的事情她也是一知半解的,很多事儿都不知道如何安排。
知客僧忙地满脸赔笑,“不知夫人前来,罪过罪过。夫人是想先上香还是去客舍里略坐坐喝杯清茶?”
此时自然是选喝茶为宜,季泠来得唐突,总要给时间让知客僧前去安排安排,比如驱赶其他香客,还有斋菜之类的。
偏季泠没有经验,只觉礼佛得心诚,哪儿能先休息,便道:“先上香吧。”
知客僧听了心里“咯噔”一下,这庙会日大慈寺里的人多得都快挥汗成雨了,知府夫人这会儿去上香只怕要受罪,可他又不能反驳,只能笑道:“好,请夫人随我来。”
知府夫人第一次来,知客僧当然要把大慈寺的来历及各大宝殿的情况介绍一番,后园的“大慈春桃”也得夸一夸。
季泠细心听着,走到供奉婆娑三圣的殿堂时,自然要脱下帷帽进去行礼。不过她脸上依旧戴着薄纱,楚寔似乎很不喜欢她人前露面,因此她除了在屋子里会不用薄纱罩面外,出了二门都是要戴的。
季泠行礼时,有小沙弥来寻知客僧,今日客人实在太多,那知客僧也是分身乏术,却又不敢擅自离开,待季泠行完礼才不得不上前告罪,留下小沙弥来给季泠等人带路。
觉皇殿,也就是大雄宝殿的院子里,香客可谓是里三层外三层,殿前一丈长的铜炉内,插满了香烛,旁边还有不少人在烧纸钱,熏得季泠不由咳嗽了一声。
殿内,释迦牟尼像前的蒲团上跪满了人,但凡空出一个,立即有人补上,动作那个快啊,季泠是望尘莫及。
旁边的小沙弥看了也着急,可他威望不够,来上香的妇人也不理会他。拜佛嘛,越是抢越表示诚心。
最后还是小沙弥亲自上阵给季泠抢了个蒲团,请她去拜佛。
季泠站着没动,有些恍惚,还记得小时候余芳也拜佛的,那时候自己、还有江二文还会比试谁先抢到蒲团呢,谁抢到了就能讥笑对方,分豆子吃的时候还能多分十颗。曾几何时,她居然到了觉得抢蒲团有些丢人的地步了?
芊眠推了推季泠,她才反应过来,提了裙摆在佛前跪下,诚心三叩之后,合十胸前闭目许愿。
“信女诚心恳求佛祖能另赐寔表哥一段良缘,信女愿从此常伴我佛。”季泠如是想。她是真的一点儿野心也没有的人,反而觉得不胜压力,于己于人都无益,若是能出家做个尼姑,对她也没什么影响,指不定还自在些。
第八十三章
这两年季泠还是常梦到自己在楚府的后园不停地弹奏箜篌, 那等凄清孤凉,真是不如出家得好。
许过愿, 芊眠捧过签筒来, 季泠掷了一签, 拾起来看了看, 上面写着:鬼临世位克妻命, 若问求婚事未谐, 须到秋冬另有急, 自有好缘遂心怀。
这签文写得十分浅白,无需解签季泠也能看懂, 只是看懂了脸色却发白。葛大姑娘亡故,自己又怪病缠身,她虽从没往楚寔身上想过,但这签文上的意思却让人不寒而栗。
芊眠正要接过季泠手中签, 却被她快速地插回了签筒, 芊眠只觉有异,“夫人, 那签文也不定准的,不信你再掷一签,定然是不同的了。”
季泠强扯出一丝笑意,“我知道的。”但心里难免彷徨, 人谁能不惜命呢?也不知道梦里的她是怎么去的, 但恐怕也不甚好,梦外的她也不甚好, 人啊,命数好坏真是天注定的。
季泠心里惶惶,也就没在留意周遭的人,有些恍惚地往殿外走去,却不想将一个刚跨进殿的女童给撞到了,听得“哎哟”一声,她才回过神来,忙地扶起那小姑娘,嘴里直道:“抱歉。”
女童身后一个年轻貌美的妇人赶紧走了上来,“玉儿,你没事吧?”
被称作“玉儿”的女童皱着眉头揉着脑袋,“姐姐,我脑袋好疼。”
那年轻妇人脸色一变,“呀,我看看。”
芊眠见那女儿不过是摔在地上,轻轻碰了碰脑袋,怎么就能疼成这样,明显是想讹人,她上前一步刚想说话,却被季泠伸手拦住。
“抱歉,都是我没留意。不如将这位小姑娘抱去客舍,请了大夫来看看如何?”季泠道。
那年轻妇人是看着小姑娘摔的,按说也不该如此疼,这会儿听她叫疼,也慌了心神,“那好。”
小沙弥见出了事儿,赶紧去请知客僧来,将一行人请去了偏院的客舍,又着人去请大夫。
“玉儿,可还疼?”年轻妇人坐在平躺的小女孩身边忧心道。
“无事,只是还有一点儿疼,可能待会儿就不碍事儿了。”苗冠玉道。
那妇人身边一个中年婆子则皱眉看着站在门边的季泠和芊眠,“这位娘子行路怎的这般不小心,如今撞着人了可如何是好?”
芊眠是忍无可忍正要说话,却听那年轻妇人道:“李嬷嬷不得无礼。今日寺里人多,有个挤撞也是难免的,再说这位娘子已经诚心道歉,大夫也去请了。”
芊眠看着那妇人,心道还算你有点儿眼色,不然真闹起来,没脸的也是你们。
苗素玉的确是很有眼色的,季泠撞着她妹妹,按照她素日的脾气也断不可能如此心平气和,但她一眼就看出了季泠身上穿的料子那是烟霞罗,百两银子才得一匹,然而如今有钱的人不少,可这缎子是南方专供京城的,并非有钱就能买到,能穿的人必是贵人。
季泠走上前道:“今日之事实在是抱歉,伤了这位小妹妹。”正说着那知客僧领了大夫进门,季泠便避到了一边。
那大夫仔细检查了一下女童,诊了脉,也没看出大毛病来,只说是受了惊吓,开了一剂安神汤。
“大夫,还是再仔细看看吧,她一直说头疼。”年轻妇人道。
然而那躺着的女童却已经坐了起来,“姐姐,我好了,没事儿了,头也不疼了。”
这下倒弄得年轻妇人满脸的不好意思了,朝季泠道:“哎,小孩子家家的,真是没办法。她是我最小的妹妹,家里娇养惯了,一份疼也要喊出十分疼来。”
季泠笑道:“没事儿就好,不过还是再观察几日吧,就怕有些事儿当时没发现。”
芊眠送走大夫,付了诊治费,走进门来接了季泠的话道:“正是这个理儿,如果有什么后遗症,大可到知府衙门来寻我家夫人。”
年轻妇人一愣,“您是……”
季泠嗔了芊眠一眼,“外子如今守牧成都府。”
年轻妇人忙地行礼,“夫人,今日真是多有得罪。”
季泠赶紧扶起她,“哪里有得罪,今日是我走了神误伤了你妹妹。”
年轻妇人看了还坐在榻上的女童一眼,那女童立即跳下了床,“我没事啦。”
年轻妇人再三向季泠赔礼道歉,又自报家门。原来她姓苗,夫君姓陈,刚补了华阳县令的缺,还没来得及上门拜访季泠,在大慈寺却撞上了。
那女童是苗兰香的妹妹苗冠玉,今年八岁,生得玉雪可爱又活泼。
季泠从手腕上摘下自己戴的玉镯送给了苗冠玉,“这个送你吧,今日把你撞疼了,实在抱歉。”
苗冠玉看着季泠,甜甜地道:“夫人一直戴着面纱不觉得闷么?”
“冠玉!”苗兰香呵斥了一声,有些无奈地朝季泠道了声抱歉。
“无妨,她也是天真烂漫。”季泠转头对苗冠玉道:“我是习惯了,也没留意。”这几年她戴面纱的日子远多于不戴的日子,所以不戴反而觉得风吹得冷。
苗冠玉甜甜地道:“夫人的眼睛好美,肯定是个大美人。”
季泠淡淡笑了笑也没答话。
斋饭季泠没在大慈寺用,实在是人太多了,她心也不在此,所以别过了苗家姐妹。
从大慈寺前的广场往回走,季泠倒是品尝了不少小吃,多数都是略微尝了尝,偶有精致的才会留步多吃两口。
苗冠玉牵着苗兰香的手就走在季泠不远处,“没想到堂堂知府夫人还有这样的爱好,喜欢吃路边的摊子。”
苗兰香拉了拉苗冠玉,“走吧,斋饭要开了,今日来之前你不是嚷着要吃么?”
苗冠玉又看了一会儿季泠的背影才回了大慈寺。“姐姐,今日我不知道她是知府夫人,你说咱们可是得罪了她?”
苗兰香道:“应该不会吧,我瞧着夫人挺好说话的。”
苗冠玉道:“贵人心里真的怎么想,咱们可不知道。我觉着,改日还是得备点儿礼上门赔罪,如此一来一往的,走得勤了对姐夫也好,是吧?”
苗兰香笑着点了点苗冠玉的额头,“就你机灵。”
说不得苗兰香自然要上门拜访季泠的,而季泠谁都不见,却不能驳了她,毕竟撞着人妹子了。
这一次苗兰香上门,苗冠玉自然也跟着来了的。芊眠领二人在园子里会客的有谷堂坐了,“少夫人马上就过来,请两位稍坐。”说罢芊眠又问苗冠玉,“冠玉的脑袋可还疼么?”
苗冠玉甜甜地道:“早就不疼了。”
芊眠笑道:“那我就放心了,少夫人回来一直还惦记着呢。”
苗兰香道:“芊眠姑娘,上回的事儿真是抱歉,都是冠玉被我们太过娇惯了。这回来,我也想带她给夫人还有姑娘赔个礼儿。”说着话苗香兰拉过芊眠的手,放了个绣得十分精致的荷包在她掌心。
那重量可不是一个荷包能有的。
芊眠在心里掂量着,怎么也得有五两碎银子重,出手可够大方的。她寻思着季泠既然同意见苗兰香姐妹,那就是不反对结交,她收了这银子也就没什么大碍了。若是不收,还不知道苗氏姐妹会如何想。不过从这一点儿也看得出,苗兰香还是很会做人的。
说着话,季泠已经从鱼池那边的桥上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