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鹿谣
说来他们仅有月余未曾靠近,见面倒是经常见,不过大都是林桑青远远站着,看柔妃笑颜如花地陪着箫白泽,而她行单只影,身边只有嘟着嘴巴岔岔不平的小圆脸梨奈。不知怎的,林桑青有种恍如隔世之感,似与他分别多年,终又得以重逢。
年轻的帝王平躺在龙床上,面色苍白似寒冬新雪,鬓发松散着堆在身下,像缠绕不解的海藻。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自然叠放在胸前,动也不动,只有起伏不定的胸口昭示着他的生命没有流淌殆尽。
她跪坐在龙床边,静静端详他良久,从额头到下巴,没有错过任何地方。等到将他的容貌重新记住,她抬起手,为他拂去额前的碎发,动作轻缓温柔。
接着,她取出随身携带的绣花针,深吸一口气后,咬牙刺破自己的食指。
血珠很快形成,她皱着眉头将食指递到箫白泽嘴边,使劲挤按手指,直到大滴的血珠掉落在他微张的嘴中。
她在一片静寂中自言自语道:“阿泽,不知你听不听得到,想来该是听不到的,便当我在自言自语吧。”迎着烛光举起被绣花针刺破的手指,她喃喃道:“母妃曾命令我每日取一滴血喂你,用余生来偿还我犯下的错误,这滴血是我亏欠你的。阿泽,对不住,直到今天我才将它还上,这些年你强忍毒性发作的痛苦,着实辛苦。”
拉过他冰凉的手,放在脸颊旁边摩挲着,林桑青眨着湿润的眼睛道:“虽然嘴上没说,但之前我多少是有些怨你的,我怨你有所保留,没有把知道的所有事情全盘托出。现在再想,你是在考虑我的感受啊——阿泽,你仍和以前一样,几乎没有任何变化。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有变化的,是我,是昭阳。”
如箫白泽所言,那段血腥而黑暗的历史,她果真无法承受。
周朝共存世三百多载,期间换过八位皇帝,寿命在所有朝代里算是长的了。而她,出生在最后一朝。
她的父亲是以慈悲心肠治国的周朝皇帝,她的母亲是周朝皇帝最宠爱的熙贵妃慕容氏,她则是众星捧月的长公主,娇纵成性,目中无人,被宠惯得不听任何人的话。
父皇很爱母妃,若是问他江山与美人如何选择,他决计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爱屋及乌,父皇顺带着也极其宠爱她,已然到了令人眼红的地步。
皇帝的女儿在及笄之前统一被称作帝姬,只有等行过及笄之礼,才可被称为公主。但在她满周岁那年,父皇违背祖宗规矩,执意给了她公主的封号,并且还给她择了个意义深刻的玄字作封号,希冀她像九天玄女一样,拥有一颗善良正义的心。
八岁那年,父皇又力排众议,加封她为长公主,与她相熟的人唤她的名字昭阳,若是尊敬一些,便唤她昭阳长公主,不熟的人皆称她为玄长公主。
她的父皇与母妃可以说是宫廷里的异类,身在帝王家,也许一生都遇不到真爱,钟情一人更是天荒夜谈。但他们恰好遇到了彼此。母妃为了父皇放弃了自由,甘愿屈身在牢笼中;父皇为了母妃放弃了后宫佳丽,从此专宠她一人。
他们爱得轰轰烈烈、不顾一切。
母妃出身不好,位分顶多到贵妃便止住了,不能再往上晋封。父皇想给她最好的,是以,在她十一岁那年,父皇做了一件令全天下震惊的事情——他效仿前人,以“圣”字加封她们母女俩。
圣字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可以同皇后相较,这个封号已为后来的惨剧铺设好了道路。
自此,她的母妃被称作圣熙贵妃,她的封号也终于定下,全称圣玄长公主。
整个周朝,无人能盖过她们母女俩的风头,连彼时身为周朝皇后的当今太后都只能选择隐忍退让。
第163章 第一百六十三章
从出生开始,她成长的道路便顺风顺水,从来没有经历过曲折困难,拥有周朝权利最大的男子做靠山,她想经历曲折也难,再险的路也会有人提前为她磨平。
鉴于此,父皇的希冀落了空,她没和九天玄女娘娘一样拥有一颗善良正义的心,在整个周朝的娇纵奉承下,她俨然成了人人惧怕的瘟神。
和她那被人称作女战神的靖尧姑姑正好相反。
母妃也试过从旁教引,教她学着收敛和谦卑,可父皇总劝母妃说:“阮阮,你别训斥我们昭阳了,她现在还小,哪懂得这些道理。何况,她不懂也没什么,有朕在,她不懂谦卑收敛也能无忧无虑的长大。”
从她记事开始父皇便这样说,等到她十四岁了,还差一年便可及笄,父皇还这样说,她于是更加有恃无恐、更加肆无忌惮。
现在想来,若当初她肯听母妃的话,也许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缘分这东西很玄妙,有时完全不同的两类人会因缘分相遇,自此产生交际,从此种下累世孽缘,怎么也偿还不尽。
林桑青还记得,她遇到箫白泽那天,正是细雨霏霏的初秋时节,天还有些清冷,得穿上披风才正好。
她向来不守宫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听闻皇城里的菊花开得好,她带上一直照顾她的老太监,跳上华盖马车,慢悠悠在皇城附近晃悠。
照顾她的太监名唤清远,原是宫里最末等的太监,混了小半辈子还没混到一官半职。有一年她顽皮,学百兽园里的猴子爬树,结果从树上摔了下去,幸好清远冒着生命危险及时接住她,她才逃过一劫。
但清远从此却瘸了一条腿,行动变得不方便。
她便把他要到繁光宫,让他做了繁光宫里的太监总管,什么事儿都不做,就陪她吃喝玩乐,偶尔照顾下她的衣食起居。
华盖马车绕着皇城转了半圈,盛放的各色菊花将半阙天都染上了颜色,盖顶积满落英缤纷,乱花渐欲迷人眼,看着看着,她渐渐生出意兴阑珊之意,不想再继续看下去了。
恰好附近有一群人聚在一起,朝着前方指指点点,神情很是唏嘘感慨,不知在围观什么。那时她爱凑热闹,见此情景哪有不凑上去的道理,不顾清远阻拦,她从华盖马车上跳下去,拨开挡路的人,便这么冒着雨一路横冲直撞走到人群最前面。
不时有人皱着眉头望向她,“谁啊这是,穿得衣裳倒精致,怎么做起事情来这么没礼貌,插队就算了,推人家作甚么。”
她嚣张跋扈惯了,横着眼睛瞪说话的人一眼,谁也不理睬,仍旧我行我素。
出现在眼前的是她从未见过的残酷景象,一位身形消瘦的少年趴着蜷缩在水痕斑驳的青石板路上,浑身沾满泥污,他动也不动,像死掉了一样。在他旁边,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手拿长鞭,毫不留情地朝他甩去,哪怕消瘦少年身上已经全是鞭子打出的血痕,气息奄奄,他也没有收手的意思。
父皇一直将她保护的很好,从不让她见这些血腥的场面,繁光宫小厨房杀条鱼也要避开她。乍然见到这种血淋淋的场面,她一时惊住了,只呆呆看着,说不出话来。
五大三粗的汉子一边拿鞭子抽瘦弱少年,一边恶狠狠道:“跑啊,你怎么不跑了?爷可告诉你,是我将你从那荒芜凋敝的地儿带出来的,要是没有我,你现在只怕还在泔水桶里找吃的呢。爷也不要你拿性命报答恩情,但你心里得有数,你这辈子生是欢袖坊的人,死了也是欢袖坊的鬼——吃泔水长大的人还当自己是什么出淤泥而不染的高贵人物吗,不过是给人玩弄的低等货色罢了,跟我在这儿装什么高风亮节呢。”
她又听到围观的人们议论道:“可惜了……这么好的一个孩子,长得跟天上的仙君似的,怎么偏生命数这么差,让欢袖坊的人盯上了呢。他要是真进了欢袖坊,只怕整条街的花魁都得失业,当然,只怕他也活不长……”
周朝的民风素来开放,好男风者众多,她虽然不晓得“欢袖坊”是什么地儿,但从那位五大三粗的汉子和围观民众的话听来,应该不是甚好地方,估摸同书里的妓.院差不多,左不过接的是男客。
鞭子一下下打在瘦弱少年的皮肉上,连衣裳都破了,她胆战心惊地捂住眼睛,只觉得光看着就很疼了,根本不敢想象那鞭子抽在自己身上是什么滋味。
围观民众议论纷纷,皆充满对少年的惋惜和同情,只是,说归说,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止,好像他们只长了嘴巴,没有长手似的。
她从来不为任何人说话的,懒得张那个口,但那天却不知怎么的,她居然一反常态,为素不相识的少年破了例。
“住手。”她沉眸对手握长鞭的汉子道:“他是人,不是牲口,你这样会把他打死的。”
似乎没想到有人敢制止他,手握长鞭的汉子愣怔一瞬,上下打量她良久,歪头不屑道:“爷想打就打,连本地府尹都管不着我,你一个黄毛丫头主持什么正义,赶紧回家绣枕头去!”
少年时不识畏惧,也不懂利益勾结,她越过看热闹的人群,走到五大三粗的汉子对面,扬起下巴道:“本地府尹叫什么名字,你告诉我,我要去问问他,是否当真管不着你。”
汉子被她问毛了,长鞭一甩,居然朝她挥来,“你是什么东西,敢管本大爷的事情,还不滚远些!”
她在整个周朝皇室的呵护下长到十四岁,别说鞭子了,连巴掌都没有挨过。咬牙挨下这一鞭子,果然和她想象的一样疼痛,不知挨了那么多下鞭子的少年有何体味。
忍住因疼痛而上涌的眼泪,她撸起袖子,望着胳膊上快速肿起来的红绺子,低下头轻描淡写道:“孤本来不想管到底的,现在看来,不管到底是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