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鹿谣
肆虐了一天一夜,外头的大雪总算停了,这场雪为平民百姓带去了丰收的期盼,为孩子们带去了胖乎乎的雪人,为半大小子们带去了一场欢乐的打雪仗比赛。
但,它什么都没带给林桑青。
她回到繁光宫没多久,一道圣旨便跟着来了,象征着帝王权威的明黄色绢布柔软整洁,一条栩栩如生的金龙盘踞其上,以怒目威视苍生。圣旨上说,她在宫中偷用巫蛊之术,证据确凿,罪无可辩,为正朝廷纲纪平万民之愤,着贬去她所有的位分,降为最末等的选侍,即日起迁居寒夜宫,非召不得外出。
寒夜宫位于永巷,那里几乎长年见不到日光,始终被黑暗笼罩着,所以才以寒夜为名。做错事情的妃子几乎都在那里终老,无人问津,寂寂老死。
世事难以预料,昨日林桑青还是丞相之女,是前途不可估量的昭仪娘娘,甚至皇上还为她拟定了一个美好的‘慧’字作为封号,就等着良辰吉日到了,行完册封大礼之后,她便是乾朝第三位皇妃了。然一夜之间,斗转星移,而今别说封她为慧妃,她压根连昭仪的位份也无法保住,霎时变成了宫中位分最低微的妃嫔,地位只比宫女高那么一点儿。
看笑话的人有,感慨的人有,因此而惧怕皇家权威的更是大有人在。
负责传圣旨的白瑞离去之后,梨奈小心翼翼靠近林桑青,两根食指交缠在一起,惴惴不安道:“娘娘,奴婢觉得,皇上他是想帮您的,只是无从下手罢了。”
“想帮我?”将那卷沉甸甸的圣旨随意抛在桌子上,林桑青挑唇冷笑道:“梨奈,你想错了,他厌弃我,因我夺走了他以名声为代价守下来的金身,只这一点,便足够他恨我一辈子了。”
她一直把自己看做局外人,哪怕身处在这深不见底的深宫里,她亦把自己当做局外人,所以才能够看得很清楚。
什么不举之症,什么不能生育,那不过是萧白泽不愿同宫里这些他不爱的女人交合而想出的借口,经由昨夜一事,没人比她更清楚萧白泽的真正能力了。
她不知萧白泽为何宁愿留下不举的坏名声,也不与他的后妃们圆房,大概他在感情上有洁癖,无法接受和不喜欢的人生育后代——性子那样别扭奇怪的人,有这种怪癖也不是不可能。
他身上的怪癖还少么。
何况,退一万步说,纵然箫白泽一时头脑发热,想要保住她,可陷害她的人用的是无解的毒计,对方以莫须有的鬼神为楔子,打造出一个让她压根无法自证的陷阱,哪怕萧白泽身为皇帝,也无法瞒过那么多双被蒙蔽的眼睛、堵住那么多张陈词一致的嘴巴。
她清楚的,在前朝与后宫之间,她不知碍了多少人的眼。尤其是淑妃的父亲,他能容忍林轩占据尚书省宰相的位置,毕竟他已扎根前朝几十年,有自己的一拨死忠党羽,林轩撼动不了他的位置。但他却无法容忍林轩的女儿在后宫一日日强大起来——前朝与后宫的荣辱是一体的,若有一天林桑青的风头盖过淑妃,不论淑妃的父亲在前朝有多少死忠党羽,他和淑妃的地位都会受到威胁。
与其到时陷入被动,倒不如趁早出手,防患于未然,趁她还没有成长到与淑妃同等地位时予以铲除。所以季相联合自己的女儿,使了这样一招计,及早将林桑青送去冷宫居住,彻底铲断了她受宠的路。
而萧白泽,这个聪明睿智的皇帝,他怎会不晓得她是被冤枉的。在一个有着一夜之情的妃子和肱骨大臣中,他选择了保后者。
女人嘛,哪有江山社稷来得重要。
她完全理解萧白泽,也不怨他。
只是,只是心里有些不畅快罢了。
圣旨上命她即日起搬离繁光宫,林桑青便也没磨蹭,连夜搬了过去。她没抱有什么天真幼稚的幻想,估摸着自己一辈子都要住在冷宫里了,没有再搬回来的可能,她干脆把整个繁光宫都搬空了,就连悬挂在高处的装饰绢扇她都踩着高凳子取了下来。
住冷宫就住冷宫,她连天桥底下的桥洞都住过,还会害怕住在不见日光的冷宫里吗。
圣旨上让她搬到寒夜宫,可没说不许她带东西过去,繁光宫是她一手装修出来的,既然以后她不能住在此处,何必还把她花费心思挑选的东西留在此处,一并带去寒夜宫好了,也算是不便宜后来人。
犹如过路的响马,林桑青将繁光宫洗劫一空。
小小选侍并不金贵,按例只需派两位宫人服侍,甚至连设立的人数都没有规定,只要皇帝愿意,这宫里人人都是选侍。平日里与林桑青走得最近的宫女便是枫栎和梨奈,其余人鲜少进内殿服侍,是以,当内廷司的人询问将哪两位宫人拨去繁光宫时,林桑青头一个考虑的便是她们俩。
梨奈自是不用说,她是林桑青的陪嫁丫头,林桑青去哪里,她便要跟着去哪里。至于枫栎,她是宫里的人,要不要跟着她去寒夜宫受罪,要问过枫栎的意思才行。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林桑青没有美化冷宫的生活,她站在被搬空的繁光宫中,迎着摇曳烛火神情恬淡的问枫栎,“你要跟我去寒夜宫吗?那里很冷,倘使点了地笼也不暖和,且寒夜宫离主殿很远,取一趟炭火都要穿越整个皇宫,我们可能一辈子都会住在那里,与寒冷和孤寂为伴,你可还愿意跟我去?”
枫栎的眉目一如往昔温婉,她执一把竹扫帚清扫地面,语调柔软而清晰道:“她们都道您心如蛇蝎,但枫栎相信,您一定是被冤枉的。奴婢身处后宫多年,着实看烦了这些尔虞我诈,与寒冷孤寂为伴好过与狼虫虎豹为伴,娘娘,”她微笑着看她,“奴婢陪您去寒夜宫。”
林桑青展眉微笑,“好,可不兴反悔。”
其余留下的宫人只能等着被内廷司收编回去,重新为她们分配事情做。
林桑青自问她待繁光宫里宫人们不错,许是她曾经是个平民,骨子里没有达官贵人的傲慢劲儿,平日里她很少使唤她们做事情,繁光宫的宫人是宫里最悠闲的。
见她陡然从云端坠入深渊,宫人中有不少落泪的,不知是哭这场主仆情分,还是在哭别的什么东西。林桑青亦有些唏嘘,她让梨奈拿些银子出来,每人发了几两,也算是最后一次邀买人心了。
寒夜宫建在宫里最偏僻的地方,这里已许久不曾住人了,到处都是蜘蛛网,灰尘积得比温裕的脸皮还厚,桌椅板凳无一能用,简直比当初的繁光宫还要破旧。
幸好林桑青有先见之明,将繁光宫里家当全搬了过来,不若在这种恶劣肮脏的环境中住久了,人会颓丧成街边的乞丐的。
她带着枫栎和梨奈不眠不休清理了两天,光是擦东西的水就用了好几缸,总算把寒夜宫整理出来了。
由于年久失修,寒夜宫的窗户皆脱落下来,寒风呼呼往里灌,林桑青充分发挥了她的聪明才智,用斧子把破板凳劈成两半,钉在窗子上,暂时堵住了漏风的地方。
看上去是不大美观,但眼下还是先落下脚比较重要,等安顿好了,再好生捣鼓窗子也不迟。
整理好的寒夜宫看上去仍旧破烂不堪,但起码像个能住人的地方,不脏不乱,整洁有序,之前完全就是闹鬼的鬼屋。
住在这里像与世隔绝了一般,除了枫栎和梨奈之外,很少能见到其他活口。
杨妃偶尔会过来送些东西给她,劝她想开些,找些事情做做,别闷坏了。方御女来得更勤,她似乎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晓得可着劲儿的做桂花糖蒸栗粉糕给她吃,林桑青吃得打嗝都一股子桂花味。
人家是吐气如兰,她是吐气如桂。
林桑青觉得,除了寒冷和简陋外,寒夜宫还是挺不错的。有时夜里被冻醒,她会忘了身处皇宫的事情,只恍惚以为还在家中,她仍睡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明早醒来就会看到初升的太阳。
没有尔虞我诈,没有权利纠纷,一切都重归简单纯粹。
她原以为,她放弃了解释的机会,甘愿被降为选侍,搬进这冷如冰窟的寒夜宫,那些围绕着她的阴谋便能尽数散去。事实证明,她还是太天真了。
她住进寒夜宫的第十天,一则传言甚嚣尘上,谣言里涉及的主人公有两个,一个是她,一个是死去多时的柳昭仪。
传言说,柳昭仪不是自己吊死的,她死在林桑青手上。
起因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柳昭仪自戕之后,萧白泽并没有追究她家人的责任,他私底下吩咐魏虞以薄棺材潦草掩葬柳昭仪,并给柳昭仪的娘亲送了笔钱,不多不少,刚好够她养老。
那个虚无缥缈的梦便和柳昭仪她娘有关。
说是某一日正午,柳昭仪她娘突然觉得头疼难耐,疼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便去床上睡下了。正睡着呢,一道模糊的人影悄无声息出现在她的梦里,哭哭啼啼的和她讲诉自己遭受的委屈。那道模糊的人影说,她并不是自愿上吊死的,是林桑青威胁她,说她若是不自我了结,她便派人去宫外杀死她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