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醋
她没来之前,我只知道埋首苦读,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可她来了之后,那从前吸引人的圣人诗书忽地就变得乏味了起来。
我跟着她做了好些个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装病逃学到河边去捞鱼、半夜三更去偷先生的考卷、考试时做了小抄让她作弊……
我心惊胆战,却又快活无比,好像只要她能一直冲着我笑,就算让她叫一辈子“木头”也没关系。
可能是我从前太过乖巧,偷考卷一事被先生告到父亲跟前,父亲怎么也不能相信。他非得说我是被人冤枉的,和先生争论了很久。
当晚我便被父亲罚跪在祠堂里,整整一夜。
我知道,父亲对我寄予了厚望,两个哥哥天资有限,科考这条路走不通,父亲无奈之下,准备为他们去谋个小吏,而我,很小的时候便能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跟了先生后,写的文章更是被先生多次赞誉,说我必有状元之才。
父亲官拜御史中丞,为官清廉,持身秉正,一直希望我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光耀门楣。第二天他来看我的时候,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只是默默地看着我很久,才长叹了一声道:“于正,广安王府有军功,有爵位,可你,你有什么?”
我好几天都没睡,魂不守舍,父亲的话,一针见血,的确,我只是一个区区五品官员之子,能到国子监就读,也是靠着先生对我的赏识破格收取,我什么都没有,我能靠的,只有自己的才学和勤奋。
我愈发用功,也拖着小安和我一起用功,每日都恨不得把“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话在她耳旁念上一百遍,只可惜,小安从来都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
“圣人诗书有什么好读的,讲来讲去就这些。”
“我找到一本前朝大将的兵法书,十分有趣。”
“这本书是孤本,你没瞧过吧?宣正年间几个大臣勾心斗角的事,还有好多批注。”
“于正,以后我要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女的就不能成大英雄了?哼,就算我不能成,我也要让个天下第一的大英雄来娶我。”
……
我看着她眉飞色舞的脸,几乎脱口而出:“你说的大英雄是怎样的?你看看我能不能成那样的大英雄?”
当然我没问出口,我才十七岁,怎么可以有这样娶妻生子的念头?会被小安笑话一辈子。更何况,从来没有一个大英雄,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说了更要让她笑话一辈子。
其实同窗中有好几个订了亲,说起自己未来的妻子,表面上都不屑一顾,心里却都得意得很。
过年放假那日,先生举办了一场诗会,邀请了好些个文人墨客,还有一些从国子监出去的师兄们赏梅作诗。
小安向来不耐烦这样文绉绉的场合,一早就溜了,还问我要不要去她父王的演武场,她约了几个人去偷小马驹。
我按捺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心,坚决地摇了摇头。
诗会其实就是先生为我们入仕递的敲门砖,有些无聊,就是有人选了个题,大家一溜儿地做几首诗,然后聊一聊彼此的学业,针砭一下时事,先生拿出了珍藏多年的名茶,又拿出了我们几个学生的诗画文章,给在座的人瞧。
一旁有个少年人走了过来,比我大了两三岁,眉目英朗,他四下张望,好像在寻找着什么,犹豫了半晌,这才走过来小声问我:“慕梓安呢?她怎么不在?”
“她回家了。”我不认识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不知道小安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一个人,我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
那人看起来十分失望,一声不吭地坐在了我的旁边。
先生拉着几个年长的聊起天来,剩余的一些年轻人也轻松了起来,大家翻阅着我们的习作,不时地称赞着。忽然,几个声音刮进了我的耳朵。
“这广安王爷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是啊,一个女子在学堂里求学,这算是什么?”
“若是好好学也就算了,可听说她不学无术,整日里就知道翻墙爬树。”
“听说她还整日里舞枪弄棒,这成何体统?”
“依我看,再过几年,怕是没人敢娶这位小郡主了。”
“现在都没人敢娶了吧?”
……
一阵哄笑声传来,我全身的血一下子涌了上来,哆嗦着张了张嘴,可反驳的话却卡在喉中。
“背后非议他人,非君子所为!非议女子,更损清誉!”一个声音冷冷地响了起来。
我回头一看,正是刚才那个少年。
说话的人都愣住了,齐齐向他看了过来,我看那少年可能要吃亏,立刻拉了拉他的衣袖。
那少年却站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神情冷酷:“燕雀安知鸿鹄志,慕梓安非世俗女子,自然不能为世俗之人所解!”
那几个人有些尴尬,其中一个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是,小王爷高见。下回小王爷娶王妃,定然也要找个舞枪弄棒的才显英雄本色。”
我的心突地一跳,终于记起这个人是谁。
“有何不可?我夏亦轩娶妻就要娶慕梓安,就怕她不肯嫁给我!”那少年的声音铿锵有力,我整个人都呆住了。
忽然之间,我恨自己的嘴拙,恨自己的迂腐,明明是该我上前回护小安,却为何被这个人抢了先?
过不了多久,我便听说瑞王府去广安王府提了亲,我一连魂不守舍了好几日,就连父亲也看出了我的不对劲,把我叫进书房,问我是不是求学太辛苦。
我浑浑噩噩的,脑子一阵发热,忽然便在父亲面前跪了下来,恳求地看着他。
父亲沉默了下来,眼中流露出几分怜悯:“于正,我们高攀不起她,她也不适合你,收了你那份心思吧。”
我昏昏沉沉地病了一场,两天没去学堂,第三天去的时候,慕梓安背着包袱鬼鬼祟祟地在门口等我。
“我要去征西军了。”她劈头就说,“就告诉你一个,你可不许出卖我。”
我一下子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瞥了我一眼,笑了起来,那眼睛弯弯的,勾着我的心:“喂木头,这下你高兴了吧,没人欺负你了,不过你要记着我,不许把我忘了。”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我可不要嫁人,还要嫁给那个阴险的小王爷。”她狡黠地笑了,“我去打仗,看那个小王爷还会不会要娶我,最好他乖乖地把亲退了,我父王也不会左右为难了。”
我想挽留她。
我想告诉她,我很喜欢她。
我想告诉她,别嫁给夏亦轩,嫁给我好不好?
可是,她的眉眼在阳光下飞扬,我说不出口。
我是多么后悔那天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多么后悔没有留住她,如果时间能够倒转,我一定会恳求上苍让我回到那一日,让我能亲口说出我的喜欢。
如果我知道这一去就是永别,就算父亲打断了我的腿,就算被她笑话一辈子,我也要无所不用其极地留住她。
我花了一年时间适应她不在国子监的日子,花了一年时间盼着她回来,花了一年时间计划她回来后要说的话和要做的事。
我参加了春闱,中了探花,入了翰林院,去了御史台,虽然是个不起眼的小官,可是,我还年轻,我有大好的前程,等她回来了,我就告诉她,我喜欢她,等她退了亲,我就央求父亲去求亲……
日子被这些幻想点缀得十分美丽,我要努力做个好官,做朝廷的中流砥柱,那样,就离那个大英雄不远了吧?
可幻想终究是幻想,幻灭得如此之快。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那刻骨铭心的思念和绝望,我不止一次地想任性地抛下一切,到西川去找她,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去了,看看她是不是偷偷躲在西川的某个角落逍遥自在。
可是,我怎么走得了?父亲年迈,官职在身,西川路遥,我怎么走得了?
我怕看到慕梓悦,怕我忍不住会冲上去抓着他问:为什么不是你死了!为什么没有保护好你的妹妹?
我处处针对他,我时时不忘弹劾他,可我还是忍不住去偷偷注意他:
他不像小安。
他的五官长开了,没有小安秀气;他的皮肤有点黑,没有小安的白皙;他的脾气有点怪,小安却很洒脱;他贪慕权势,奢侈孟浪,可小安……却是那样一个心无城府的女子。
他又很像小安。
他笑起来也是眼睛弯弯的,只是没有小安弯得好看;他和小安一样,总觉得他和他的广安王府是最好的;他也会和小安一样耍小心计,得逞的时候却一脸的若无其事……
以前的慕梓安和现在的慕梓悦在我脑海中盘旋,渐渐地混在一起,我弄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了。
我以为我就会这样过一辈子,在一旁偷窥着慕梓悦,回去想念着慕梓安,这样挺好,我很心满意足。
可是,今天,她牵着夏亦轩的手,对我说,她是个女的,她就是慕梓安,慕梓安就是她。
原来,贪心偷来的幸福是会飞走的。
原来,我的命运很早以前就已经注定,在那个冬日的诗会,夏亦轩说出那句话的时候。
如果当初我能站出来说那句话,如果当初我不把喜欢埋在心里,如果当初我能拉住她不让她走,如果当初我不听父亲的不妄自菲薄,如果我能查出她诈死的破绽,如果我能看出她的女扮男装……
只是如果。
我闭了闭眼,不想让自己太过狼狈。
没有如果。
我睁开眼笑了笑,我知道我笑得很难看,不过总算是笑着。
“小安,你还在,我很高兴。”
☆、第92章
甜蜜番外:一夜春衫湿透,何处话风流
慕梓安这两天有些忧郁。
她从一块灵牌忽地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俏佳人,瑞王府的众人从惊骇到好奇到淡然,历时一个多月,终于能够坦然地叫上一声“王妃”了。
瑞太妃更是不敢置信,她想了那么多的法子,条条道路都被夏亦轩堵死,几乎绝望,可忽然之间柳暗花明,绝处逢生,好几日都好像梦游一般。
等过了三日,瑞太妃终于醒了过来,这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便宜,喜得她眉开眼笑,每日对慕梓安嘘寒问暖,恨不得把心窝子都掏出来给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媳妇。
可慕梓安还是很忧郁。
许是受了太多的惊吓,夏亦轩把她当成了一个瓷器一般,每日里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一日三次让徐大夫把脉煎药,硬生生地把一个医术高超的军医变成了她的专用大夫。
徐大夫再三暗示,慕梓安的身体已经基本痊愈,甚至连骑马射箭都没什么大问题,更别提是其他小事了。可夏亦轩依然十分固执要让她将养半年,每晚除了拥她入睡之外,其他小动作一概省了,就连亲吻也都点到为止。
是可忍孰不可忍!想她一个风流倜傥的前广安王,平白担了淫靡放纵的名声五六载,至今连闺房之趣都还没有体会过,真金白银的一个白斩鸡,现如今成了亲有了男人,居然还要过这般清心寡欲的日子,说出去,谁能信!
仿佛为了表示对她的同情,这几日的月色十分应景,圆盘似的银玉高挂在半空,印着黑丝绒般的夜空,傲然清涟,仿佛在嘲笑她良辰美景虚付……
慕梓安坐在后院的小凉亭里,慢条斯理地朝着那玉盘冷笑了一声,瞧了瞧石桌上的玉碟,玉碟发出了叮的一声脆响,煞是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