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如玉
“此番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相见,阁主保重。”她朝尹听风郑重地拱了拱手。
尹听风的表情也肃然起来,回了一礼:“但凡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
初衔白感激地点头。现今江湖多薄凉,唯有此人,看似势利却最重情义,能使人回忆起往日江湖的侠气风范。难怪连段飞卿那样清冷严肃的人也愿意与之深交。
走出去很远,小元边还走边回头张望:“舅舅不一起走吗?”
“舅舅还有大事要做。”
“那锦华姨娘呢?也不一起吗?”
初衔白伸手摸摸她的小脸:“姨娘累了,要在这里休息很久。”
她并没有急着上路,她带着女儿特地去拜祭了母亲和师父。只是初家山庄,始终不曾踏入一步。那些纷纷乱乱的开始和结束,似乎都和那个养育她长大的地方有关。
这之后母女二人沿着长江又去了几个地方,然后才开始辗转着西行。她似乎还保留着和锦华在一起时的习惯,不挑路线,说往西就往西,遇山翻山,遇水过水。
尹听风实在讲义气,在她临行前居然托人送来了丰厚的盘缠。初衔白也不拒绝,当初跟着锦华四处跑,盘缠都来源于朝廷俸禄,尹听风很清楚她现在没了这依靠。反正他最不缺的就是钱,而她恰好又需要钱,养孩子可不是个简单的事。
一路到达玉门关前都很顺利,初衔白这几年在外跑惯了,知道分寸,偶尔遇上难走的路需要跟别人搭伴时,也很本分。
从玉门关到西夜还有很长的路程,这段路一向只有跑丝绸之路的商人们在走。有人见初衔白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便建议她跟商队走。
初衔白于是请客栈掌柜给她介绍了支商队。那是一队押货的镖师,初衔白见他们个个都懂武艺,觉得比普通商队更为安全,自然没有意见。
镖头是个中年汉子,答应的毫不犹豫。初衔白起初觉得他是豪爽,后来接触了几次总发现他眼神黏在自己身上,便有些不悦了。
出发当日天气好得出奇,虽是初秋的天气,阳光却比中原的盛夏还来得强烈。初衔白将小元遮挡的严严实实,抱着她跟一批货物挤坐上马车。
那镖头居然还关切地过来询问了几句,初衔白保持着该有的距离礼貌地道了谢,他竟仍旧不走,大概是觉得彼此已经熟稔,渐渐没了顾忌,甚至当着众人的面拍了拍她的肩:“你挺厉害的,我从没见过像你这般白嫩的女人敢独自带着孩子赶那么远的路。”
初衔白的脸色猛地一沉,牢牢盯着他的手,不动声色,直到他讪讪移开。
独身在外的女人总是蜂蜜一般诱人,就算没有蜜蜂,也有大群苍蝇涌过来。何况她还带着一个孩子,这说明她很柔弱,任何人都能欺负。初衔白忽然很后悔,这几年跟锦华一起习惯做女装打扮了,若是一早便以男装示人,以她的扮相,应当不会有这困扰才是。
她摸了摸绑在背后的条形包裹,很久没用过了,但愿这次也用不上。
货物是运往若羌的,大约再过一两座城就到了,所以很快就能跟他们分道扬镳,初衔白心想以他们的速度不出一月便可到达,还是忍耐下去好了。但她显然高估了镖头的忍耐力,还没到若羌,他便露了原形。
那夜他们一群人烤肉喝酒到很晚,初衔白便已有些担心,抱着孩子早早回到马车,将门帘又厚加了几层,边角紧紧系在车厢上。
然而不过片刻,便有人跳上了马车,初衔白吃了一惊,连忙爬坐起来,借着外面微微透入的火光紧紧注视着帘子。
外面的人已经在用手扯动帘子,但初衔白之前系得很紧,那人扯了许久也没能扯动。初衔白见状微微放松了些,以为他用不了多久就会尽早放弃,谁知没多久,眼前竟出现了一截锋利的刀锋。
门帘被刺啦一声划开,初衔白想要去挡已经来不及,一道黑影直接就朝她扑了过来。不用猜就知道是镖头,初衔白被他死死压着,一边扭头避开他满嘴酒气,一边伸手去摸武器。
“嗝……”镖头打了个酒嗝,猥琐地笑着来拨她的衣服:“推什么,又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装什么纯呢!”
熟睡中的小元忽然被惊醒了,呜哇一声哭了起来。镖头大概是怕引来别人,急忙堵住孩子的嘴,大手紧紧压在孩子的脸上,哭声果然小了,小腿却狠狠蹬了起来,显然已经感到了窒息。
初衔白陡然火了,恨不能将此人碎尸万段,趁他稍有放松,用膝盖顶上他的要害,一把抽出身边的霜绝。
“把你的脏手拿开,否则叫你死无全尸!”
寒风随着破碎的门帘不断卷入,外面的火光也照了进来。镖头佝偻着身子抬起头来,就见一柄长剑在眼前幽幽泛着寒光。初衔白的一半侧脸若隐若现,犹如地狱修罗。
第78章 新衡无
镖师们终于赶来,却根本不是因为他们。
在这当口,忽然有队人马冲了过来,一时间喊杀声四起。有人大声叫着镖头的名字,初衔白才知道他们遇上此地的沙匪了。
可惜镖头此时正对着初衔白手里的剑冒冷汗。
他看着初衔白握剑的手,这架势绝非外行,这女人是个练家子。何况这剑也绝非凡品,这说明她很有可能还是个高手。
初衔白叫了一声“小元”,女儿立即机灵地闪身到了她身后,甚至连包袱都吃力地背在了小小的肩头。
“败类,我今日不杀你,他日自有人收拾你!”初衔白冷哼一声,一手夹起女儿,踹开他,迅速跳下车朝混战的人群跑了过去,很快就消失不见。
镖头酒醒了大半,犹自惊愕,刚想起自己刚才被她气势所慑竟忘了还击,大为懊悔。外面又有人叫他,他这才想起正事,连忙跳下车去迎战。
沙匪可以说是沙漠之地的特产,近几年来西域各国都不怎么太平,匪患便越发严重了。
初衔白并没有走远,因为这种情形下根本走不远。她抱着孩子缩在最远的一辆货车后方,暗暗自责。边疆一向混乱,她自己不要紧,没有内力,至少还有招式可以唬唬人,但她现在是一个母亲,必须要为女儿着想。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大概是从小就四处闯荡,小元比同龄孩童要稳重许多,知道此时情形危急,紧紧抿着唇一声不吭,睁着漂亮的眼睛机敏地扫来扫去。
那沙匪头目长得人高马大,跨在马上,挥舞着弯刀凶神恶煞,忽然用西夜语高喊了句什么,一时呼应不断。更多的人策马奔来,之前还能抵挡抵挡的镖师们此时已如猪猡一般被赶着蹲在一起不敢抬头,大批货物已被沙匪夺去,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
初衔白担心自己身边的这车货物也要被拖走,连忙抱着孩子翻到旁边一块荒地里。此时还有些茅草,她缩着身子窝在用来引水灌溉的沟渠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那边的动静。只要一有机会,就要赶紧离开。不管是镖师还是沙匪,她如今一个也不想招惹。
那沙匪头目又招呼了一声,众人终于策马准备离开。那群镖师全都跪在一旁,抱头点地,不敢抬头,生怕自己送了性命。
刚走出一段,沙匪们却忽然又停了下来,然后十分诡异的,赶车的全都退到道边跪了下来,骑在马上的也都立即下马跪了下来,就连那个头目也不例外。
初衔白探头去看,原来远处又来了一队人。黑夜里看不分明,到近处才看到为首的几人高头大马,手执灯笼,中间是一辆圆顶马车,车后又是一队骑马之人。
这群人并不是朝初衔白所在的方向而来,而是横着经过,看方向,是从邻国而来,方向却也是西夜。他们都很有纪律,一路经过目不斜视,也悄无声息。此地人仰马翻,乱作一团,他们居然连看都不看一眼。
一直到那群人彻底离开,劫匪们才敢起身,急急忙忙离开,似乎很害怕那群人。
初衔白觉得奇怪,那队人马看起来并无特别之处,何以叫彪悍的沙匪也如此畏惧?不过现在能走了,她也没心情考虑这些了。
她松了口气,起身要走,却听远处一个镖师问道:“刚才那群是什么人?怎么这群劫匪这般害怕他们?”
一个年长的回道:“那是西夜圣教的几大长老,听闻他们最近刚立了新教主,连西夜王都忌惮几分,魔教,啊不是,圣教似乎要重整雄风了。”
“啊?不会吧,当初被我们中原各派重创,这才几年,又死灰复燃了?”
“嗨,你懂什么,国教能是随随便便就被剿灭的吗?”
“也是……哎呀,快去清点货物,这下糟了!镖头!镖头您人呢!”
初衔白趁乱离开,寻思许久,还是决定将这消息尽早通知给尹听风。虽说听风阁耳目众多,但此地与江南相距甚远,难免有疏漏的时候,为防魔教卷土重来,还是提醒一下好……
经过这次,初衔白也不敢再和任何人搭伴,她找客栈落了脚,立即置办了男装,连小元也被打扮成了小男孩的模样。
小元还是第一次见她女扮男装,惊喜地拍着小手说:“娘是我见过第二好看的男子啦!”
初衔白故意逗她:“那第一是谁?”
“舅舅。”
初衔白想起尹听风那骚包的外表,心想他还真有这资本,只好无奈屈居第二了。
小元绕着她转了两圈,又问:“娘,你做了男人,我还能叫你娘吗?”
初衔白严肃地摇摇头:“要是不想再遇到上次那个坏人,就不准叫娘,要叫爹。”
小元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爹跟娘长得像吗?”
初衔白愣了一下才明白她问的是哪个爹,想了想,将她抱起来,举到铜镜前:“想知道爹长什么样子,看你自己就好了,你跟他是一个模子刻下来的。”
“真的?”小元觉得很神奇,双手扒住了镜子边缘,左瞧右瞧。
初衔白看着她的脸,微微失神,小元的确和天印很像,尤其是那双眼睛,简直一模一样。
此地虽然离西夜已经不远,但孤身一人带着个孩子赶路终究不容易,终于踏上西夜国土时,已是一月后。初衔白感慨万千,多年前她来这里时,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从未想过会有再来的一日。
距离那场恶战已经过去几年,那些事情似乎已经不是那么难以面对,但实际上在她走入边陲一间客栈,迎上西夜人警惕的目光时,多少还是有些触动。他们对中原人的戒心并不是随着时间流逝就能洗去的。
而这里,就在这块土地上,流着许多中原武林人士的血。不管他们生前是否卑鄙无耻,是否贪得无厌,在他们同意随段飞卿踏上这段征途时,就已经算是英雄。
也包括那个人。
初衔白不会说西夜话,但好在西夜百姓大部分都会中原话,这客栈又地处边陲,往来的都是各国商旅,掌柜的中原话说的更是地道。他见初衔白一个人带着个孩子,颇有几分同情,每次都叫小二多送点饭菜热水给她们。初衔白很感激,无论在哪里,百姓总是怀揣着善意的,而帝王们总擅长用欲望将这种善意挑成仇恨。
小元大概不适应沙漠气候,有些水土不服,怏怏地吃不下饭。初衔白心疼得要命,恨不得立刻抱着她回中原去。实在无法,只好去问掌柜附近有没有药铺。
掌柜面露难色:“有是有,可是离这里远着呢。这样吧,我帮你问问客人当中有没有做药材生意的吧。”
初衔白连连道谢。
结果一连三天过去,一无所获。掌柜的很不好意思,说平常往来商旅做药材生意的挺多的,最近怎么这么少呢。初衔白闻他有自责之意,连忙宽慰,已经麻烦人家很多了,哪敢再苛责。
这时客栈里唯一的小二忽然凑过来说了句生硬的汉话:“实在不行,就去求一求圣教吧,这里不是有分坛嘛。”
初衔白还没明白他的意思,掌柜的已经狠狠一眼剜了过去:“胡说什么!圣教最近要做大事呢,哪有空闲理会我们?若是惹恼了护法们,死得更早!”
小二瘪着嘴不敢做声了。
初衔白问:“怎么魔……圣教还施药的么?”
掌柜道:“这……有的衡无大人是好人,偶尔会有此善举。”掌柜的表情有些尴尬,之前初衔白问药铺的事时,他就没好直说。圣教会给西夜百姓施药,可不会理会围剿过他们的中原人啊。
初衔白自然也明白,既然如此,也只有带着孩子去大集镇了。
将这想法跟掌柜的一说,他也同意:“这样,你沿着大道走五百里,看到岔道走右边,很快就是皮山了,那里人多物多,也有好大夫。”
初衔白连连点头,立即就要回房收拾东西。掌柜地忽然又叫住她,叮嘱道:“你注意些,听闻衡无大人刚到那里,没事千万别在街上乱跑。”
初衔白听到这名字就下意识心里一紧,随之反应过来是新上任的衡无,才微微松了口气,赶紧应下,再三道谢。
第79章 重逢
掌柜的实在细心,初衔白不认识西夜文,完全是按照他说的距离计算着到了皮山。对于西夜这个小国而言,皮山的确是大城镇了。初衔白住的那间客栈老板是个女人,见她相貌堂堂,还以为她是个俊俏男子,对她颇多照顾,时不时还卖弄一下风情,弄得初衔白万分尴尬。
小元意外地好了,好几次趴在窗口看着热闹的市集心生向往。初衔白想起她刚出生那会儿身子也是弱的可怜,当时锦华就说孩子身子骨弱,可能是因为她以前用药太多的缘故。初衔白还因此内疚了很久,现在想想,小元虽然有时候有些小病,却从未生过大病,而且聪明伶俐,一张嘴巴口齿清晰像是个小大人,兴许是她小题大做了。
看着女儿眼巴巴地望着窗外,初衔白有些好笑,上前拍拍她的头:“走吧,先去吃饭。”
“吃完饭能出去逛逛吗?”小元扒着窗框,睁大双眼看着她,明明是谈判的架势,还装的特无辜。
初衔白可不能让她养成讲条件的习惯,牵起她的小手说:“走吧,吃完再说。”
正是贸易往来频繁的时候,虽说中原人不讨魔教喜欢,但做生意的中原人还是很多。初衔白和小元坐下不久,就发现邻桌的两个商人是江南人士。异乡相遇分外亲切,初衔白便用乡音跟他们交谈了几句,听他们说了一些沿途见闻,也得知了一些魔教的事。
原来西夜的国都离这里已经不远,魔教总坛原本在国都,但几大长老可能对西夜王近年来的冷落不满,找到这个新衡无后就立即宣布将总坛迁至皮山,并且大有脱离朝廷的意思,甚至为此还特地出游了周边几国。说是切磋武艺,实际上是展示新衡无的实力。
他们说的是乡音,又压低了声音,倒不怕被周围的西夜人听见。初衔白打算多打探一些,好写信告诉尹听风,便追问了几个有关新衡无的问题。
其中一人道:“这个衡无来的很蹊跷的,听闻没人知晓他的来历,他一出现便已会了圣教的至高武功,众人自然拜服,还宣称他是天神派来光大门派的呢!”
初衔白恍然,难怪有底气要跟西夜王掰了。
那人见她似乎很感兴趣,又道:“再过几日便是衡无继位的日子,听说会游街的,你要是真好奇,就去看一看那衡无到底是何方神圣好了。实在担心就把脸遮一遮,其实西夜百姓挺纯善的,只要你不惹圣教的人就行了。”
初衔白觉得有道理,点了点头。
果然,没几日就明显感到了气氛不同,一早整条街便沸腾了。初衔白是被外面唧唧哇哇的人声吵醒的,推开窗听到人们在叫着“圣教”什么的,才想起是怎么回事。她连忙叫醒小元,迅速给她穿戴整齐就出门上街,连饭也顾不得吃。
人群如潮水一边推挤着,但只围在道路两旁,大道中央是通畅的,真是热情却恭谨的一群人。初衔白第一次切身体会到魔教在西域百姓心目中的地位。
虽然此时已近初冬,当正午的阳光倾泻而下时,竟叫人觉得热。初衔白抱着小元挤在人群里,怕孩子晒到,掏出一方帕子给她遮住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