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闫灵
“你是要回阳城么?”低着眼问。
梁家大嫂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情,接着小姑子的话跟莫语道:“我差点给忘了,小春今年冬上就要嫁到阳城去了。”
“是嘛,这是大喜事啊,你嫁到阳城就可以与我作伴了,我娘家在历城,平时也没什么亲戚来走动,这下可有娘家人了。”
梁大嫂笑着,低声道:“本来是该先办小叔子的喜事才对,可姑爷那边的老母亲身体不好,想早点让小春过去照顾,这不就提前了嘛。”
莫语点点头,顺便掩住了眼底的怜惜——自己也是十四岁嫁人,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就要面对陌生的媳妇生活,尽管婆婆吴氏不怎么好伺候,但还不至于打骂,虽然是过了三年空闺无助的生活,但却让她逮到了个好丈夫,所以她是极幸运的,如今这小春十五岁出嫁,不知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样的生活,初为人妇时的那种不知名的恐惧是很可怕的,也难怪小丫头会硬着头皮来找她搭话,“以后要是有空闲,你就到六和街南的李宅来找我,你扣的枕花好看,我还要让你教我呢。”
“好。”小春愉快地点点头。
此时,李家三兄弟与两家父子三人——或者该说是两人,寒暄了好一会儿,待王虎来说行李都收拾好后,这才起身告辞。
在向一众乡亲道谢拜别之后,李政然将母亲和妻子各自安置到马背上侧坐着,然后牵着妻子的马缰远远向梁老爹拱手拜别。
李家人回家过上等人的日子去喽!
目送着李家人远去的背影,一位不知名的“三姑”不知何时凑到了梁老太太跟前,道:“那李家长房一对还真算是郎才女貌,难怪那李家大嫂行端位正,人家男人强,看不上别个男人也是正常。”
梁老太太陪笑着,什么话也没说。
另一位不知名的“六婆”道:“那李大嫂也真是好命,那么个出身,居然能找到这么个好相公,也不知上辈子积了什么德,我刚才还挺那几个当兵叫他校尉大人,可见是个大官了。”
“是嘛?!”三姑答话。
以下是三姑六婆杂七杂八的捕风捉影的闲话,因为聊得太投入,居然忘记了凑到梁家来的目的——那梁二郎不错看,本想给他做媒来着。
梁老太太悄然退出舆论圈,转头看一眼默默去砍柴的小儿子,心底暗叹一声,这样也好,见着也就死心了,人家俏媳妇是有相公的,还是个这么好的相公,二郎也该死心了!不过话说回来,也到了给他娶媳妇的时候,回家得抓紧办这件事了,一定要想办法在小春出嫁前把二郎这事给解决了,免得遭人闲话——妹妹都出嫁了,哥哥还没找到媳妇,说给谁听都不好听,还以为这当哥哥的有什么毛病呢,居然比妹妹都晚。而想到女儿,唉,不舍啊,大老远嫁到阳城,婆婆还是个病病歪歪的弱身子,小春过去定然是要受累了,谁不想自己孩子过好日子,可有心悔婚,怎奈那是五六年前就定下的,现在悔,怕人家要闲话。
再叹口气,各人各命啊。
***
李家人的午饭是在城外驿站解决的——
望着女人们逗弄孩子的背影,政亦坐到兄长政然的身边,喃道:“大嫂是个聪敏的人,即使在艰难的时候,也很懂规矩。”因为大哥不在身边,他与母亲自然会多注意一下大嫂的言行,住在那么杂乱的难民群落里,男人又不在身边,可大嫂除了被人议论是寡妇外,没惹出任何桃色闲话来,这很不容易。
李政然将视线转到二弟脸上,以他的头脑自然是明白二弟话中有话,“我知道了。”虽然知道她不是个会变节的人,但听人这么夸她,心中难免十分愉悦,“既然知道了她的性子,你跟母亲说,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暗地里偷窥不是什么好事,也很伤人。
政亦点头。
赵絮嫣喊丈夫去吃点心,政亦起身过去,莫语见丈夫身边空着,忙抱着女儿凑了过来——她想跟他靠近一点。
“吃吃看?”拿一块点心往丈夫嘴里塞。
盛情难却,李政然不得不张嘴接受,“这些日子辛苦吧?”一边嚼着点心一边问妻子。
“不觉得辛苦,到挺好玩的。”将女儿递给相公大人,自己则找来手绢擦擦手上沾粘的点心渣子,转脸看向丈夫那好看的侧脸,带着些迟疑道:“有件事……我想应该告诉你。”
“什么事?”李政然的视线从女儿脸上转到妻子脸上。
“就是……”莫语断断续续地把梁二郎告白的事跟丈夫和盘托出,她老觉得不跟丈夫说明白就像真有什么私情似的,还是坦白比较好一点吧?
一番解释之后,她认真望着丈夫的脸色,只见他的眉毛越蹙越紧,她的心也跟着一寸一寸往上提——他不会真得生气吧?
蹙到最后,李政然的眉头倏尔展开,因为妻子的眼神十分担心,“你是在跟我挑衅?”他认真问道。
挑衅?!她为什么要挑衅?“挑衅什么?”
“告诉我,若我不能善待你们,你可以带着乔乔找到好男人?”
在看出他眼底的促狭后,莫语不禁轻轻捣一记他的侧腰,却得了他一个皱眉,像是很疼的样子,慌忙问道:“怎么了?伤口在这儿吗?”忙着要扒他的衣服看,却被李政然化掉。
“不在这儿。”他将她的手按在自己的侧腰上,凑近她身侧轻道:“这里很重要,当然不能让它伤到。”
侧腰很重要?!莫语沉吟半下后,忽而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个人……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开闺房里的玩笑!使劲捏一把他的侧腰。
“你以后还要用到,别真把它废了。”瞅一瞅家人都背对着他们,李政然伸手搂来妻子的腰——他不得不承认,政亦的话确实让他很开心,因为她的坚贞和懂事,至于那个梁二郎——在脑海里努力搜寻对他的印象,他看过他几眼,此刻在妻子坦白后更加深了对那人的记忆——从神貌上看,那是个不错的后生,只是有点不爱说话,居然会喜欢他的妻子……他只能为他惋惜了。
“你到底伤到哪儿了?”莫语没去挣开他的手臂,反正有女儿挡着,别人也看不到,她现在比较在意他到底伤到了哪儿。
“回去再让你看。”李政然小声道。
夫妻俩这厢正说些悄悄话,小乔乔则很好奇,倚在亲爹怀里,左看看娘,右看看爹,他们在做什么?低下头看看亲爹揽在亲娘腰上的手臂,禁不住用小脚丫踩两踩,呵呵,好玩。
“政然,过来吃点心啦。”吴氏在桌边吆喝大儿子吃点心——政亦、政昔是吃到了,大儿子还没吃,再不吃就都被两个馋猫似的媳妇儿给吃光了——经历过苦难之后,连以前看不上的东西都成了珍贵之物。
由这小小的点心便可窥到吴氏的护短行为,尽管不怎么礼貌,且很伤媳妇的心,但那是母亲的天性,谁不疼自己的儿女?母爱是大爱,但却很自私,所以别跟母亲们计较太多,媳妇要吃还是自己动手吧,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不要总是期待别人的赠与,因为那样会让失望更多,别让自己老纠结在失望中才好。
☆、二十三 集体失业时
所谓的贤惠,其实大多是一种博取名利的方式,有人为面子,有人为遵循女诫,也有人为索惠。
相信莫语应该属于后者,对有个还不错丈夫的女人来说,之所以贤惠,其实多半是想求家和万事兴,求与丈夫之间能更好的培养感情,吃亏与吃惠是同时存在的,是取前者多一点,还是后者多一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量。
对于莫语来说,她的亏在表体,像婆婆拿了她丈夫的钱财,而惠在李政然如今会更多的注意到她与女儿这边。
从逃难的拮据生活中回归,尽管李宅被糟蹋地一塌糊涂,但至少是回到自己家了。望着悉心经营的家当被偷盗、毁坏一空,那感觉委实不太好受。好在全家都平平安安,这已经很不容易。
回来的第二晚,在各房大致收拾好后,李家举行了个家庭会议,主要目的是分清账目。
政亦是个精细的人,所有费用都很分明,在坐定之后,一笔一笔交代的很清楚,但再清楚也有令人怀疑的地方。
钱诗诗是个聪明人,她的怀疑从不自己说出来,都戳给丈夫来提——
“二哥,与运粮队的钱有这么多?我听那押运的差官说每人三两嘛。”政昔不觉得自己的怀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家一向有问必提,总不能留在心底发酵吧?尤其自己的妻子很精细,一笔一笔地都记得十分清楚,总戳他来问,干脆一次让她听个明白。
政亦并没有立即看向小弟,而是先看向兄长,李政然到没看他,只是低眼端起茶杯,饮下一口,好一会儿才抬眼,不待大兄弟俩有所表示,赵絮嫣便扛不住了,这是干什么?秋后算账?“小叔子,这是认为你二哥贪污了银子不成?”冷哼一声,“你二哥就是再穷,账还是拎得清的,读了这么多年书,总还知道个礼义廉耻,不至于私藏那点银子吧?你若是不信,一笔一笔对过去,再不信,找来原来的押运粮官查查,多出多少来,咱们给你补上。”
政昔原本也是想让妻子知道后别在背后那么多话,却招了二嫂的一串气话来,心中有冤,但无话可说。
钱诗诗坐在丈夫身边,也不言语,到是吴氏出口道:“他小,不懂事,他二嫂别跟他计较。”
隔在别人头上,差不多也就不再提了,可赵絮嫣不行,她受不了,自从老三家进门后,她就一直受委屈,今天正好找到这个由头来发作,哪有放过的道理?“小?都是做丞官的人了,哪里小了?”比他还大好几岁呢。
“老二家的!”吴氏很不喜欢二媳妇的顶嘴行为,至少对她这个婆婆,她不该如此回嘴,她忍这老二家的很久了,不想她不但不悔过,居然还越来越嚣张!
钱诗诗这时却忙插话道:“二嫂别跟他一般见识,他这人就爱冲动。”说自己丈夫的不是。
见钱诗诗在一边装好人,赵絮嫣的火气就蹭蹭地往上蹿,“你别在一边装好人,每次都这样,人前一套,背后一套,把人撺掇的一窝火,自己却装好人,又不是皇宫大院,你跟谁玩心眼呢?”反正现在大家一样落魄,别想谁让谁吃亏!
钱诗诗哑口无言到眼泪冲撞而出——很少被人当面棒喝的,头一遭,难免觉得委屈。
作为大嫂的莫语暗道,如此时刻,她这长嫂本该出言劝和,但婆婆在面前,由得她不必插言,老三家的聪明,老二家的率直,可见赵絮嫣这次是被绕了进去,平白触了婆婆的霉头,今天这争吵是在所难免了……
钱诗诗这么一哭,吴氏和政昔急了!
“二嫂,我不过是问问,你发这么大脾气干什么?”政昔随即又转向二哥政亦,“二哥!”请求二哥管管二嫂的脾气。
政亦侧眼看看自己的妻子,蹙眉,但没吱声——事实上这段时间他也被小弟气得不轻,冲动不听话不说,还动不动拿公家的东西给自己房里,明明孩子们都是一样的,却老是偷偷给自家儿子多拿,六七个月的小孩子,能吃什么?!他之前一直忍着不说是不想让外人看笑话,如今回家了,私下觉得需要好好教训小弟一次,让他明白一下该怎么与家人相处,所以他不打算说话,由着妻子发火出气——尤其大哥在这儿,主心骨是他,大哥不管,他们爱怎么就怎么吧。
赵絮嫣见丈夫没吱声,自知他是放任自己这么做,既然有丈夫撑腰,自然变本加厉,“怎么?小叔子难道是想让你二哥打我不成?”
政昔别开眼,不跟女人计较。
吴氏道:“老二家的!你少说点!”威严四立。
赵絮嫣自然不能不听婆婆的话,闭嘴是闭嘴了,却饮泣了起来,看上去相当的委屈。
“娘——”映蓉跑到自个娘的旁边,抓着娘的衣襟,也跟着一起哭,颇有点孤儿寡母的无助状。
“今天不是来哭的!”吴氏见二儿子不出声叱责妻子,不免有些气他。
赵絮嫣哭得更厉害,钱诗诗却聪明的擦干眼泪——婆婆是她的依靠,她得听话点。
“他大嫂,抱映蓉出去,别让她在这里哭哭啼啼的。”吴氏吩咐一声长媳莫语。
莫语暗暗看一眼丈夫跟政亦,他们俩什么都不说,这是打算继续看戏?好吧,她陪他们一起沉默,看这戏能唱出什么结果来,起身打算搂映蓉过来,却被赵絮嫣抢先,“不用你们赶,我们自己走!”拉起女儿的小手就要往外走。
“啪——”吴氏真得火大了,狠狠拍了一掌桌面,她是当家主母,辛苦支撑这个家十几年,如今居然会被小辈顶嘴、甩脸子,谁家的父母会做成这样?“政亦!”
政亦看向母亲——
“让你媳妇回来坐好!”她直接教训儿子。
政亦随即命令妻子道:“你坐好!”
赵絮嫣咬唇,气嘟嘟地坐回原处。
吴氏站在主位上,颇有君临天下之感——这个家还是她说了算的,她必须要让媳妇们弄明白,别随意顶撞她!即使是儿子,也都得听她的,“大灾大难都过了,如今平安回来了,你们却为了点小事闹得不可开交,我生你们不是为了让你们气我!”随即看向小儿子政昔:“政昔,你知不知道什么叫长幼有序?虽然你已成家立业,但是长兄说得话,你照样得听,以后再跟哥哥们反嘴,你就滚出这个家!”再依次看向三个儿媳,“我一向不管你们,不是怕你们,是不想像普通人家那样,闹得家无宁日,你们自己也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做媳妇就该有做媳妇的样子!别动不动吊脸子、说风凉话!”
大厅里的空气像是静止了一般,直待吴氏坐定!“政亦,继续说!”
政亦继续将明细报出来——现银,老大家剩一百五十两,老二家剩一百两,老三家剩一百两。
报完数后,政亦将明细放到母亲手边,再回到原位坐定。
又是一阵冗长的静默——
吴氏依次看看三个儿子,后道:“官府的职位都翻新了,政亦和政昔如今无业可从,政然啊,你看你有什么办法没有?总不能在家坐吃山空。”
始终没说半个字的李政然将视线从茶杯转向母亲,“我正想跟母亲说这件事,南方叛乱不止,朝廷认为白老将军未能及时制止,罢官免职,新军也即将被解散,差不多也就是十天半个月旨意就会传过来,可能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兔死狗烹,政治斗争的常态,匪乱压下去了,加上现在又没有胡乱,自然没白老将军什么事了——朝野争斗瞬息万变,支持白家的三王爷上个月业已病逝,可见白家失势是必然了,而小小如他们这些芝麻属官自然要被那一**的大浪拍死在沙滩上。
他的公职没了?!这是莫语的心声,凭良心讲,她是高兴大于难过的,因为他没了公职就可以天天在家了,不用再给谁卖命!
“什么?!”这是除莫语以外全家人的惊叹。
吴氏喃喃道:“可你这次不是还带了那么多兵卫帮咱们搬家?”既然要解散了,怎么还会有人听他的命令?
李政然笑笑,“下属们看得起,帮个忙而已。”
“那咱们家怎么办?!”吴氏无助中带着绝望,他们岂不是又要回到几年前那种疾苦的生活里去了?
“母亲不用担心生计,如今我们都大了,自然不会再让母亲操心这些事。”李政然道。
说是这么说,可担心总是难免的,难道真的是船到桥头才转帆嘛!这以后该怎么办呢?
一场盛况空前的家庭会议,因为李政然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而变得偃旗息鼓,所有人都开始踌躇将来,哪里还有心思争吵?
不欢而散。
莫语很好奇丈夫今天在全家人面前半句话都没有的原因,他是长兄,该制止那争吵的场面才对,可是他没有,反倒是任凭发展,这很让人疑惑。
“今天你怎么不出声?”端饭给丈夫时,莫语如此问一句——因为白日的争吵,今晚各屋回各屋吃自己的去。
“出声干什么?”李政然反问她。
“……娘很生气。”他出声至少婆婆不会那么生气,她今天之所以发那么大脾气,主要是觉得儿子没站到她身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