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禾晏山
第二日清晨,梅书远听父母说了婉玉借尸还魂之事,震惊不已,又见婉玉行动坐卧与梅莲英无有不符,这才渐渐信了,兄妹相处倒也融洽。恰逢何思白来了书信,信中说已去张家提亲,张家听了果然乐意,过了几日,张家便遣人将紫萱接回京城待嫁。吴夫人一面瞒着大儿子,一面暗地里张罗亲事,又命下人“盯紧了大爷,莫要让他跟什么不三不四的人相处了去,若是被我知道,定打断你们的腿!”婉玉见状不由暗暗忧心。
吴其芳隔三差五便来梅家一趟与梅家兄弟共论做文章科考之事,每次来必给婉玉捎一套书,或是捎什么小玩意儿,吴其芳极擅辞令,风趣健谈,亦渐渐与婉玉熟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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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上】
这一日晚间,婉玉正在房里教珍哥儿认字,吴夫人身边的丫鬟来请婉玉到正院去。新 婉玉过去一瞧,只见吴夫人坐在床上,文杏手里拿了七八张绣片,正一块块递给她看。吴夫人见婉玉来了,招手笑道:“婉儿快来,帮我挑挑哪一块好。”
婉玉上前一看,只见均是苏绣,极尽华美精巧之能事,有龙凤呈祥的,有花开并蒂的,有百年好合的,名色不一。婉玉知是为梅书远的亲事备下的,因笑道:“我瞧着哪个都好,都是取个吉祥的意思。”
吴夫人又比又看,终将一幅石榴百子图拣出来递给文杏道:“就用这个。”文杏应了一声将东西接了过来。吴夫人含笑道:“适才刚接着张家来信,婚期已商定了,就下个月十七号。幸亏喜事所用之物均是几年前就备好的,如今再按单子补些物什便可,否则一时之间怎筹措的出来呢。”
婉玉诧异道:“日子怎订得那么紧?我还以为要明年开春呢……就这般匆匆的,张家也乐意?”
吴夫人道:“我左思右想的,就怕好事多磨,再生出什么变故来,自然是越快越好。起初张家也是不肯的,我说想赶着达哥儿进京赶考之前给家里添添喜气,明年的属相又跟远哥儿犯冲,不宜成亲。如今远儿年纪也大了,不愿再耽误,张家一听也就应了。”
婉玉点了点头,又担心道:“纸里包不住火,若是让大哥知道可就不好了。如今聘礼都背着他悄悄的下了,紫萱已算是咱们家的媳妇儿,大哥再生出事端,闹起来就是两家没脸。”
吴夫人道:“当然不叫他知道。远儿调职回来,原要等个把个月才重新上任,但今儿个早晨,我刚跟你爹商量了,让他给远儿指派个差事,先离家些日子,派人盯紧了,待咱们将婚事筹备得了再将他召回来,到时候也要办喜事了,他还能怎么闹?”
婉玉听罢叹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头,又想了想道:“崔雪萍也不得不防着,我明日去书院一趟,仔细瞧瞧她到底有什么能耐,大哥竟能让她拿住了魂魄。”
吴夫人冷笑道:“你可不知,她极会在人前装像,否则我起先又怎会被她骗了去?她在外人跟前拿捏着清高架子,在长辈面前也装得极懂事端庄,可在你大哥跟前又装成楚楚可怜的模样,你大哥偏又是个心软的……”说完叹一口气道,“罢了,你去瞧瞧看也好,若是有什么好法子,便好好治一治她。”婉玉连声应了。母女俩又将婚事细细商议了一回,婉玉方才告退。
第二日清晨,婉玉早早起床梳洗打扮得了,用过早饭,又去正院向吴夫人请安,说了一回方才退出。带怡人并两个老嬷嬷、两个小丫头,乘马车往群英书院去。待进了西院书堂,只见各府的小姐林林总总已来了五六位。婉玉挑了极靠前的位子,小丫鬟立刻上前擦桌抹椅,怡人将纸笔放得了,又命奉上清茶,婉玉方才坐了下来。
正此时,妍玉和姝玉恰从门口走进来,一见婉玉俱是一愣,二人对望一眼,心里均不痛快起来。妍玉低声道:“大清早就这般晦气,好端端竟碰见婉玉这个小蹄子!”姝玉深以为然,两姐妹仰着脸儿走过去,寻了个地方远远的坐了。妍玉斜眼偷一打量,只见婉玉身上穿一套连云纹锦红萼梅花刺绣比甲,同色长裙,头上、耳上戴着铮亮的赤金钗环,左右手腕上各带一只满绿翡翠镯子,通身的打扮皆是一派贵气,把人衬得愈发娇艳秀美了,不由心中更犯了酸,又见婉玉身旁前前后后跟着四个伺候的下人,前呼后拥着,周围的小姐们观之无不咋舌,窃窃私语。
妍玉暗自气闷,忽见有三四个姑娘围上来,低声道:“你家的那小泼妇怎跟变了个人一样?前后还这么多人伺候,啧啧,看她如今的气派,与往日大不相同了。”
妍玉冷笑一声道:“什么‘我们家’?我们家可容不下这样大的一尊佛,如今她攀了高枝儿,改姓梅了,是梅家的小姐呢,我们柳家哪入得她的眼。”
众人听了皆是一愣,忙七嘴八舌追问起来,姝玉道:“她确不是我们家的人了,改换门庭去了梅家,如今是堂堂巡抚家的千金,快莫要说她是我们柳家的姑娘。”
小姐们听了登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更有再去追问的,妍玉见婉玉风光,心中正别扭,听众小姐追问更不胜其烦,但又不好拉下脸子,只是连连冷笑。红芍立在一旁伺候,见了婉玉如今的做派心中颇不是滋味,用眼睛瞄着怡人,只见怡人穿了五色刺绣缎面水田衣,牙黄腰带,配月白长裙,均是上等的料子,头上戴的纱花和金钗也极其别致精巧,比殷实人家的小姐看着还要体面。反观自己身上,衣裳虽也是上好的,却拣的是妍玉穿厌了的,已显出四分旧来,佩戴的钗环也不过是原先那两三样,唯有插在发髻里的一丈青是上个月妍玉赏给她的,她原先瞧着还不错,但如今跟怡人的首饰一比,也显不出贵重了。红芍看着怡人嫉妒不已,暗道:“谁知道五姑娘竟然又发达了,攀上了梅家,若我不跟四姑娘,怡人如今的体面理应是我的才是!梅家两位爷均是出挑的,若是当初我跟了五姑娘去,凭借美貌,未必在梅家就做不成半个主子。”
婉玉佯装未听见众人叽叽喳喳议论,往最前方书案上一瞧,见上有一部文集,命怡人取过来一阅,见其中所书诗词文章均是崔雪萍所作,不由起了兴趣,一页一页翻看,只见辞藻华美,颇有文采,字里行间极喜用典,尽拣生僻的来做,又见写的文章小品虽有意趣,但难脱窠臼,立意模仿痕迹甚重。
婉玉合上文集心中暗道:“原先与崔雪萍不过只打几个照面,不咸不淡说笑几句,并不知其人心性如何,但就文章来看,此人极喜欢掉书袋,看来是个好卖弄才学彰显知识广博的。做的文章立意无甚意趣,落俗套而已。但闺阁中的女孩儿或爱上她的文采,或悲秋伤春却故作淡泊豁达的调调,或被其卖弄的才学糊弄住也未可知。崔雪萍学识是有,不过盛名之下其实难符,并非如外界所说才华出乎众人。”想着命人将文集放了回去。
不多时,云板声响。崔雪萍摇摇走了进来,婉玉将她极细致的上下打量几番,只见崔雪萍容长脸面,生得白皙,一对水汪汪的双目尤为夺人,合中身量,穿豆绿撒花镶边银色暗花缎面对襟褙子,雪青长裙,头上绾倭堕髻,只插一根玉簪,耳上,手腕上也均带着玉器。昂首而入,身带一脉清高孤傲之气,竟隐隐有凌人之势。
崔雪萍入了书堂便开始讲授《贤媛集》,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一章讲完,又歇息了片刻。待到第二堂课,崔雪萍道:“上回教了作诗,大家写的命题诗我也都看了。有人写的律诗真真儿是乱了韵,错了平仄,竟还未用着典故,我看着都觉得可笑,更别提传扬出去让人家笑话了。这儿有一首我写的,万莫说我写得好,不过是给大家看看罢了。”说完将自己写的高声朗读了一遍,又把众人的诗作拿出来每篇点评,一时说这一篇辞藻堆砌,一时又说那一篇出了韵。点评过后喝了一口茶,顿了顿道:“我三岁识字,六岁作诗,过目不忘,十四岁曾写过一篇文章,书院里大儒看了都说我若是男子科考必能夺魁。后又因诗词做得有了些名望,更有人看了我的诗作便要上门来提亲的。前些时日有人将我做的文章和诗作整理了一部集子,亦有好多人争相去看。可见想作得一手好诗就要多写多看才是。”
婉玉听了崔雪萍的话连连皱眉,暗道:“虽有几分姿色和才学,但孤高自许,目无下尘,也忒狂妄了些。”对崔雪萍又添了两分不喜。此时只听背后坐着的小姐与同桌窃窃私语道:“就这番三岁识字,六岁作诗的话,她已讲了七八遍了,难不成每次作诗都要讲上一次?”另一人笑一声道:“这是人家顶顶得意的事,自然要多讲几回了。不过个平民出身的,哪里比得上咱们这些官家的小姐,又恐失了体面,当然要多说自己如何才华横溢了,好压过咱们一头去。”
婉玉心中冷笑,此时崔雪萍讲了《杜工部集》里的两三首律诗,命大家再做诗词上来。婉玉心思一动,暗道:“何不趁此机会试一试她?”稍一沉吟,写出一首来,呈了上去。崔雪萍接过一看,只见红笺上端端正正写道:
“邀君把盏对烛思,旧忆浮生轻狂时。
烧雪为云青山远,吸风而餐冷月迟。
秋风一卷桂枝韵,幽梦三叠梅花诗。
何叹岁月忽已过,沉醉唐宋无有期。”
此诗写得极工整,更多三分洒脱狂放之意,较她写的律诗高明了数倍不止。崔雪萍只觉诧异,但旋即心里又不是滋味起来。她已被“才女”之名捧惯了,又自诩才华横溢,万不愿见到有别的女子将文采盖过她,心里登时便存了打压之意。待抬头一看,只见婉玉坐在跟前,知道她如今已被梅家收养,本想着要夸赞几句,但见婉玉神色高傲,心中不悦,暗道:“原先不过是个柳家的庶女,如今跟我摆什么款儿?”低头又将诗看了一遍,只觉意境高雅,心里愈发酸起来,遂冷冷道:“这首诗倒是工整了,可字眼堆砌太多,什么‘青山’、‘冷月’、‘秋风’、‘幽梦’,写了这些反倒不知你要表达些什么意思了,读着甚乱,整首诗意境也不过平平,唯有末句‘沉醉唐宋无有期’带一分亮色出来。许是我前些时日做多了怀古诗,今儿个看见你这篇闺阁字眼多的,反倒觉不舒坦了。这些年经常有姑娘小姐求我题诗,一般就爱这闺阁里的字眼,什么‘水晶冰玉素月’的,没白的放小了格局。”
婉玉听罢淡淡道:“此诗并非我所作,而是家父梅公所写,前些时日我大哥画了一幅家父把酒小酌的画像,家父即兴作诗一首,将它题到画上了。”
崔雪萍吃了一惊,心里登时又悔又恨。此时只见婉玉已站了起来,不紧不慢吩咐道:“怡人,将东西收一收,回家去罢。这里听不听都罢了。”说完缓缓走了出去。崔雪萍愣愣站着,又是咬牙又是恼恨。
且说婉玉回家,正巧碰见梅书达在吴夫人跟前说笑凑趣,便将所见所闻与他们说了,吴夫人笑得前仰后合,用手连连拍着婉玉的胳膊道:“你这小机灵鬼儿,竟在那儿做了个套子等着她呢!”
婉玉道:“我记得她原先到咱们家来,极赞爹爹诗词做得好,还说每一首她都要细细的品上几回,如今却又换了这番说辞,可见得品格了。我只不过放手一试,心胸大小立等可见。”说完看见梅书达跟她连连使眼色,便寻了个由头从吴夫人房中退了出去,梅书达也趁机告退。
待从房中出来,梅书达一拽婉玉的袖子,将她拽拉到树荫底下低声道:“你要我查那崔雪萍,如今有些眉目了。”
婉玉抿嘴笑着打趣道:“平日里你总跟我吹嘘自己手下多少跟班,无所不知,这回怎过了这么久才有了信儿?”
梅书达忙辩解道:“那崔雪萍表面上做得规整极了,你命我不可打草惊蛇,我又怎么敢让人查个天翻地覆?不过是悄悄查问罢了,还怕有心人看出端倪来。但查出这番事故也是机缘巧合,你听了保准大吃一惊……我前几日跟朋友一处吃酒,席间有红香楼的名妓小兰云弹琴助兴,柯珲最是个好酒色的,灌几盅黄汤就开始口若悬河,跟小兰云调笑,说了一句‘即便是书院里的女教习都不及你风情’。我因想着书院里的女教习就只崔雪萍一个,就听上了心,悄悄问他,他起先不肯说,后来我赞了他几句,又想法子套问,他一忘形才讲了。你猜猜是什么?”
婉玉催道:“讲了什么?还要卖关子不成?”
梅书达压低声音道:“他竟然说自己跟崔雪萍曾勾搭在一处!”
婉玉吃了一惊,道:“这可当真?可别是柯珲说出来哄你的!”
梅书达道:“我起先也怕他是吹嘘,便又追问了几句。柯珲说那崔雪萍生得有几分颜色,又是一心想高攀的,故而有时借故到东院书堂走动,东院皆是一干富家子弟,有贪图她美色的去言语挑逗,她也不抗拒,偶也打情骂俏几句,渐渐便有人放开胆量与她调笑,不免生出龌龊事来。后有一跟柯珲交好的公子,亦与崔雪萍相好,悄悄与柯珲讲了此事,柯珲听说便去书院瞧热闹,也动了心思,眉来眼去便勾搭上了,贪新鲜时做了一阵子的快活夫妻……”
婉玉惊得目瞪口呆,用帕子掩着口道:“我的老天爷!这般淫奔下作,竟还能在书院做教习,莫非外头就没有风言风语了?”
梅书达哼一声道:“只怕如今管书院的那位也是她的裙下臣。咱们家断了她攀附的念想,拖了这么些年,她眼见着愈发无望,青春年华也快不在了,便自己想出路,有这些腌臜之事也是在近些年。听柯珲言,她十四岁便让歹人引诱了去,失了清白,所以对此也不在乎,眼界却奇高,等闲的大户人家还不入她眼,一门心思寻个拔尖的人家,宁愿嫁进去做良妾。跟她相好的男人也均是极有出身的,见惯了绝色美人,对她不过是图个新鲜,怎可能用真心,不过占占便宜罢了。后来厌了、倦了、或有了新欢便皆不再理睬她,她又爱在旁人跟前装清高模样,故而也不敢闹出来,只能自己吃亏。”
婉玉听得瞠目结舌,反倒笑起来道:“这些都是真的?若她真的做了,竟还是个极有能耐的人,我倒小瞧了她!”
梅书达道:“我也恐此事是假的,又去套问了柯珲身边的小厮,这才将事情坐实了。崔雪萍曾经一个相好也与我相识,我今儿早晨悄悄花银子问了他身边的长随,证实此事不假。我这才来告诉姐姐的。”
婉玉道:“大哥可都知晓这些事?”
梅书达叹气道:“大哥即便是知道也不信……我原先也劝过他,他对我说崔雪萍是个极可怜又可敬的女孩儿,等他这么些年,他万不能辜负了人家......再说眼见为实,若是咱们红口白牙的说出来,只怕大哥还会说是咱们玷污人家女孩名节。要是他肯信,这么多年早该信了。”
婉玉在树底下的石凳上坐了下来,皱眉道:“真不知大哥中什么邪了,只怕是咱们越说崔雪萍的不是,他越要将她娶进来,需好好想个法子,斩草除根才是。”
梅书达听罢凑上前压低声音道:“要不我想办法将她处置了?”
婉玉一抬头,见梅书达眼中隐隐闪着寒光,立刻拿捏住他想了些什么,一戳梅书达脑门道:“省省罢!快将那些心思收起来,如今你也是有功名的人,万一闹大了被御史言官知道,往上参一本就够你喝一壶的,别再连累了爹爹。况且再因此事跟大哥生了嫌隙更得不偿失。”
梅书达点了点头,嘿嘿笑了两声,便不再做声了。
梅书远婚事如何,婉玉会出何计策,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下】
过了两日,梅海泉命梅书远随部下到附近几个州县巡查江堤,待梅书远一走,吴夫人立即将婚事大张旗鼓的筹备开来,婉玉从旁协理,免不了日夜操劳。不几日崔雪萍也得知梅书远将要成亲,不由大惊失色,忙使奶娘余婆子悄悄的去找梅书远商议,但余婆子回来禀道:“梅家大爷四日前得了巡抚大人令,匆匆忙忙出去办差了,因走得急,也不知现在在何处,更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崔雪萍的心登时灰了大半,道:“可知是和哪一家结亲?”
余婆子道:“听梅家管事严娘子说,大爷与神武将军家小女儿结亲,故而此次婚宴要办得极隆重,本地有头脸的文武要员都要来贺的。”说着,那余婆子小心翼翼看了看崔雪萍脸色,又道:“严娘子还提了……说……说……”
崔雪萍忍着气道:“说什么?”
余婆子字斟句酌道:“说太太特地交代了,成亲那天不准姑娘去,若是见了姑娘只管打出去便是……”
崔雪萍听了又怒又恨,抬手将身边的茶碗狠狠摔在地上,骂道:“老不死的泼娘贼!一把年纪不安生呆着,每每出来搅是非弄出□事!莫非我在她跟前低三下四、摇尾乞怜了还不成,要生生逼死我么!”说完又捂着脸趴到床上痛哭,心知自己以正妻之名风光嫁入梅家已成无望,一时之间愤恨绝望皆涌上心头,哭得死去活来。
余婆子叹道:“姑娘莫要伤心了……唉,我早先便说过,如此这般拖着不是个理儿,姑娘偏拧着性子不听人劝。早些年有姚家、汪家的人过来提亲,姑娘就该应了,也算后半生有靠,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又何苦到这般境地。”
崔雪萍泪流满面,抬起头哭喊道:“那些都是什么人家?姚家不过是有几亩薄田,外加几间铺子罢了,我嫁过去能有什么指望?汪家那个虽殷实些,可又是个白丁,日后也无前程可言,我若找了这样的人家不知有多少人会在旁看我的笑话!”说完又埋首大哭。
余婆子款款劝了好一阵,又拍着崔雪萍的后背道:“既然梅家老太太放了话儿了,姑娘即便想进门做妾怕也是无望,姑娘这些年又跟自己爹娘闹得僵了,怕也没人给你做主,不如我去打听打听,给姑娘说个好亲事,再不能这般拖着了……”
刚说到此处,崔雪萍忽坐了起来,用帕子一抹脸,冷笑道:“都等了这么多年,我还非要进梅家的门了!只可恨远哥儿那榆木疙瘩脑袋,迂腐不堪,偏偏认定无父母之命便属淫奔不才,若他稍肯变通些,将我置在外宅里,等过一二年有了儿子,还愁梅家不肯认我?若到时敢将我赶出门,我便写一纸诉状捅到御史跟前,看他们梅家敢不敢舍这个脸!”
余婆子听了一惊,忙劝道:“姑娘莫要妄为!梅大爷说过,他爹是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原先梅巡抚有个爱妾,也是极得宠爱的,就因为耍了手段,硬是生生被灌了汤水落胎,然后远远打发走了。这些年若不是大爷一力护着,怕咱们也不会有这般安生的日子。”
崔雪萍道:“你当我是没分寸的人?远哥儿不肯偷娶,我也就淡了这个心思了。”
余婆子叹道:“要说品貌,梅大爷真真儿是个尖儿,怨不得姑娘放不得了。”
崔雪萍听了亦滴下泪道:“原先我不过因他是梅家的大公子才更刮目相看些,若说品貌才干,更胜他的男人也不是没有。但这几年我见惯了虚情假意,更觉出他这份真心可贵来……”说完又觉不妥,忙道:“眼下远哥儿却不在……你说他是不是早已知道,所以出去故意躲着我?”
余婆子道:“我看不像,梅大爷是让姑娘牢牢攥在手心里的。”
崔雪萍拧着眉静静想了片刻,方把眉头舒展开道:“是了,记不记得四年前,梅家那老货逼得狠了,远哥儿无法,便赠了我三千两银子,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我当时可不曾哭闹,只给他留了一信便不知踪影了。听说远哥儿看了信登时便流下泪来,寻了我好几日,你们得了我的嘱咐,远哥儿一来便说‘没看见啊’、‘不知道啊’,他急得跟什么似的,后来找着我便道海枯石烂也不会变心,若家中不同意,便就这么守下去了。”说罢面上带了几分得色,笑道:“这才是我想要的结果。”
余婆子赞道:“姑娘是顶顶剔透精明的人儿,有一万个心眼子,又能说会道的,我原就常说,即便是十个绝顶聪明的男人都敌不过你。”
崔雪萍听了心里又舒坦几分,对余婆子道:“曾有位极有修为的道长看过我家的祖坟,说阴宅风水极佳,我这一代必能出贵女,即便不入宫为妃也能以夫为贵封赏诰命,最差也是四品恭人,旁人皆说此人应是族里稍远的一房堂姐,唯有她嫁了个游击武官,但我觉得合该是我才对。若论见识手段,我比她强得多了!”
余婆子唯唯诺诺的应着,见崔雪萍面色略好了些,便打了热水来给她洗脸。崔雪萍坐到镜台前一看,只见自己脸儿上哭得梨花带雨,更有一派美态,再想起自己才华横溢、色色出挑,本该出头于上上之人,比之梅书远要迎娶的张紫萱强三四倍不止,但此却落得这般境地,不由又掉下几滴痛泪,想起吴夫人更是咬牙切齿,心里头暗暗谋划起来。
婚期一日一日近了,婉玉这一日在房中查点喜事所备的各色物什,一时管事的娘子取了一封礼单来,呈给婉玉道:“这是族里各房孝敬来的首饰细软,请姑娘过目。”
婉玉打开一瞧,只见礼单上写道:
如意海棠样式小金锭子二十个;如意梅花样式小银锭子二十个。
赤金小凤钗十支;赤金大凤钗十支;含珠金步摇十支;云脚珍珠卷须簪十支;金镶玉蝴蝶簪十支;金铰链坠蝴蝶抹额一对;赤金璎珞圈五个;红宝石项链两条;蓝宝石项链两条;赤金镶祖母绿项圈一对;紫水晶坠子十对;玛瑙坠子十对;琥珀坠子十对;翡翠手镯五对;羊脂玉手镯一对;玉如意一对;玉白菜一对;各色玉佩十块;龙凤呈祥香囊十个;百蝠流云香囊十个;葡萄百子香囊十个;宫粉十匣;胭脂十匣;绸缎若干。
婉玉看完笑道:“真真儿是大手笔了,难为他们有心。”又抬头问道:“太太可看过礼单了?”
那娘子道:“太太已经看过了,让我给姑娘送来,说姑娘戴的首饰都旧了,看看里头有没有可心的,喜欢哪个就捡哪个回去用。”
婉玉想了想,将羊脂玉的镯子勾了,命怡人给吴夫人房中送去,自己捡了一支簪子。过了片刻,怡人回来笑道:“刚我去太太那屋,正巧二爷和吴家的表少爷也在。我跟太太说这是姑娘给太太挑的镯子,太太一见便说还是姑娘贴心,让你挑首饰反倒第一个想起她来。偏表少爷在旁边凑趣,说这羊脂玉是什么玉中极品,珍稀之至,姑娘挑了最稀罕的物儿孝敬上来,可见得孝心了。太太一高兴马上打赏了我五百个钱,又听说姑娘只选了一根簪子,便说姑娘太过老实了,命把每样首饰都给姑娘留一件。”
婉玉听了笑道:“看看,我借别人的东西做人情,反倒落了这么些好处,既如此你就每样给我留出一个罢,再挑一个百蝙流云的香囊给珍哥儿。”
怡人连声应了,又道:“这些时日我冷眼瞧着,老爷太太待姑娘比亲生的还亲,姑娘对梅家也好似早就熟悉了似的。”
婉玉道:“这人间本就有‘缘分’一说,是我跟这儿有缘罢了。”
两人正说着话儿,忽然门帘子一掀,采纤急匆匆走进来道:“大爷不知怎的突然回了府,正在前头跟太太闹僵起来,姑娘快过去看看罢!”
婉玉登时一惊,立即起身赶了过去,走到门口便听见梅书远大声道:“既是给我成亲又为何瞒着我?张家的姑娘我连话都不曾说过几句,又差了这么多岁,怎可能是良缘?”婉玉进屋一看,见吴夫人坐在炕上气得面色发白,梅书达和吴其芳早已走了。梅书远正站在屋子当中急得乱跳,忍住不向吴夫人发狠,便指着身边下人骂道:“你们一个个儿都当我是面捏的还是泥塑的?这样的大事都不知我一声,我要你们何用?真该都拖出去卖了,省得放我眼前糟心!”
吴夫人大喝道:“这是说的什么话!你这是指桑骂槐的说我让你糟心呢!我且告诉你,我让你糟心也罢,不让你糟心也罢,这喜事是非办不可了!你岳丈大人在前线立了军功,皇上听闻他小女儿要出嫁,和皇太后亲自赏了好些东西,明儿一早宫里的大太监就到。你若在这个时候让梅家没脸,便赶紧找根绳子勒死我罢了!”
梅书远道:“只为这婚事,我苦苦求了母亲这么些年,难道崔姑娘是洪水猛兽?为何母亲就是不准她进门?儿子不敢埋怨母亲,但又实在不愿娶张家姑娘,不如去找根绳子将自己勒死,既保全了梅家的体面,也落得个干净!”说着便要往外跑,慌得下人们一把将梅书远抓住。
吴夫人骂道:“孽障!你这是要翻了天不成!你勒自己前,先勒死我……”说着泪便滚了下来,哭道:“不争气的儿,竟被个女人拿住了魂魄,我怎就生了你这么个孽障!”
梅书远在吴夫人跟前“噗通”一声跪下来道:“但凡上刀山下火海,娘亲命我去,我绝无二话,但唯有这件事,我……我怎能对不起崔姑娘……”
吴夫人冷冷道:“你拿她捧得像仙女,便将自己老子娘视作粪土了?既如此你便赶紧收拾了滚出去,如后莫要认我和你爹爹,只跟那小娼妇在一处快活,我只当我从未生养你罢了!”说完心里又恨又苦,抄起手没头没脸的狠狠打了梅书远几下。
梅书远跪在地上低着头生生受着,婉玉恐母亲气坏身子,又怕闹僵了无法收场,先将下人们全都打发出去,而后上前抱住吴夫人道:“娘亲莫要再气了,原本是办喜事,合该一家人高高兴兴的才是。”又在吴夫人耳边小声道:“哥哥是不知紫萱的好处,待成了亲一起过日子了,哥哥自然能回心转意,娘何必跟他费这一时的唇舌呢。这婚事连皇上和太后都惊动了,他想不娶都不成,日后慢慢磨他的性子,哥哥又是个极重情义的人,也不会薄待嫂嫂。崔雪萍那贱人若是还敢掀什么风浪,咱们慢慢收拾便是。”
这一番话劝得吴夫人心里略好过了些,一把握住婉玉的手,泪眼朦胧道:“我这当娘的还不是全为了你们好,你们过得好了,即便让我死一万次我也情愿。”说完低头一瞧,见梅书远正跪在自己跟前用袖子拭泪,想起大儿子向来人品出众又极其孝顺,看他这番模样又心疼起来,放软了声音道:“张家姑娘不论家世,就单说模样、性情、才干也都是百里挑一的,不信的话去问你妹妹。”说完推了婉玉一把,连连使眼色。
婉玉马上道:“我跟娘的眼力决计不会错的,别看她爹是武将,但她文文雅雅,还会一手好丹青,笛子也吹得好,是个琴棋书画都精的女孩儿,清清白白的,品格和气派不是小门小户浅薄之辈可比。你见了就知道,比那劳什子的崔姑娘强上百倍。”
梅书远本就因父母私自定下亲事而在气头上,又听婉玉说“小门小户浅薄之辈”、“清清白白”等语,显是意有所指,暗讽崔雪萍去的,登时大怒,脑子一热未想言语轻重,冷冷道:“妹妹快莫要说你和娘亲的眼力,若是眼力好又怎会相中杨昊之那个空有皮相的无耻之徒?我的眼力再不济,也不会寻个意欲谋杀亲夫的女子回来!”
婉玉听了这番话登时气怔了,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吴夫人气得浑身乱颤,早已起身扬手便打了梅书远一记大耳刮子,恨声骂道:“孽障!你说什么混账话!”
梅书远话一出口便知道自己造次,开始后悔,见婉玉哭了也不由讪讪的,暗道:“妹妹先前所托非人,我还拿这事刺他,真真儿该死了!”故一句话都说不出,只管站了发呆。
此时只听吴夫人高声吩咐道:“来人,将大爷带回去休息,还有五日便是大喜的日子,这些天大爷要好生歇息,没我的命令,不准让他出府,外头的客,一律回绝了,不准让见!”又把梅书远贴身的小厮、长随、丫鬟叫到跟前训斥,说了盯紧了大爷,这几日若是出了事必打断你们的狗腿等语。然后回头百般安慰婉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