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禾晏山
原来吴夫人昨日听说杨家大操大办杨昊之的婚事,心里就老大不痛快,暗道:“杨家的小畜生狠心害死我女儿,如今守节未满,竟又娶了柳家的女儿风光大办起来,这不是生生落我们梅家的脸面么?婉儿嘴上不说,心里怎能没有委屈?我定要快些给她找个佳婿回来,才能吐了胸中这口恶气!”便与梅海泉说了,第二日一早请了段夫人和吴其芳来。
吴其芳先入书房拜见梅海泉,过后,梅书达悄悄跑到吴夫人耳边低声道:“方才表哥告辞出去,父亲说了句‘到底是少年得志,没经受过大磕碰,心浮气躁了些,但看脾性人品还是好的’。”
吴夫人一听梅海泉如是说,便知已对这桩婚事默许了六七成,愈发来了精神,殷勤招待吴家母子,吴其芳也极有眼色,一时间宾主尽欢。
待吴夫人面上有了倦意,吴其芳便知情知趣道:“天色晚了,姑姑也倦了,妹妹病还没好,坐在外头风大,不如我们告辞,若明日天气好,咱们再到园子里逛逛。”
吴夫人笑道:“我身上正有些乏,想回去歇歇,你们母子也找地方歇歇,吃了饭再家去。”
段夫人笑道:“后来日方长,今天便不留了。”说完带着吴其芳告辞,吴夫人也不挽留,亲自送了一段。吴其芳本是骑马来的,回去时舍了马不骑,一头钻进段夫人乘的马车,问道:“刚出来时娘跟姑姑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段夫人笑道:“看把你给急的,往边上坐坐,别猴儿在我身上。”
吴其芳抱着段夫人胳膊央告道:“娘知道我着急还不快说,快别逗我了。”
段夫人笑吟吟道:“你姑姑说,姑父说你脾气和性子都好,可见这婚事八成就订了。等过几日,咱们就去请内阁大学士王若叟亲自来保媒,这般体面也足够了。”
吴其芳登时大喜道:“当真?姑父当真同意了?”
段夫人笑道:“可不是。”又长长叹一口气,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你姑父终于松了口,这桩婚事成了,也了却我一桩心愿。”伸出手拍着吴其芳的手道:“我就知道你姑父最后必然答应,你姑姑说了,绝不把闺女嫁得太远,又要知根知底。你的品格,不是我夸口,放眼整个儿金陵城鲜少能有及得上的,你姑父原先还捏着款儿,如今寻了一圈过来,还不是看你最最拔尖儿。”
吴其芳只坐着一个劲儿傻笑,段夫人说什么一概没放在心上,忽想起什么,问道:“阁老大臣都在京城,这三四日怎请得过来?”
段夫人道:“王大人是金陵人士,祖坟在金陵城外,每三年都回来拜祭一次,昨儿我听你爹说,接着了王大人的书帖,说他人已到了金陵,邀请你爹上门喝酒闲话。”
吴其芳听了方才把心放了下来,喜滋滋道:“这便是了,过两日我就跟爹爹一同去王大人家拜访,等亲事订下来我也该进京了,明年便能娶婉妹过门。”
段夫人嗔道:“瞧把你急的,怪道都说是有了媳妇忘了娘。”
吴其芳陪笑道:“我哪儿能呢。娘都说这是难得的好亲事,好容易姑父吐了口,咱们再不紧着些,只怕有变故呢。”
段夫人道:“说得是,婉儿刚认到梅家不久,外省和京城里的官宦未曾见过也就罢了,若是知道,只怕要生出旁的事来,今儿回家我跟老爷说一声,尽早将此事了了才是。”又道:“婉玉那闺女我见她头一眼就相中了,无千金小姐骄横之气,也不似有些缩手缩脚的,才十五六岁,看着倒有二三十岁人儿的稳重大度,听说她原先在柳家跟个夜叉一般,如今这般端雅了,可见是你姑姑会调教。”
吴其芳闻言哼一声道:“我却听仕达说是柳家太太挤兑刻薄婉妹,还指不定谁是哪个是夜叉。”
段夫人笑道:“瞧瞧,还未娶进来就先心疼上了。”吴其芳脸儿上一红,母子俩一路说笑而去。
却说吴家母子走后,吴夫人便把婉玉唤到跟前问她的意思,婉玉垂首良久,方道:“那就依爹娘的意思罢。”吴夫人见婉玉脸上并无喜色,也无半分女孩儿家提及婚事的羞臊之情,心里不由一沉,握了婉玉的手道:“其实我跟你爹的意思也是多留你几年,但你年纪渐渐也大了,此时不说亲,日后就难说到像样的人家。芳哥儿的品格你也知道,才学也好,性情也好,都是百里挑一的。我二哥耿直,嫂子大度,门风清白,你嫁过去也不会受委屈。这一遭是你爹爹亲自掌眼,达哥儿也对他赞赏有加的……莫非你不愿意?”
婉玉沉静道:“爹娘都看着合意,那便如此罢。”
吴夫人也不再多言,捏捏婉玉的手便让她回了。待婉玉走后,吴夫人左思右想觉得不妥,扶了个小丫鬟到了紫萱处,二人闲话了一阵,吴夫人将这桩婚事与紫萱说了,又道:“你们小姐妹姑嫂的最是亲近,婉儿又是个心里头爱藏事情的,有些话儿不爱跟我说的,保不齐爱跟你念叨,你替我问问她到底愿不愿意。”
紫萱正百无聊赖抱着肚子发闷,听此言立刻精神抖擞,坐直了身子道:“母亲只管放心,包在媳妇身上。”说完打发小丫头子去叫婉玉,吴夫人告辞离去。
片刻婉玉便到了,掀开帘子正瞧见紫萱坐在罗汉床上捧着一瓷罐子杏干吃,又见她整个儿人都丰腴了一圈儿,脸上也红扑扑的,便道:“嫂嫂好气色。”紫萱见婉玉进来,忙将罐子放到炕桌上,笑嘻嘻道:“给新娘子道喜了!”
婉玉面上一红,啐道:“都快当娘的人了,还没个正行!”说着让跟着的婆子拿来两个小掐丝的盒子放到炕桌上道:“这里头是糖醶的的海棠果子和枣泥馅的山药糕。”说完也在罗汉床上坐了下来。
紫萱打开便闻到一股香甜之气,捻了块海棠果子吃,只觉口中又软又甜,不由笑弯了眼道:“多谢多谢,方才我还说杏干吃久了没味道,这个刚刚好,酸甜又不腻。”说完把八宝盒拿来让婉玉吃,又让香草沏好茶。
婉玉道:“再好吃也不能多吃,吃多了胃酸肚子疼,还是多吃饭是正经。如今天已暖和起来,也别总在屋里坐着,没事儿的时候出去溜达溜达,园子里有几处景致都不错呢。”
紫萱摆着手道:“你怎的跟你哥哥一样唠叨起来了,我就是懒得动弹,在床上躺一天才好。”紫萱向来是个直来直去的,也不绕弯子,命丫鬟婆子都退下,喝了口茶直问道:“听婆婆说,打算给你订吴家的芳哥儿,我也瞅着跟你般配,但婆婆那意思,好像是你不太乐意似的,你心里怎么想的,快跟我说说。”见婉玉垂了脸儿不语,身子便朝婉玉跟前凑了凑,推了她一把道:“你心里怎样想的快些告诉嫂子,若是你不愿意,我替你说去。”
婉玉失笑道:“我哪里不愿意了?”说完又叹气道:“我原是打定主意一辈子不嫁人的,但后来又一想,女孩儿家长大了,若不嫁,不免坏了家里的声誉,爹娘一来操心,二来也累得他们无颜面。再说芳哥儿性情还是好的,家里门风也正,也算得上良缘了。”
紫萱拿了一块山药糕,一边吃一边道:“既是良缘,你怎的看起来一点都不欢喜呢?旁的女孩子若是提起亲事,多少都有些害臊羞涩,你倒像是个不相干的人。”说完顿了顿,道:“莫不是芳哥儿太过风流俊俏了,你担心他日后房里的人儿太多,今儿个朝东,明儿个朝西,拈花惹草罢?”
婉玉暗叹道:“男男女女之间种种,我早就看透了,又何来什么喜悦之情?”口中道:“咱们女孩子为何要嫁人呢?我听说庄稼人有句糙话‘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话糙理不糙,说到底嫁人就是为了下半生有靠罢了。只要婆家明理些,兄弟妯娌少些,家中重规矩,门风清白,也不求自个儿的夫君做官做宰,日子平稳安定便是了。如今我早已想得透透的,也算活明白了,男人纳妾也好,不纳妾也罢,国法都容,我不容又能怎样呢?即便我不容,他的心不在你身上,你也管不了;你管了,反倒结了愁。管他多少小妾,多少通房,只要能维护正房尊荣体面,不错了规矩,和和气气衣食无忧的过日子也就算一番造化了。实着心眼,单单追求一个‘情’字,只怕到头来也是一场空,伤身更伤心……我原先就是太虚妄了,才……”说着便止住了,朝紫萱勉强笑了笑。
紫萱口中含着半块山药糕,睁大双目,看着婉玉有些愣愣的,半晌忽回过神,立着眉道:“等等,等等,我方才差点就让你给我绕进去了。”说完奋力将糕饼咽下,连珠炮一般道:“你怎有这样的念头?人又不是小猫小狗,给口吃的就能活命,旁的一概就不管了。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人活着不就活个‘情’字么?尤以婚姻大事,事关终身,自然要挑选个自己欢喜的人儿,若连‘情’都没有了,那在一起过日子还有什么趣儿,心都死了,化成一缕烟儿,变成行尸走肉,槁木一样活着,岂不是光剩下熬岁月耗年华了?跟自个儿欢喜的人过日子,即便是艰难些,公婆刁难,妯娌间算计,但有个体己的人儿怜惜着,心里也是甜的暖的;为了图你说的那‘日子平稳’,即便吃穿跟皇上娘娘一般,丈夫维护体面,全家上下都让三分,活得跟霸王一样,心里也是苦的冷的!”
这一席话说得婉玉目瞪口呆,还未回过魂,又听紫萱道:“我娘家有个庶姐,长得虽有两分颜色,但性子气度举止只不过平平,在家里不招祖父母和爹娘待见,她亲娘也是个懦弱不经事的,无一人可指望,故而我爹有个属下来提亲,她也不拘什么年纪容貌,听说对方憨直也就点头嫁了。她这是不得已,寻思着早些从家中立出去,有个安稳的去处,能做个武官太太也便知足了。跟她比比,你又无病呻吟做什么?公爹和婆婆都疼你,咱们家也算得上高门了,你生得又俊,唯一让人说嘴的不过是原先的出身,但那又如何了?金陵城里还怕挑不到可心的儿郎?”说完拉了婉玉的手道:“再说句厚颜的话……我就觉着跟你哥哥在一处过日子有盼头……也盼着你能找到个可心的人儿……”说着脸儿就红了。
婉玉过了好半晌才怔怔道:“你一心放在夫君身上,若是他日后辜负了你,变了心,抑或是不顾家训纳了小的……”
紫萱立即截下话头,斜着眼看着婉玉道:“那都是日后的事,还都在影子里呢,人日后还要死,难道现在就不活着了?长远打算固然不错,可想得太远,那就自寻烦恼,日子过得必然不痛快。你是个聪明人,怎能不懂这个理儿呢?上回去柳家探望姐姐,姐姐就跟我说,即便是爷们儿一时图了新鲜,纳了小的,你跟他还有多年的情分在,拿捏住分寸,用些手段,妾也不过是个摆设罢了。”说完又换了一副得意的神情道:“再者说,你哥哥心眼儿实,也重情义,一心要效仿圣人呢,他那样的要移了性情辜负我也难,说句打嘴的话,你看他先前是怎么对那个姓崔的,若不是姓崔的做了对不起他的脏事儿,只怕如今还连连着分不清呢!”
紫萱说罢见婉玉仍有些怔怔的,便推了推唤道:“妹妹?妹妹?”直唤了好几声还见婉玉如神魂出窍一般,紫萱有些慌了,刚欲掐婉玉人中,却见她站起来,眼光直直道:“嫂子好生歇歇,我先回去了。”说完轻飘飘的走了出去。
正文 第三十七回【上】传谣言吴夫人震怒
却说过了三四日,这天一早梅书达用完了饭颇觉无聊,拿了小竹棍站在窗边上逗鹦鹉念诗词来听,忽有个小丫头子掀了帘子道:“芳大爷来了。”梅书达听了立时起身道:“快请,看茶。”说着让丫鬟把鞋穿了便往外走,转出来正看见吴其芳正站在屏风边上,梅书达拍手笑道:“这么早,难不成是你小子等不及,今儿个提亲来了?”
吴其芳面色铁青,迈步上前焦急道:“出事了!你……”说着看看左右,将梅书达扯到屋角,低声道:“我跟婉妹的婚事原本父亲早已答应了,只等着去请王大人保媒,但昨儿个回来父亲忽又说不行,我追问了半天才知道,原来父亲在外头听到婉妹不好的风闻……说她原就因柯家的公子投过湖;又勾搭过城北孙家的独子孙志浩,因这档子事儿孙志浩还曾给拿下大狱了;又说前两日杨昊之成亲,有人曾看见她跟杨家老三一同乘了马车出了府,孤男寡女的,天都黑了才回来……”
梅书达越听越心惊,一把揪住吴其芳衣襟道:“这些混账话你爹是听谁说的?”
吴其芳道:“昨儿个我爹娘去庙里进香,回来时脸色便又沉又黑,横竖是不答应这亲事了,母亲只是叹气,说回头亲自上门来赔罪,我追问了半天,母亲才说他们在庙里听见两个大户人家的婆子坐在台阶上磨牙,说了婉妹的闲话,父亲捺不住上前问了,才知那两人是梅海洲府里的下人,这一遭领了主人的银两来施舍香油钱的,父亲登时就动了怒……”又央告道:“仕达,我对婉妹心意从未变过,昨儿太晚我出不得门,今天一早便过来,跟你一同讨个法子,将这亲事定了。”又长吁短叹,知道此事绝非如此简单。原来其父骂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自古女子莫不是以贞静为主。我不用你寻个多高的门第,只要品行端良,贤淑温婉便是,连梅氏一族的本家儿都这般说,可见婉玉是个什么品性,我们怕是给人骗了!你要娶一个这样的名声的媳妇,要吴家列祖列宗的颜面何存?幸而未曾有过三书六礼,这桩事就此作罢了罢!”
梅书达暗叫不好,对吴其芳道:“你且坐坐,我这就回来。”说完撩了衣裳撒腿便吴夫人的住处跑,直冲到门前掀了帘子,只瞧见吴夫人和婉玉刚吃完饭,正在净手呢。吴夫人见冷不丁有个人闯进来,唬了一跳,见是梅书达方定了心神,嗔道:“一天到晚咋咋呼呼的,摔着碰着怎么得了?回头你老子见了又要训你。”
梅书达指着几个端水捧毛巾的小丫头子道:“统统出去!”吴夫人对梅书达素来溺爱,见状也不以为意,见丫鬟们鱼贯而出,方才道:“这一清早的是谁惹你不痛快了?跑到我这儿发疯。”
梅书达横着眉目道:“出了事了!”便将吴其芳如何说的与吴夫人讲了一回,吴夫人登时惊得站了起来,失声道:“当真?”
婉玉心里一沉,浑身如坠入冰窖一般,两行泪顺着脸儿流下来,在吴夫人跟前跪下哭道:“是女儿不孝,连累家门声望清誉……”
吴夫人颤声道:“你跟……跟杨家老三是怎么档子事儿?”
婉玉跪着哭道:“当日珍哥儿在杨府的园子里玩,让奶妈丫鬟看丢了,上下找了几遍都没寻着,府里头宾客多,人多手杂,有人说怕孩子被花子拐走了,杨晟之要出去找,女儿心急便带了怡人跟他出去寻人,只在外头转了个把个时辰,后来杨府里小厮说珍哥儿找见了,便回去了。”
吴夫人面色发白,听婉玉私与杨晟之出府,只觉一股怒火拱上心头,一拍桌子道:“你也太放肆了!姑娘家家的怎能跟个男人一同出门!”
婉玉羞愧难当,大哭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处,如今我再没脸活着!”说完站起来捂着脸往外跑,唬得梅书达跳起来拦住道:“姐姐哭什么?要死也是那些传了闲话的忘八羔子死,待我把他找出来千刀万剐给你出气!”回过头又对吴夫人道:“母亲气糊涂了,这事儿与姐姐有什么相干?珍哥儿丢了,姐姐能不着急?一急之下做出什么逾越礼法的事亦是有情可原的,何况姐姐出去还带了丫鬟,可见也不是孤男寡女了,是那传闲话的小人该死,母亲又何苦再逼姐姐呢?”
梅书达还未说完,吴夫人便叹了口气,又见婉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心里愈发难过,暗道:“是了,婉儿虽有不是,也不应全怨怪她,只是二哥自视清高,最是个穷耿直的,因老爷官高,为避嫌都不轻易上门走动,如今婉儿的这桩亲定是不成了,如今又惹上这个名声……我这苦命的儿,你遭了大劫回来,我本想这一遭给你寻个良缘,谁知又不成了!”想到此处泪也流了下来,母女二人相对垂泪。
梅书达颇为头疼,只能按捺了性子,哄着母亲和姐姐道:“快些收一收泪,保重身子要紧,若气坏了自己岂不是让小人得了意。”又道:“莫要哭了,依我的意思,咱们把嚼舌头根子的黑心秧子找出来,看他们哭岂不更痛快?”
这一句反倒把吴夫人怄笑了,文杏和采纤听了也抿了嘴儿笑。婉玉镇定下来道:“弟弟说得是,眼下最着紧的是将这风言风语制住了,流言蜚语是斩人的刀,舌头根子底下压得死人。”
梅书达道:“非但如此,还要把祸头找出来,有一个杀一个,有两个杀一双!”
采纤上前来掏出帕子,一边给婉玉擦泪儿,一边道:“恕我多嘴了,前几日杨家大爷成亲的时候,双姑娘和回姑娘,还有嫁到柯家的菊姑娘都说过姑娘闲话,当时双姑娘和回姑娘便说咱们姑娘勾搭过那个什么孙家的少爷。”
吴夫人浑身一震,瞪了双眼道:“都说些什么了?”
采纤早就不满双生女挤兑自家小姐,当下便将那场大闹说了,饶是她口齿伶俐,梅燕回如何说,梅燕双如何说,杨蕙菊又如何说,一样一样讲得活灵活现,说到自己与婉玉挨打受气时又夸大了几倍,又道:“就是双姐儿说姑娘勾搭孙家少爷,好多人都听见了,太太不信只管问去。”一番话气得吴夫人七窍生烟。
梅书达凑到吴夫人跟前低声道:“当日孙志浩那厮就是押在三堂叔手底下的大狱里,我瞅着八成是三堂叔回去说了什么,让那两个嚼舌头的小丫头片子听见,否则这桩事秘密得紧,知情人早已都封了口了,听说原本孙志浩拿在大狱里还满嘴胡吣过几回,几板子打下去人就立刻老实了,如今只怕是杀死他也不敢乱咬,他一出大狱,爹就派人上门去敲打了一番,没过几日他家里人就送他到福建做生意去了,至今还未回来,旁人谁还敢胡说八道?”
婉玉道:“有桩事我原先不愿讲的,有一回我听见那两姐妹说私房话儿,听见梅燕双恋着芳哥儿……”
梅书达冷笑道:“这便是了,原来竟因为这个,真是寡廉鲜耻!”
吴夫人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咬牙切齿道:“是了,旁人若想传这谣言只怕早就传了,偏偏赶在婉儿要说亲的节骨眼儿上传出来,那两个小蹄子原就在背地里嚼过舌根子,挑唆过你舅母身边的丫鬟,说婉儿为个男人投湖;在杨家时八成又看见婉儿和杨家三小子出去找孩子,这才又编了那样一番话出来,硬生生要将这亲事搅黄了……可恨,可恨!”
三言两语间,事情来龙去脉便对上了,吴夫人猛地站起来高声喝道:“备马车!”说完拔腿便走,大声道:“婉儿留家里,有娘给你做主,我这就去问个清楚!”
梅书达早就按捺不住了,巴巴的就等着吴夫人这一声,立时道:“我也去,看哪个敢欺负我母亲和姐姐!”说完一溜烟跑回去换衣裳备马。婉玉隐隐觉得此事藏了蹊跷,却也无暇细想,吴夫人早已带着采纤和文杏乘了马车直奔梅海洲府上。
却说梅海洲这两日犯了鹤膝风正躺在床上让大夫针灸,冷不防有人来报说他大堂兄的夫人带着小儿子来了,梅海洲一听立刻命大夫收了银针,亲自拄着拐上前迎接,远远瞧见吴夫人迎面走了过来,风尘仆仆,肃杀着一张脸儿,梅书达和一名大丫鬟左右搀扶,情势与往日不同,正惊疑间,吴夫人已走到眼前,怒瞪道:“我们家与你有什么天大的仇怨,为何要往死里逼我女儿?”
梅海洲一听此言登时吃了一惊,吴夫人径直往屋中去,董氏满面堆笑从屋中迎上前道:“嫂子来了怎不提前说一声,我们也好备了酒饭准备着……”话音还没落,吴夫人兜头便啐了一口道:“少在这儿人五人六儿的愣装好人,你打得如意算盘还当我不知道?下三滥手段害了我女儿一生,搅散她姻缘,你以为你就能如愿了?口蜜腹剑的东西,我女儿若有三长两短,你们也休想好过了!”
梅海洲夫妇云山雾罩,梅海洲上前道:“嫂嫂息怒!这当中可否有什么误会?”
吴夫人骂道:“什么误会?你们的好女儿说婉玉为柯家公子投河,勾搭孙家少爷,跟杨家三公子不明不白,满世界的张扬,分明就是要逼死她!今日我豁出这张老脸,咱们一同见官去!”指着采纤道:“你来告诉告诉他!”
采纤上前一步,按着梅书达教给她的一番话道:“前两日杨家大爷娶亲,双姑娘和回姑娘对我家姑娘有的没的甩了闲话,当着众小姐的面说我家姑娘寒碜,是个小妇养的,为了柯家二公子投河,早就没有名节了。我们姑娘气狠了问了双姑娘两句谁是小妇养的,谁想双姑娘拿了一碗滚热的茶就泼过来,把我们姑娘的脸都烫伤了,然后回姑娘和双姑娘又说我们姑娘跟男人勾三搭四,品行不端,勾引了城北的孙家少爷,有了不才之事!我们姑娘哭得死去活来的,两次三番的想去寻死。今儿个吴家表少爷来了,进门就说府上两位妈妈在外头说我们姑娘闲话,说她跟杨家三公子有奸*情。我家姑娘听了一声不吭的进屋,等我们再进去一看,她人已吊在房梁上,救下来只剩半口气儿了!”说完掩面大哭。吴夫人亦跟着落泪涟涟。
梅书达低声在梅海洲耳边道:“当日孙志浩拿下大狱,正是押解在堂叔掌管的狱中,这事当中有莫大的干系,本是已封了口的,但不知又怎的流传出来,竟让府上两位令嫒知道拿出去宣讲,此事待我爹从衙门回来,我定要与他商量商量,莫要再惹出什么事端。”
梅海洲头上像打了焦雷一般,又惊又怒,大声命道:“快将那两个畜生拿来!”
片刻梅燕双、梅燕回便到了,梅海洲劈头一人给了一记耳光,喝骂道:“作死的小蹄子!婉玉不但是你们堂姐,更是堂堂巡抚家的千金,你们脏了心肺,竟敢传扬如此不堪的话儿,生生也要将我折损进去!”
梅燕回伶俐,一见吴夫人心中就明白了几分,立时跪了下来磕头道:“父亲息怒!”梅燕双捂着腮帮子含泪道:“我犯了什么错儿,父亲为何打我?”
梅海洲还未说话,便听吴夫人冷笑道:“如今还要装傻不成?事情桩桩件件均是从你家谣传而出的,你们好一对小姐妹,三番五次祸害我女儿名节,存了什么心莫非你自己心里不清楚了?如今还敢抵赖?”
梅海洲抡起拐杖,一下打在梅燕双腿上,道:“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快跪下!”
梅燕双吃痛,腿一软跪了下来,倒也硬气,梗着脖子,脸儿上挂着泪珠儿道:“什么谣言,凭什么便说是我们姊妹传出来的?”
梅书达冷笑道:“真真儿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你在杨家大公子成亲之日里满处嚷嚷的话还怕找不到作证的人?府上的婆子到寺庙里四处宣扬,坏我姐姐名声,怎别家不说,单单只在你这里传出这样的事?你存的什么心思还当我们不知道?吴其芳已与我说了,你背地里偷偷塞了镯子给他,约他到穿堂里见面,痴痴缠着他,还赠他帕子,他断不肯收方才罢了。他说,若是这件事有半句虚言,便叫他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梅燕双脸“刷”一下惨白,原来当日在杨家,众人用晚饭时不见婉玉,过后梅燕双的贴身丫鬟鹦哥悄悄告诉,她听杨晟之身边的丫鬟偷偷议论,说珍哥儿丢了,婉玉和杨晟之出门去找孩子,许就是两个人孤男寡女一起出去的。梅燕双当时恰在婉玉手上吃了亏,听到这一桩哪有不宣扬的,便在众小姐姑娘当中挑唆了,又兼把陈年旧事都抖出来添油加醋一番,恨不得此事传到吴家耳中搅黄了这桩亲事才妙,却不成想事情竟闹得这般大了。
梅燕回听要出人命了,腿不由抖了起来,暗道:“若是婉玉有了三长两短,只怕巡抚家里不能善罢甘休,此事想赖只怕抵赖不掉,但这些事明明是姐姐鲁莽闯出的大祸,凭什么要我跟她一肩承担?我万不能因此毁了自己前程。”想到此处便“噌噌”磕头哭道:“是我错了,请长辈们息怒,姐姐恋慕吴家的公子,因吴家公子欲与婉妹结亲,心里便存了怨。当日我病着,在爹娘房中睡觉偶听到什么孙家的事,便与姐姐说了,还千叮咛万嘱咐她万不可告诉旁人,谁想到她跟婉玉吵架,没忍住便说出来……”梅书达看了梅燕回一眼,暗道:“这倒是个机灵的,寥寥几句话便将自己的罪名洗了大半。”
吴夫人大哭道:“我的孩儿是清清白白的女孩儿,最温柔娴雅不过,她到底干错了什么,要你们这般下黑心狠手的挤兑逼她,如今可趁了你的心,她去寻死,如今只剩了半口气儿,她若出了事,要我怎么活!”
董氏急忙上前搀扶道:“好嫂子,你且保重身子,快坐下来歇歇喝口茶罢。”
吴夫人一推董氏,瞪着眼道:“你又是什么好的了?但凡你会调*教女儿,又怎能惹出这么大的祸?一开始她们两姊妹在吴家人跟前挑唆婉玉不是,我便送回来派老嬷嬷敲打了,我本以为日后便平安,大家安分守己的各过各的日子,结果反倒变本加厉,非但毁我女儿亲事,更毁她一生清白名誉!她若有了三长两短,我也不要活了。”边说边哭得顿足捶胸,全赖梅书达搀扶着。
董氏听了急得落泪道:“我怎不规矩她们了?又罚又打的……”冲到双生女跟前狠狠打几下,骂道:“不争气的儿……”说着亦哽咽起来。
这一打,倒将梅燕双心里的仇怨全激了上来,泪儿顺着脸颊滚下来,豁出去一般,冷笑道:“即便是我说的又如何了?我说的哪一桩事不是真的?莫非婉玉没有为柯家公子投河?莫非她没勾搭过孙志浩?莫非她没跟杨晟之孤男寡女的天黑里出府?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她有胆做了,怎反倒没胆让人说了?”
吴夫人听了此言,止住了泪,看着梅海洲夫妇,只瞧见那夫妇俩的脸气得一阵青一阵紫。梅燕双流着泪对吴夫人道:“婉玉原不过就是个戏子生的,从小打鸡骂狗,品性不端,外头装出娴静模样,你们都被她骗了!”哭着又看向董氏道:“婉玉不过是攀上了高枝儿,进了巡抚家的门儿,若非如此,吴家怎能看中她?婉玉哪一点比我强了?我乃堂堂五品通判家的嫡出女儿,比她名正言顺百倍!”
话音未落,梅海洲早已气疯了,顾不得训斥“不知廉耻、心术不正、骄纵跋扈”等言,上前抡起拐杖便打,口中骂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下流种子,不但祖宗不容你,就算天也不容你!今日活活打死才干净!”手起棒落,打得梅燕双连连惨叫。
董氏见梅海洲盛怒,与往日里截然不同,亦恐出了人命,几步上前跪在吴夫人脚下抱着腿含泪道:“嫂子向来圣明,求你饶了那两个小畜生性命,也求嫂子留脸。”
吴夫人道:“我给你们留脸,谁又给我留脸了?如今我女儿名声毁了,日后唯有远嫁,上哪儿再去寻一门好亲事?”
梅燕回亦跪着向前蹭了几步,不断磕头道:“是我们油脂蒙了心窍,闯了大祸出来,耽误了妹妹前程,大娘要打要骂绝无二话,但还求大娘疼我们,给我们留脸面。”
吴夫人至此已将事情问明,便不再多言,只将脸上的泪拭了,淡淡道:“脸面已撕破了,再不能留了。”扭过头对梅海洲道:“日后与你堂兄往来,我们内宅里的娘们是不管的。”又对董氏道:“但内眷当中,你我两家至此断绝,不再来往了罢!”
此言一出,梅海洲夫妇惊得“啊”了一声,吴夫人不理哀求挽留,任梅书达搀扶着出了府,乘了马车走了。
正文 第三十七回【下】恐查办梅海泉忧思
却说吴夫人回了府心中仍愤愤难平,将婉玉唤到跟前说:“我的儿,你受了委屈了,此事有娘给你做主,芳哥儿那头不成就不成了,金陵城里的才俊难道还少么!”婉玉自觉失察被旁人抓了把柄,含愧不语。吴夫人恐她有心事积在心里,百般安慰了一番。
至晚间,小厮来报梅海泉因有急事不回府用饭,婉玉便陪吴夫人把饭用了,饭后吴夫人一时神虚体乏,歪在美人榻上睡了过去。婉玉轻轻给母亲盖上一层锦被,扭头瞧见见墙壁上的玲珑槽子里放了《王摩诘全集》并一册《稼轩长短句》,拿起来翻看,竟入了神,坐在碧纱橱里细读起来。
吴夫人一觉醒来见房中黑漆漆的,只在案头的彩漆螺钿小几上燃一点烛火,便坐起身,用帕子揉着眼睛问道:“什么时辰了?老爷可回来了?”
婉玉仍坐在碧纱橱里,听见动静跟几个丫鬟一齐迎上来,文杏奉茶道:“已经三更了,老爷还没回来呢。”婉玉蹙了眉道:“赶上政务繁忙,爹爹留在衙门里过夜也是有的,但怎的也打发个人回家知会一声,如今这么晚了连个信儿都没有,倒是少见了。”
吴夫人忙说:“你们快去打发二门的小幺儿们去衙门问问。”娇杏应了一声反身便出去了。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有一个小厮名唤双旺者回来跪在帘子后头磕头回道:“禀太太,跟在老爷身边儿的丁全说老爷今儿晚上怕是回不来了,让太太先歇着罢。”
吴夫人道:“你可见着老爷了?衙门里出了什么着紧的事?”
双旺道:“小的不知,但巡抚衙门里上上下下灯火通明,听站班的几个门吏悄悄说,好像是从京城都察院、大理寺、刑部各来了几位大人,不知有何要务。”
母女俩心里“咯噔”一沉,对望了一眼,婉玉暗道:“莫非朝堂上有何变故将爹爹干连在内?否则京城里怎会好端端的派出这么大阵仗到金陵来,竟通宵达旦连家都不让回,看来是不大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