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禾晏山
妍玉嗤笑道:“呸!亏你还有脸说什么官场,芝麻粒儿大的小官儿,还是花银子买的,充什么体面。有本事你也学老三,入科考一个回来,那才叫本事!”
这一句说得杨昊之心里犯堵,皱着眉不耐烦道:“行行行,有完没完。”
妍玉道:“怎么?嫌我说得不好听了?哪一句说错了,你说来我听听?”
杨昊之恼怒,刚欲发作,又想起王好姐和新添的孩儿,遂压下火气,走上前揽着妍玉笑道:“咱不说那些生气的。我看看你今天戴的什么戒指,搽的什么粉儿。”说着凑过去,只觉异香扑鼻。
妍玉极喜杨昊之与她亲热,偏又装出厌倦模样,嗔道:“离我远些!”
杨昊之见她娇俏慵懒,一时动情,搂着妍玉道:“我偏就离你近,看看你戴了什么香饼子、香球子,嘴上的胭脂让我吃了罢。”说着要亲嘴,正此时红芍端了茶进来,碰掉了桌上的扇子,“当”一声惊了屋里两人,杨昊之不悦,随手脱了鞋朝红芍扔去,骂道:“没眼色的小蹄子,谁让你进来的!”
红芍吃了一吓,慌忙闪躲,手上的茶也没端稳,热水烫了一手,茗碗也掉在地上摔个粉碎。妍玉呵斥道:“还不滚去拿东西收拾!”
红芍又委屈又恨,含着泪退了出去。片刻拿了抹布进屋收拾,只见屋里静悄悄的,屏风后传来低低的说话声。红芍大着胆子凑过去,透过屏风的缝隙往屋里瞧,只见这二人坐在床上,杨昊之手里拿了一红色的香袋,从内取出一丸药放入口中。妍玉道:“你方才吃的是什么东西?”
杨昊之笑嘻嘻道:“这可是个好东西,胡僧做的药,都叫‘红铅丸’。但只一粒就金枪不倒,让你乖乖求饶。”
妍玉满面通红,啐道:“天还没黑,就不正经,说什么混话!再说还在老太太孝期里呢。”
杨昊之道:“你我不说,谁知道?还不快受用一回。”说着抱着妍玉亲嘴。妍玉半推半就,二人云雨起来。
红芍从屋中退出回到外间,恼一回,怒一回。她随妍玉嫁到杨家,因早有争强的心,同杨昊之眉来眼去传情,终如愿以偿当了通房丫头。杨昊之也同她相好了几日,谁想还没过多久,杨昊之对她就淡了,妍玉看得又紧,不准杨昊之随意沾碰,杨昊之渐渐的把她看成粪土一般。她上有恶主刁难,下无子女傍身,左右无一靠山,连丫头婆子因她素日张狂也不同她交好,如今又失了男主人的宠爱,日子熬得极苦。想到自己当初若一直跟着婉玉,而今在三房定然是另外一番风光,眼见怡人吃穿用度已是小姐的体面,不由又悔又恨,哭了一场。
且说红芍暗暗垂泪,杨昊之和妍玉直到过了晚饭钟点方才收了云雨。妍玉浑身发懒,唤红芍打水进来擦洗。红芍端了水盆进来,眼瞥见杨昊之装胡僧药的香袋就放在床头,不由心生一计,大着胆子偷倒出一粒,又将香袋放好。
妍玉擦洗一番便沉沉睡去,杨昊之嚷饿,披了衣衫到外间用饭。红芍暗道:“真真儿天助我也!合该我与大爷独处,若不借此挽回大爷的心,日后只怕难寻这样的时机。”在灯下见杨昊之俊颜如玉,益发春心荡漾,借着端菜的当儿,将药丸子掰了一半丢到汤碗里,等化得差不多了端上前劝杨昊之多喝一碗汤滋补身体。
杨昊之一口气灌了半碗汤,不多时便觉一股春意上涌,红芍在一旁殷勤伺候,卖弄风情,杨昊之见红芍妩媚,忍耐不住,一把搂着求欢,二人便弄起兴来。红芍乃久旷之人,缠着杨昊之没个餍足,杨昊之早已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方才又与妍玉欢好耗尽心力,此刻勉强应承,正当云情雨意正浓时,忽感一阵晕眩,脸色惨白,捂着胸口直喘粗气。红芍吓了一跳,忙扶杨昊之在外头矮榻上躺下,想去叫人,又怕被人知晓她与杨昊之在孝期里行房,若不叫人,眼见杨昊之连喘不止。正犹豫的当儿,忽有个丫鬟进来,见此景登时大吃一惊,尖声嚷道:“不好了!大爷不好了!”跌跌撞撞跑出去。杨昊之一把拽住红芍,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喉咙里咯咯直想,欲说话又讲不出,眼白一翻,头已歪倒了,口中涎津顺着嘴角淌下来,再探鼻间已没了气。红芍唬得魂不附体,身子一软栽倒在地,惊怕之下嚎啕大哭起来。
妍玉在屋里合着眼睡得正沉,忽有丫鬟慌慌张张跑进来说:“大爷出了事了!”妍玉忙起身,披了衣衫出来,到外头一见杨昊之赤身裸体躺在榻上,又瞧红芍云鬓散乱,袄扣全开,便知做出什么好事,登时气得柳眉倒竖,狠狠打了红芍几下,骂道:“好淫妇,竟敢背着我跟主子发浪!看我不收拾你!”说罢方才转回身看杨昊之,只见歪倒在床上,一丝活气全无,登时大吃一惊,晴天霹雳一般,拼命推搡几下道:“冤家!你快些起来说句话哇!”说着放声大哭起来。
一时间各屋的丫头婆子全围了过来,有年长经事的老嬷嬷上前摸了摸脉门,又掐了人中,探了鼻息,俱个大惊失色,大叫道:“大爷……大爷不中用了!”言罢嚎哭起来,众人跟着一齐大哭,乌压压跪了一地。早有小丫头子往各房送信,柳夫人正在卸妆,听丫鬟送信说大房出了事,因杨峥与杨晟之在外宅书房里头,便打发廊下的小丫头去叫人,自己穿了以上急急忙忙的往大房中来。
进屋一瞧杨昊之裸着躺在床上,面色铁青,瞪着双目,口角涎津横流,魂魄便已唬飞了一半,如同摘了心肝一般,眼前一黑,直挺挺的撅了过去。众人大惊,又是抹胸又是掐人中,柳夫人方才苏醒过来,狠命推了推杨昊之道:“我的儿!莫要吓唬娘,快回个话儿!”旁有丫鬟道:“太太节哀,大爷怕已是不行了……”一语未了,柳夫人便“啪”给一记大耳刮子,指着骂道:“哪儿来的小蹄子,藏了好歹毒的心,要咒我儿死!谁说我儿不行了?快!赶紧去请大夫!金陵城里有名的大夫统统给我请来!若能医好我儿的病,要多少银子随他开口,即便要我的命也省得!”紧接着搂着杨昊之,“呀”一声大哭起来道:“我苦命的儿呀!你喘口气吱个声儿,你如此不是要了我的命么!”
此时杨景之、郑姨娘等也得了信儿,纷纷到了。不一会儿,婉玉让采纤和怡人搀着来,进屋往榻上瞧了一眼便连忙退了出来,只在外间寻了地方坐着。郑姨娘见婉玉来了,一时去寻茶壶给婉玉倒茶,一时又恐人多挤着婉玉,一时又恐哭声大了惊动胎气,忙忙的催她回去,反倒忙乱上十分。
正闹得没开交处,忽听丫鬟报说:“老爷、三爷来了!”话音未落,杨峥和杨晟之已迈步走进来。妍玉衣衫不整,忙躲进卧室。柳夫人一见杨峥,如同得了珍宝一般,几步上前“噗通”跪在地上,抱着杨峥的腿,哭道:“老爷你来得正好,快快救救咱们的昊儿罢!”
杨峥凑前掀开被子,伸手一摸,胸口已冰凉了,再一看杨昊之死状,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分,又是痛又是惊又是恨,指着厉声道:“这,这是谁干得好事!还不从实招来!”眼略在屋中一扫,一下便瞧见红芍,走几步上前一脚兜翻在地,骂道:“好奴才!是你害死我儿!”
红芍抖得如筛糠一般,哪里管得了许多,一心想着找陪同拉下水的,大哭着磕头道:“不光我!先前还有大奶奶,若不是大奶奶,也不至于到这一层,今儿大爷下午刚一归家,便跟大奶奶进屋,直到过了饭时还没出来,我不敢叫,又怕人瞧见,一直在外守着,晚饭都热了好几遭……”
妍玉在屋里听得真切,一时又羞又恼,隔着门帘子道:“刁奴,血口喷人!我这两天身上不痛快,下午就躺在屋里睡,外头出什么事我一概不知。”又大声道:“你没脸,害死大爷还拉上我!老爷太太要为我做主呀!”说罢想到杨昊之死,心中惶惶,眼里早已滚出泪珠儿来,嚎啕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道:“我的夫君,你可起来为我说句话儿!我怎么这般命苦哇!”
杨晟之暗道:“大哥既已死了,若里头真与大嫂有干系,追究起来必连累她名誉,伤了同柳家的交情,又何必呢。本就是桩丑事,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为宜。”遂上前对杨峥道:“这还在老太太的孝期里,大嫂是名门小姐出身,怎会做出这等事来!定是那丫头急臊了心,乱攀咬。”
杨峥立时便信了,道:“好个妖精似的东西!我好好的儿子就是让你们勾搭坏的!如今,如今又赔上性命……”说着眼眶就红了,咬牙道:“把她给我捆到外头往死里打!”
红芍见杨峥这番形容,知不比往常,怕是要生生打死她,一时间屎尿齐流,磕头如捣蒜一般,大哭道:“老爷饶命!老爷饶命!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左右早有力壮的婆子上前将红芍拖了出去。
柳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道:“老爷,莫非你也蒙糊了心了?昊儿怎么就死了?今儿早晨还来跟我请安,哄我欢喜来着,快叫大夫来给他治病!”
杨峥长叹一声,泪早已滴下来,哑着声道:“老大已经没了……”言罢真真儿心力交瘁,再发不出一丝声音,而柳夫人早已软倒在杨峥身上,只顾哭,“儿”一声,“肉”一声,哭道:“不孝子,你怎么舍得丢下你娘亲就这么去了!让我跟你爹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让我日后指望哪一个,你可让我怎么活!”哭得肝肠寸断,不管周遭。妍玉与杨昊之仍有几分夫妻情分,又想到自己从此以后便成了寡妇,没个依靠,也在屋内哭得死去活来。一时哭声连成一片,时时传来红芍挨打的哀叫声。
柳夫人哭一回又捶杨峥道:“你先前总嫌弃昊儿,时时逼他,如今他死了,你可称心了!他死了,我也不活了,明儿个安葬了他,我就随他去!”众人又忙上前劝解柳夫人道:“大爷没了,老爷心里何曾好过,太太还是保重身子要紧。”柳夫人伏在杨昊之尸首上,并不听人劝,只是哀哀的哭。
婉玉坐在外头,将屋里的事听个真章,暗道:“杨昊之是咎由自取,天理昭彰,早该有他这一日的报应!只可怜我那珍哥儿,小小年纪又没了父亲庇佑,虽说那个‘爹’只是个摆设,但有总好过没有。”正暗叹着,郑姨娘走进来,脸上掩不住喜色道:“原来昊哥儿真死了!阿弥陀佛,老天长眼,也该我们晟哥儿出头了!”婉玉忙握住郑姨娘的手,看了看四周,嗔道:“姨娘有分寸些,若让人听到怎么得了!”
自上次郑姨娘随婉玉去给梅海泉祝寿以后,郑姨娘便见识了梅家的声势地位,从此便对婉玉心存畏惧,说话也不再像原先那般随便,变得缩手缩脚的,故立时噤声,陪笑道:“我冒失了,冒失了。”
正此时,有婆子进来大声报道:“回禀老爷太太,那淫妇已被打死了!”柳夫人恨道:“打死真便宜了她!把尸体拖出去,莫要脏了我们家的地,让昊儿不得安宁……”又哭起来。
婉玉暗道:“我进屋瞧瞧,出了这样大的事,我不露一面便失了礼数了。”便让人搀着进屋走到柳夫人身边,劝了两句道:“太太还是珍重身体,莫要哭坏了。”
柳夫人正是满腔的愤懑哀怨没出撒,一瞧见婉玉大着肚子,登时勾起心病,指着骂道:“你个丧门的扫把星!自你嫁进来,我们便没得了好儿!怀了孩子克死我们杨家三条人命,先是老太太,又是景哥儿媳妇儿,现在又克死昊儿!你还我儿命来!”哭着便要踢婉玉的肚子。春雨眼明身快,抢到婉玉前头挡着,生生挨了一脚,道:“太太保重,万不可轻率了!”众人先呆了,此刻方才七手八脚上前拦着柳夫人。杨晟之赶紧抢上前将婉玉拉到身后,婉玉吃了一吓,滚下泪来,紧紧抱着肚子,垂头不语。
杨晟之沉着脸道:“太太这话说得不像!大哥是让淫妇治死的,跟我们有什么相干!即便是那和尚说的话,也说是今年内‘添一丁,损三人’,我媳妇儿明年才产育,太太又何必埋怨我们?”转过身拉婉玉道:“屋里太乱,再碰着你,走,我送你回去。”言罢便送婉玉回抱竹轩,路上软言安慰道:“太太这是急红了眼了,你莫要往心里去。”
婉玉道:“我心里明白,你不必安慰我。”
杨晟之道:“你明白怎么刚在屋里还哭了?”
婉玉笑道:“方才吓着了,也是做给人家看的,我不委屈,你怎会心疼送我回来呢。”
杨晟之笑道:“你个机灵鬼儿,待会子先睡罢,我还得回大房那儿去。”
婉玉道:“把珍哥儿送到咱们这儿罢。一来有人陪我睡,二来今儿晚上乱糟糟的,也没个人顾他。”杨晟之答应着去了。不在话下。
当下杨昊之的丧事也紧着操办起来。杨峥犯了头痛的旧疾;柳夫人病倒在床,已不能起身;妍玉镇日里只顾哭天抹泪;杨景之又是指望不上的,故家里内外全靠杨晟之一人承担。婉玉恐他太过劳苦,少不得将家内的事业承担起来,兼顾操持杨昊之的丧事。幸而杨氏家族里有几房跟他们交好的妯娌过来帮忙,方不至忙乱。
一切准备妥当,但出殡那天却生了是非。原来那王好姐在家中一心盼着杨昊之能接他们母子进府,等来等去却接着得知杨昊之已命丧黄泉了。王好姐只觉一生的心血就付之东流,浑身瘫软,捶胸顿足哭了一场。又瞧见襁褓里的孩儿嗷嗷待哺,少不得擦干眼泪重新计较。出殡那天披麻戴孝,抱了孩儿到杨家去,冲上前要拦棺材车马,又哭又闹。
杨晟之忙出面劝解,听王好姐说孩子是杨昊之的,口口声声说柳夫人知道此事,又取出许多件信物来。杨晟之只得将打发人回府禀明实情,柳夫人听说王好姐生个男婴,登时破口骂道:“我还道是三房媳妇儿,原来是她生的种害死了昊儿!讨债讨命来的冤孽,快打走罢!认他做甚!”杨晟之听柳夫人如此说,心里便有了数,揭开襁褓一瞧,只见那男婴面色发暗,病恹恹的,哭声跟小猫叫一般,知天生带病气,对王好姐道:“太太不肯认,我们也没法,每个月杨家自会打发人去送些米面钱银,若再闹恐怕也没你的好处。等日子久了,太太的气消了,兴许还有转机。”说着摸出十两银子递与王好姐道:“你先回去罢,这孩儿身体孱弱,再折腾怕要再闹出病来。”王好姐只得含着泪收下银子走了。
偏生这件事传到妍玉耳朵里。妍玉本因杨昊之撒手人寰伤心欲绝,忽听闻杨昊之竟在外头养了外室,如今孩子都生了,不由勃然大怒,伤心尽成了粪土,一气之下收拾了包袱行李,当日晚上便乘马车回了娘家,一住下去便没回还。
第五十三回【下】
话说杨昊之丧事已毕,府中人人精疲力竭,杨峥想着如今内宅中的事物无人能管,便命人将杨晟之夫妇唤到跟前,杨晟之见杨峥双颊消瘦干黄,便道:“父亲身上不好,还不多歇歇,家里内外有我,不必操心。”
杨峥摇了摇头道:“我怎能不操心?如今咱们家上下也不像过的,你母亲病倒了,老大媳妇回娘家,老二媳妇没了,你媳妇又怀了身孕,家里头不成体统。我这段日子冷眼瞧着,你媳妇儿是一把好手,思来想去,还是她料理家中大小事务最相宜。”
杨晟之道:“媳妇儿的身子一天比一天重,她脸面又薄,只怕做不好平白落人褒贬。”
杨峥道:“家中实在是无人可用了,只好委屈辛苦她一段时日,我并非不明理的人,若她行事有凭有据,我自会给她撑腰。”
杨晟之不说话,只用眼看着婉玉。婉玉心道:“家里正值无人,是收权回来的好时机。何况话说到这个份上,不答应也要答应了。”便笑道:“公爹器重我,我也自当尽心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