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四阙
谢长晏下意识追了几步,想唤住他,但追到甲板上时,如意已被一队护卫接走了。
谢长晏站在船头,望着如意的身影渐渐远去,抚摸着船上的栏杆,心中不知是何感觉。
海风呼呼,吹起了她的长发和衣衫,却吹不散幽幽思绪。
而这一幕,很快被阿城禀报给了胡智仁知晓。
“船?”
“是的。天使带来了一艘船,说赠予谢姑娘,以供她来年出国远游用。”
胡智仁愣了愣,半晌后,长长一叹:“我怎么没想到……”
琥珀发簪虽心意十足,但在这样一艘应伊所需的船前,也黯然失色了。
阿城犹豫着小声问道:“公子,不是说陛下退了跟谢姑娘的婚事吗?怎么还会送如此厚礼给她呢?”
胡智仁的目光闪烁了几下,最终惆怅一笑:“看来,我的心愿想要达成,又难了许多啊。”情敌是君王,这条路漫漫,有的走了。
谢长晏雇了船夫,将船只整理了一番,然后将郑氏接了过来。
郑氏看到这艘船,听说是陛下所赐,表情变得十分复杂。沉默半晌后,问道:“吾儿下一步打算如何?”
“先好好办及笄之礼,然后去璧国。有了此船,就可以走青海直入璧境了。如果时机好,没准还能在路上遇到璧国的使臣。我也好想见见冰璃公子呀。”谢长晏精神奕奕地回答。
郑氏见她神色自如,似乎并未因燕王的这份贺礼而有所动摇,心中微宽。“吾儿真的长大了呢。”
她始终陪在女儿身边,见过她为情所困的样子,见过她悲伤无助的时刻。正因为亲眼见过,所以她知道彰华于谢长晏而言,是多么地不可描述。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断了的,好不容易过了两年清静时光的,陛下究竟在想什么,为何还要送这样一份贺礼来?
郑氏心中不禁有些生怨。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谢长晏嫣然一笑道:“娘亲不必担心。虽然我跟陛下的夫妻缘分是断了,但毕竟还是同门师兄妹呀。此船对我十分有用,我受之无愧。”
郑氏提在半空的心,这才终于放下。
“再说了,娘你发现没?”谢长晏拍了拍船栏,眼眸清亮如缀星光,“陛下给我的礼物都很目的明确:马,用以督促我骑射;书房摆件,用以为我开智;商姐姐,用以带我交际;公输蛙,用以教我技艺……此船亦然,助我出行。”
“陛下他……”郑氏不知该如何描述。
“陛下将我看作女儿,看作妹妹,看作弟子,独独没有看作女人。”谢长晏说到这里,不禁自嘲地笑了笑,“若有一日陛下送我发簪了,娘亲再烦忧也不迟。”
这是她站在船头吹了许久海风后最终得出的结论。
这个结论再一次冷静地将她拉出旋涡,回归阳光明媚的前程。
谢长晏想,无妨无妨,再来几次也行。
她的心,终将在这样一次次的冷酷提醒中,磨砺成钢。
“你受了伤后,才会知道怎么治疗;你吃过苦后,才会知道怎样避免;你失去东西后,才会珍惜此刻拥有;你爱过人后,才会知道怎样才是真正的爱……你要经历很多很多事,变得越来越丰富,直至——柔滑圆润,无坚不摧。”
一语成谶。
第58章 岂如人意(1)
三月初三,芍药花开。
谢长晏一早起来,却发现母亲已不在船上了。
船夫声称夫人大概是去集市买东西了,因为马车也不见了。谢长晏便没太放心上,开始梳妆打扮做准备。
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匣子,打开来,里面放着一支木簪。
沉香古木,雕琢成凤栖梧桐的造型,木是好木,雕工也相当出色,最最重要的是——这是父亲当年亲手雕刻,送予母亲的见面礼。
母亲将它带到玉京,又带来了滨州。在最穷困潦倒需要变卖首饰的时候,也没舍得卖掉此簪。
今天,她将在父亲的纪念碑前,由母亲亲手为她戴上此簪,以示成年。若父亲在天有灵,能够看见这一幕的话,想必也会十分欣慰的吧。
谢长晏小心翼翼地擦了擦簪子,又满怀期待地将它放回了匣内。
水车“骨碌碌”地转动着,清潭旁,一株芍药悄然绽放,几只蝴蝶落在上面,扇动着美丽的翅膀。
彰华疲惫地退朝回来,难得一见地没有更衣,直接走进蝶屋。
蝴蝶们被他衣裾扬起的风惊到,慌乱地飞走了,等他落座后,见他久久没再动弹,这才重新飞回来。
彰华伸出一根手指,一只蝴蝶慢悠悠地飞过来,停在了上面。
彰华极为专注地凝视着它,静默的面具逐渐剥离,露出其下的真实表情,有些茫然,有些怀念,还有些难以言说的悲伤。
“十五年。”他喃喃,顿了一下,“谢将军。”
这是谢长晏出生的第十五个年头。
也是谢惟善离世的第十五个年头。
更是他脱胎换骨,从阿斗变成嘉言的第十五年。
“臣来了。”那人对他一笑,像一道煦暖的风,能够拂去所有惊恐和畏惧,“殿下,别怕。”
十五年来,那句“别怕”始终回荡在耳畔,激励他勇往直前,无所畏惧。
谢长晏不会知道,谢家女儿三十人,为何彰华会选中她。
命运的羁绊其实早在十五年前就已写好。
流年似水,一杯春露冷如冰。
谢长晏在船上等了许久,直到太阳从船头移到船中,郑氏也没有回来。
谢长晏终觉不对劲,命船夫们四处寻找。自己也没闲着,飞奔去集市寻人。
滨州的集市为早市,寅时开始,现已近午时,都已散得差不多了。郑氏是坐着那辆巨型马车走的,本应十分招摇,然而一路打听,都说没见过那样的车子。
最后,还是胡智仁闻讯赶来,发动手下所有的伙计寻找,才打听到确实有那么一辆马车,但不是奔集市走的,而是反方向去了海边。
谢长晏立刻想到了一种可能,当即问胡智仁借了匹马,策马赶往目的地。
滨州三面临海,陛下所赐的船从内河来,故而停靠在北域。除此外还有东南两域,南域邻接璧宜两国,互通商贸,十分繁华。东域则通外海,多为渔夫出海捕鱼用。又因程国就在海岸那头,故而也是战事多发之地。
谢惟善的碑就在东域。
谢长晏一路快驰,总算在一盏茶工夫后赶到了父亲的纪念碑前。
那辆巨型马车,果然就停在碑旁。碑旁靠坐着一个人,观其背影,正是郑氏。
谢长晏至此松了口气,察觉背脊上已是一片冷汗。
她跳下马,朝郑氏走过去:“娘亲。”
郑氏的身子动了动,回转头来,脸上带着如梦初醒的惊讶:“晚晚?”
“娘亲怎的不等女儿,先来了这里?”谢长晏走过去,握住郑氏的手,发现她两手冰凉。
“我……我昨夜突然想到,你的诞辰虽是今日,但你父是早了半天走的。所以想先来这里看看他。陪他一起看日出,结果等着等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郑氏歉然起身,整了整微皱的衣衫,“对不起,让吾儿担心了。”
谢长晏噘嘴道:“娘亲确实过分,为何不叫上我一起?我也想陪爹爹看日出啊。”
郑氏闻言笑了:“你来滨州祭拜你父多次,该看的早看了,我却是第一次来。”
“知道啦知道啦,你想跟爹爹独处嘛。不过下次要记得事先知会一声,免得又睡着了让我一通找。”
“是是是。”郑氏好脾气地应道。
谢长晏四处张望了一番:“奇怪。”
“奇怪什么?”
“以往此地虽不及南域热闹,但也船只进进出出,人不少的。今日为何如此冷清,一个人也不见?”
郑氏闻言愣了一下:“我来时,正好一帮渔民出海,想必是还没回来。”
“难道是海上出神风了?啊呀呸呸,我这乌鸦嘴!”谢长晏连忙朝谢惟善的碑拜了三拜,“爹爹保佑,大吉大利,让他们平安归来。”
郑氏见时候差不多了,便提议道:“既你来了,趁着此地清净,咱们开始加簪吧。”
“好啊。”谢长晏摸了摸袖子,“啊呀,出来太匆忙,未带簪子。娘且等等,我这就回去取,很快!”
郑氏不放心地叮嘱道:“骑马慢点。咱们不急的,左右也无人观礼。”
谢长晏翻身上马,回头嘻嘻一笑:“怎么无人观礼?爹爹不是在吗?呐,再给你们一点二人独处的时间!”
郑氏白了她一眼:“油嘴滑舌!快去快回!”
“一会儿慢一会儿快,娘你真难伺候。”谢长晏露出受不了的样子,挥鞭走了。
奔出十余丈,听郑氏唤她:“晚晚——”
谢长晏回头:“忘什么了娘?”
郑氏立在碑旁,海风吹起她的衣袍,不知为何,看上去似乎随时都会被吹走一般。
谢长晏心中“咯噔”了一下,莫名有点不安。
然而下一刻,郑氏朝她一笑,阴霾散尽,满是艳艳旭日:“再带一盒胭脂回来。”
谢长晏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是一直素颜的郑氏要用,当即会心一笑,朝她眨了眨眼睛,驾马而去。
谢长晏回到船上取发簪和胭脂时,遇到胡智仁,连忙谢道:“给您添麻烦了,我找到娘亲了。”
“那就好……”胡智仁迟疑了一下,才道,“不知……我是否有幸前去观礼?”
“啊,欢迎啊!太好了,娘亲见有客观礼,肯定很高兴。”
胡智仁展颜道:“我带了琴。若不嫌弃,请让我充当乐者。”
谢长晏喜道:“那就有劳胡兄了!”
一行人重新整装出发,前往东域。
谢长晏一马当先,高高兴兴地骑在最前面,因此,她也是第一个见到郑氏身影的。
“娘,我回来啦——”
她刚要加快速度,却被身后的胡智仁抢快几步,强行用马鞭挡住:“且慢!”
胡智仁脸上露出罕见的震惊之色。谢长晏愣了一下,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就看到郑氏身旁的马车——是倒着的!
与此同时,背对着她的郑氏僵硬地转过身来,似乎想说什么,但一动,大摊鲜血从她脖子处喷了出来。
整个头颅就那么折了下去。
谢长晏睁大了眼睛,这一幕像被什么拉长了、噤声了,变得缓慢和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