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四阙
如意心中顿时一紧:“你说什么?”
薛采自行站起,往前走了几步,将手里一直捧着的那个匣子平举过头,恭声道:“我家主人愿以此匣中之物,换取燕王的一个承诺。”
彰华给了如意一个眼神,如意当即走出屏风,接过盒子时,又盯了薛采几眼:“你可不要玩什么花样,这盒子里装的什么?我先看看……”说着打开了盒盖。
盒子里,装着一只四四方方的碗,碗里盛满了水,碗沿上停着一只蝴蝶。
黑底紫纹,近身体的地方各有一道由浅至深的白色波纹。
如意顿时睁大了眼睛,惊喜不已地捧着匣子冲回到屏风后。“陛下你看!”
舞水蝶!如意之前只见过一次——还是死的。
而此时碗边的这只,是活的,正微微地扇动着美到极致的翅膀,显得又脆弱又妖娆。
“天啊,真的是!啊啊啊啊,居然是真的啊!”如意感动不已。
然而,彰华的目光落在了碗下。碗下压着一根头发:又粗又黑,带着微卷弧度的长发。
他的手骤然攥紧。
如意还在叽叽喳喳地感慨万千,忽觉有些不对劲,忙抬头看向彰华,直觉告诉他,陛下此刻又是生气又是害怕。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彰华不禁闭上了眼睛,睫毛跟舞水蝶的翅膀一样,不停颤动。半晌后,才长叹口气,道:“罢了。”
姬婴笑问:“燕王陛下同意了?”
“嗯。”
“陛下还没听我要索取的承诺是什么。”
“我答应你不插手程国的内乱,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做个局外人——难道这还不够?”
姬婴笑了一下,道:“不够。”
彰华霍然睁开了眼睛,如意感觉出来,他的愤怒快到极点了。
然而,彰华的目光最终落到了碗下的头发上,将那愤怒又慢慢地压了下去:“朕……不喜欢与人讨价还价。”
如意敏锐地注意到——这是今晚在这个房间里,陛下第一次自称“朕”。在此之前,他都亲切地同宜王一样自称“我”。这说明,他是真的生气了。
姬婴却似浑然未觉,抑或者说,全不在乎,悠然道:“很荣幸,在这一点上与陛下同样,在下也不喜欢讨价还价。”
赫奕插了“哈哈哈”三声干笑,嘲弄意味十足。
姬婴没有理会他,继续对彰华道:“其实我的条件很简单——只是请二位颁旨,声援一个人而已。与袖手旁观也没太多区别,只是动动嘴皮子。”
彰华微微垂眼:“朕之所以刚才答应你,并不是真的因为你所送的这份礼物。”
姬婴笑道:“我知道。区区薄礼,仅博燕王一笑尔。”
“我之所以答应你,是因为三个原因。第一,我此行私密,而你能探查到我的真实目的,说明你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并且,还是个很重要的眼线。”彰华说到这里,停了一下。
如意下意识道:“不是我!”
彰华轻轻一哼。
如意连忙摆手强调道:“不是我啊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陛下身边只有他们兄弟二人,吉祥那么聪明,绝不会说漏嘴。可他虽然笨,也知事情轻重。关于谢长晏的事他是真的咽在肚里半点没敢外泄啊!
彰华沉下脸,轻叱道:“闭嘴。”
如意用两只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既诚恳又委屈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再说话。
见他如此不安,彰华放柔了表情,继续道:“关于那个眼线是谁,我现在不想追究。第二个原因,我为了寻找……”他的视线从头发移到蝴蝶上,目光闪烁了几下后,改口道,“这样东西……其间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财力,而你竟然能先我一步到手,我由衷钦佩。”
姬婴似笑了笑:“在下只是撞对了时机。”
第82章 日月争辉(4)
“幸运也是一种实力。所以,直觉告诉我,最好不要与你为敌。而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不得不说,你选了个最好的送礼者。”彰华说到这里,苦笑着,黯然道,“你明明知道,我是不忍心拒绝薛采的要求的。更何况……是现在这样的一个……小、薛、采。”
如意捂着嘴巴,虽然不敢再说话,却极力睁大了眼睛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彰华没看他,而是望向了屏风外的薛采——那个形如骷髅的孩童负手垂头,以一种标准的奴仆姿态站立着,碎乱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因此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他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初见薛采的情形——
冬雨氤氲,料峭森寒,六岁的白衣童子穿过长廊款款而来,世间万物都因他而明亮。
而如今,仅仅过去了一年。
才一年。
彰华仿佛从薛采身上看见了儿时的自己。
这便是……蛹化成蝶啊。
就在这时,姬婴忽问道:“小采,你愿意跟燕王走吗?”
彰华一怔,微微皱眉,有些拿捏不好姬婴这话的真实用意。
姬婴又道:“只要你愿意,我就放你走。”
彰华当即看向薛采,心中不由得生出些许期待。若此趟来程,能带个薛采回去,倒也不失为一大收获。
然而,薛采一口拒绝:“不。”
彰华忍不住问:“为什么?”
“因为……陛下身边有个我讨厌的矮子。”薛采转向如意方向,挑眉恶意一笑。
气得如意当即就跳了起来:“什么?!陛下!他他他他故意的!他是故意拿我当借口的啊,我我我我明明比他高啊啊啊啊……”
彰华心中叹了口气。
“而且,”薛采又道,“对于奴仆而言,一位出尔反尔的主人,远比少恩寡宠的主人更难伺候。”
彰华皱眉:“你说什么?”
“先前,我家主人问:陛下同意了?陛下回了一个‘嗯’字。也就是说,陛下已经明确表示了,会同意我家主人的要求——任何要求。但是,当后来听闻我家主人要求的不仅仅是置身事外,还有声援某人时,陛下就开始迟疑,甚至顾左右而言他……”薛采说到这里,凉凉一笑,“睹微知著。虽然我家主人是得寸进尺了些,但君无戏言,两相对比,孰去孰从,很容易得出答案吧?”
彰华顿时无语。
如意立刻护主心切地吼道:“大胆薛采!竟敢这样污蔑我家陛下!顶撞天威可是死罪!来人,将他给我拿下!”
一语喊完,想起此地不是燕国领土,不过没事,周围肯定有千牛卫暗部。
如意信心十足,提高了声音:“来人——”
结果,四下一片静谧,千牛卫暗部并没有跳出来应声。
如意怔了一下,转向彰华道:“陛下……”
吉祥朝他摇了摇头。如意这才发现彰华异常沉默——他半垂着眼睛,看看盒中的碗,又看了看薛采,有种无力的悲痛。
陛下为什么悲痛?为薛采,还是……为了谢长晏?又或者,是二者皆有?因为他既救不了薛采,也救不了谢长晏……吗?
如意咬着嘴唇,也不说话了。
吉祥悄悄地朝他挪近几步,心有灵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彰华没说话,其他人都没再说话,光影暗淡的小屋,一下子变得很安静。
安静中,却有什么,潜移默夺,见了分晓。
最终,彰华抬起一只手,揉了下自己的眉心,低低地笑了起来,边笑边叹道:“好,好一个淇奥侯。”
姬婴则依旧没什么表情。
彰华盯着碗,仿佛要把它烧出一个洞来:“说吧,你要我声援谁?”
“且慢——”赫奕出声打断,“淇奥侯果然了得,不但运筹帷幄雄才大略,连降奴术都高人一筹,这么一个恃才傲物天下皆知的小冰璃,都被你调教得服服帖帖,连自由都放弃了,还帮着你反过头去咬自己的恩人,有趣啊有趣。”
如意心中一暖,顿觉宜王不愧是陛下推崇之人,关键时刻见真情啊!
薛采淡淡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然现在事关社稷,关系到四国的所有利益,关系到天下百姓的安危,薛采不敢以私人之情偏天下之势。同样,宜王陛下可以嘲笑我,但不可以嘲笑时事。”
赫奕冷笑起来:“好,好一个心系天下的小薛采。真是颇得你主之风,什么龌龊事都套上社稷二字,就都显得大义凛然了。”
没错!就是这样!形容得太好了!如意忍不住心中拊掌。
薛采道:“两位陛下既然肯来至此处,说明你们已经有了与我方谈判的心理准备,我方开出条件,你们裹足不前,更反过来嘲笑我方虚伪龌龊——试问,在这场内乱爆发前,两位又做了什么?一位以贺寿为名行私谋之事;一位则与程三皇子做了暗中交易——两位分明都已经预见了这场大乱,一个袖手旁观,一个推波助澜。袖手旁观者并非不重利益,而是利益不多看不上眼;推波助澜者,都是趁火打劫,又何须说什么商人要守诚信这样的话语?究竟是谁更虚伪?”
这毛头小孩,说话还真是一套一套,好生令人烦厌啊!你都懂个屁!我们陛下哪里是袖手旁观,看不上蝇头小利?我们陛下那是、那是……如意看了眼彰华静默无波的脸,心中一叹:算了,不能说。
那薛采继续滔滔不绝道:“既然都是利益,就没什么不可以摆上来谈的。燕王虽然看不上荒岛小国,但就不想知道程国秘不外传的锻造冶铁术?燕之所以为泱泱大国,除了人才济济之外,更因为虚心接纳众集所长,可以自强自给,但绝对不是刚愎自大;而宜国的商贩之所以能遍布天下,有阳光的地方就有宜国的商铺,难道不是一点一滴权衡得失争取来的?如今你在此放弃了七成降率,他日,你也许就会放弃更多。筑潭积水,连续千日;决堤山洪,却是一泻千里。宜王陛下真的不在乎?”
如意翻了个白眼,心中接话:那冶铁术我们还真不想知道,谢谢……不过也不好说,起码公输蛙肯定想知道,而谢长晏……没准也想知道。唉!
薛采说到这里,忽然沉默了一会儿,才再度沉声道:“程国的这场夺嫡之乱,与我们三方而言,不过是一念之间,但于程国的百姓而言,很可能就是妻离子散、国破家亡……帝王之威,不是体现在‘一语灭天下’,而是——‘一言救苍生’。”
彰华的眉毛动了动,似被这最后一句打动了,但仍是盯着碗,一个字都没说。
最后还是赫奕开口道:“你们想怎么做?”
“很简单。”这回,终于轮到姬婴说话,“快刀斩乱麻。”
“怎么个斩法?”
“齐三国之力,迅速扶植程国一位王孙成为下一任程王,处死叛党,平定内乱。”
彰华终于将视线从碗上移开,望向姬婴:“你想扶植谁?”
赫奕轻哼道:“肯定不是颐非了,否则他何需如此大费周章。”
“颐非的确是个人物,表面看似荒诞不经,但胸怀大志,可惜,聪明得过了头,也任性得过了头。以他的实力,本无须装疯卖傻,他却偏要,或者说嗜爱特立独行。这样的人,可以是最好的名士,却绝对不能当帝王。帝王……”彰华说到这儿,微微眯了下眼睛,“要必须舍得,舍得放弃自己的一部分特征。不中庸,无以成表率。所以,如果让他当上程王,程国将来民风如何,难以想象。”
赫奕道:“那涵祁更不行!就他那种好战的性子,当上程王后,活脱脱又是一个铭弓,到时候频频开战,不是给我们添麻烦吗?”
彰华道:“不错,涵祁是万万不行的。”
赫奕道:“那么只剩下了麟素。他虽然为人庸碌懦弱了些,再加上身体不好,当了皇帝后,虽然对子民无益,但也不至于变成祸害。也罢,就选他吧,咱们也都省心些,太太平平地过上十年。”
彰华盯向姬婴,他很清楚,麟素也不可能。
果然,姬婴笑了一笑,悠然道:“不。”
赫奕的声音里顿时带了点怒气:“你究竟想怎么样?”
“麟素是万万选不得的。”
赫奕和彰华同时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很快就要死了。”清冷的语音绽放在空气中,却宛若一道惊雷劈落,震得天崩地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