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妙一
说来,徐茜梅叫父亲顾剑舟一声舅舅,实则,她母亲,也就是顾峥的姑妈,和父亲是同父异母的姐弟关系。
顾峥的父亲顾剑舟曾是她祖父顾老爷一次醉酒,和青楼歌姬所生的“孽子”,始终不被顾家宗主所认可。姑妈是嫡出堂堂大小姐,其地位身份尊贵,向来瞧她父亲顾剑舟不起。顾剑舟后来被家族赶出大宅,因为母亲的身份低贱、顾氏一门视他这样的子孙为耻辱。顾剑舟自小便在炎凉的人世长大,阅尽沧桑,受尽欺凌折辱。顾剑舟离开顾家大门后,他走南闯北去打天下,倒是终于闯出了名堂,成了江南地界的首富,也成了顾氏一门再不可轻贱、甚至高攀的神话。
顾家最后败落了,潦倒了,顾峥的那些亲戚包括姑妈叔伯们也是潦倒的潦倒,贫贱的贫贱。顾峥的姑妈也就是徐茜梅母亲、堂堂一嫡出千金,最后,却不得不败落下贱到成了徐家一所纳妾室。顾峥第一次见到那位姑妈和这表妹,这是母女两困窘落魄至极。
姑妈也不知作何事竟然厚着脸皮来求她父亲顾剑舟帮忙办事打秋风。
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倒在昔日所瞧不起、轻视羞辱过的兄弟膝下,“你是我的好兄弟,好歹看着这种情分吧……”
徐茜梅就安静地躲在一廊柱子旁,她怯生生地眼望着母亲如此低三下四,而自己的舅舅,却始终面冷如铁,倒背着两手。
“呵,谁是你弟弟?你这女人可真会乱认亲戚?我冠了这顾家的姓,难不成,天下所有姓顾的都是我亲戚了?”
“来人,还不将这疯女人给我扫出门去……”
顾峥当时只比徐茜梅大了半岁,才几岁的女孩子,看着母亲样子,忽然,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居然跑到顾峥跟前,小小的身子一跪,再一拜:“表姐,你帮帮我吧,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顾峥回忆着回忆着,是的,从小到大,她就一直在求她,而她自己呢,则一直施恩照顾于对方。
父亲见不得曾经那些顾家亲戚,不,应该是六亲不认。可是,当时小小的她,不懂什么人情世故,只知眼前跪着的两个女子,一个是姑妈,一个是表妹,她们说起算是亲戚,父亲不认她们,不帮她们,未免显得太冷血冷肺了。
顾剑舟可是视女儿为掌上明珠宝贝,女儿说的话,便是圣旨,甚至比圣旨还要有威力。
她风轻云淡地笑了笑,走到父亲跟前,拽着他袖子,撒娇:“爹,爹,你就帮帮她们嘛……人家,好歹可是我们的亲戚,是我的姑妈和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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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峥忽然又叹了一口气。
这个女人,想必,以前求她的样子多么可怜卑微,那么,对她的恨和心中的窝囊憋屈,想必就有多深吧……
一个连自己丈夫都可以说杀死就杀死的女人,她的心肠,可想……
顾峥:“想不到你怕死竟怕成这样,你还怕我去报官?”
“好!我不报官也可以,帮你藏着掖着这事儿也可以,哪怕,帮你夫君收尸……”
徐茜梅立即停止哭,张大嘴。“表、表姐……”
顾峥接着又道:“告诉我几件事,你很恨我的是不是?从小就一直在恨我……”
“除此,你还觊觎过我丈夫,你把他当年给我的信掉了包,甚至于万寿山赶庙会的那一次,你把我差点推到河水中淹死,你说,是也不是!”
徐茜梅:“……”
整个空气仿佛都已凝结成团。
徐茜梅紧抿着唇,脸白如纸。
顾峥咄咄,还在发问:“说!我要你发誓!如果,你有一点半分的虚假谎话,我不仅立马把你谋杀亲夫的罪名全给抖落出来,你这条命,甚至几生几世的命,都不得善终!”
“……发誓!”
※※※
徐茜梅颤颤地闭上了眼睫毛,脸上的泪珠儿横七斜八,糊得上涂的胭脂都已经花了。
事实上,她已经后悔了。
她的后悔,是从亲手杀了丈夫程文斌开始;她的后悔,是从每日里噩梦不断,那死鬼丈夫不停向她索命开始;
顾峥猜想得没错,她是有恨的。应该说,恨一个人,总要找点理由,可是她又拿什么理由去恨一个视她为亲姊妹,不,甚至对比亲姊妹还好的表姐……
她讨厌顾峥一副高高在上的优越感,生来就什么不愁,总是以一副救世主的样子在她跟前。她需要顾峥的帮助,却又觉得这位表姐对她的帮助令她厌憎,不禁悲从中来。哪怕她不是真心实意的呢?或者只做做样子?
顾峥道:“你救了我女儿苗苗,没有你,她那次差点就被水淹死了。而我呢,在很小时候,有一次中了蜘蛛的毒,也是你帮我一口一口将腿上的毒吸出来……我真真看不懂你了!”
“说你坏呢,你偏又做出这些‘壮举’来!说你是个好心肠呢,可却又偏偏……”
“所以,我今天要你起誓,用你几生几世的命来起誓,用你丈夫的冤魂起誓,这么些年,你到底还干了什么?”
“……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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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茜梅:“……表姐,我是很想说,可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一个字也听不懂!”
“啪”!一个大耳光子便对准女人的右侧小脸扇过去。
“现在,可听不听得懂我在问你什么?”顾峥淡淡地挑眉,面无表情。
徐茜梅:“我说了我听不懂……”
“啪”,又是一大耳刮子。
顾峥依旧微微一挑眉。“现在,还是听不懂?”
“你打吧!你好生打!”徐茜梅道:“反正从小到大,我就一直被你压着踩着的,现在,还被你打,又有什么可稀罕的!”
“啪”!
顾峥这一巴掌更是狠了。女人身子被扇得一晃,摇摇欲倒,她还是强撑着站起身。口角的鲜血丝开始溢出来。
顾峥冷眉淡眸地,又说:“我明白了,看来,也不用多审问了……”
“确确实实,你曾经想置我于死地,你将我的信给掉了包,害得我和我丈夫劳燕分飞,一分就是那么多年;你也应该是暗暗觊觎他的,要不然,你也不会几次三番明里暗里各种挑拨离间……”
“呵,真是好奇怪,我现在居然觉得很放松,曾经,我还抱着一线希望,心想,你虽有嫉妒有小心思,可不至于那么龌龊不要脸,那么下贱卑劣、心肠歹毒……”
“真好!可算是可以让我放下了!”
“你放心吧!我呢,既不准备把你拿去报官,也不打算折磨你、报复你,我就要你这样看着我,始终被我踩在脚下,让你一辈子嫉妒到死吧!”
徐茜梅哭得肝肠寸断,呼吸急促。“对不起,表姐,真的很对不起……”
“我错了!事实是,从小到大,我始终在找去讨厌你的理由,可是,找来找去,你为什么总还是要对我那么好,而那些好,不仅仅是在于吃的穿的,用的戴的,一次次帮我出头,帮我解决我和母亲在徐家的困难事,并看着我在那个府上日子不好过,总想方设法帮我谋划主意出头……”
“我想恨你,真的很想恨你,很想,可是……”
“那些信,也就是表姐夫写给你的那一封封家信,我是掉了包的——我当时只想着,这下可好了,你也当不成王妃了,你和他离了,那么,咱们等于是平起平坐了,至少身份上是这样的……”
“日后,你潦倒困窘之时,说不定会有求于我的,那样,我也终于可以在你跟前风光体面一回……”
顾峥一个大耳光接着又甩过去。“怪不得呢!可怪不得!……怪不得你和你相公初来汴京城,那么大手大脚,既送我这样,又送我那样的,五百两银子的黄玉簪,你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原来是如此……”
她依旧是无情无绪,淡淡地说。
“是!”徐茜梅手捂着被扇得又红又肿的脸颊,说:“每当你潦倒落魄陷入困境之时,看着昔日曾经风风光光、高高在上的表姐你——而我,则像你曾经往常施舍东西给我时的那种体面感觉,不知有多美妙呢!”
“你说去万寿山路过那河水桥时候,是,我当时是想至你于死地,因为那算命的老不死说了,我这辈子,都会被你压着,因为你是凤凰命格,而我呢,呵呵,我——”
她顿住了,胸口一阵阵苦涩如黄莲水反了胃,不断上涌。
顾峥:“你还果真是贱!我就纳闷好奇,你的心到底是拿什么做的?去潲水桶里泡过吗?你让我觉得恶心!”
徐茜梅不疾不徐,又道:“呵呵,你问我是不是觊觎你夫婿……觊觎两个字说得可有多难听……是的!”
她怅然抬起眼眸,视线恍恍惚惚,看着窗外寒风中飘摇不停的腊梅树,“我曾也喜欢过他的,对他也是一见钟情……那时,也跟你一样,去他的小摊找他写对联,找他给我画像,总是想接近他,看见他,缠着他……”
“可是,我到底没你那样的勇气和毅力,或者说,我对他毫无自信可言,他人虽长得漂亮,是我所见过这世上最英俊最好看的男人,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他为什么会那么穷?为什么出生会那么贫贱?……”
“二则,我对我自己也没信心的,我是穷怕的人,因为我清楚知道,爱情是回事,婚姻女人的前程又是另一码……我可不能耽误自己大好的青春年华,不可能像你那般傻里傻气去冒险、去试错……一步错,就是万步输,我当时是想要一个实惠便利的婚姻,实实在在,能够给我带来利益好处的婚姻……可是啊,表姐!”
说着说着,徐茜梅愤愤转过身,向着顾峥的脸,哭着倾诉:“为什么?为什么老天一路总在眷顾你!你运气真是太好了!他原来是一个王爷啊,是个皇子!……呵!”
她闭着眼睛,从胸口处重重深吁了一口气:“天呐!你可曾知道,后来,我需要消化这一残酷事实真相时候,是怎么度过的,又有多么多么的艰难……”
如果,当初她也和顾峥一样,有那样的出生纵容她去挥霍,去潇洒奢侈追逐爱情,又有那样一个好父亲宠溺到、不惜一切代价,就是个男人都会捆到她的面前……那么,今天的结局会不会和表姐顾峥兑换过来?
原来,她的命,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就是错的。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身体正在休养中,所以最近更新有点忙。不过马上要完了。
第88章 危在旦夕
徐茜梅最后走了,离开王府。
在对她的事情上,顾峥既没表现大度宽容,也没有追究的任何迹象。
她坐在阁楼小窗前,以手支肘呆呆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个小宫女打了门帘子进来。“王妃,徐姑娘来了,说要见你……”
须臾,徐茜梅穿着绣海棠花的桃红色襦裙夹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走到她面前,一跪,磕头流泪不止。“表姐,我就要走了,我发誓,你放过我这一次,以后,我离开了这儿就再也不打扰您和王爷表姐夫的清净了……”
顾峥眼睫毛低低垂着,头也不抬,声音含些许疲惫。“我的那些信呢?”
徐茜梅一怔。顾峥:“我的那一封封被你所掉包藏起来的、我相公曾写给我的家书……”
又是两盏茶功夫。徐茜梅嗫嗫嚅嚅,也不知从哪儿,找出了原先装信的一四四方方红木小匣子。“表姐……”
她又紧张忐忑地跪下,手托着匣子高举到顾峥面前。顾峥颤着手,迟滞地,凝重地,将东西接到了手里。打开了匣子,豁然,脸色一白,下颔抖动着……全是灰烬。里面的那些家书和信纸已背烧得干干净净。顾峥深吁了一口气,她猛地又扬起一巴掌,那巴掌,高高举起,这一甩过去,女人的脸很可能马上开花的力度。徐茜梅把头本能地一偏。“表姐!”
她大叫着,惊慌恐惧哭啼着。“我错了!真的错了!”
顾峥笑了,嘴角弧线般上扬,巴掌终落了下来。不是落到徐茜梅的脸上,而是半空中停了停,无力地垂下。忽然就在这一刻,她觉得这眼见的所有一切都是虚茫。一阵风从窗户缝溜进,正好扬起木匣子中一粒粒纸灰。原来,还有一些残纸碎片是没有烧透的,已经模糊得不能再模糊,却上面依稀可辨零星碎语,“思往事渺茫茫不堪烟梦,多少回,无边恨苦涩酸辛”、“这是为夫生平第一次遭遇的挫折伤心事,心堵得不知是好,原来,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顾峥眼泪泉涌而出,她全身一震,拼了命伸手想去抓那些其余被风吹走的碎纸残片,然而,风太大,又凉薄凶猛得很,她越是想抓,偏越是满屋纸屑灰烬飞舞得快。那些伺立在旁的宫女们也忙去帮着关窗的关窗,帮她的抓的帮她抓,折腾了好半天,顾峥手中却还是紧紧拽着一片残存的碎纸,上写,“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她的笑,像是豁然明白什么,醒悟什么。
她对徐茜梅道:“你滚吧!从即刻起,离开王府,我不要再见到你,最好,咱们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
※
晋王周牧禹离开京都去了河北已有两月余,天寒地冻,朝廷一片肃然紧张,他却迟迟没有家信送回。
徐茜梅也离开了王府,她走时,顾峥给了她几百银子,命一宫女送过去。还是死也不见,无论徐茜梅怎么哭哭啼啼,想再找顾峥说些其他话语。顾峥只让宫女传递了一个意思:“我对你已是仁至义尽,这几百两银子,权当我对你救了我女儿苗苗,和曾经的那些姐妹患难恩情……”徐茜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一口一个的“表姐”,差点哭晕倒在地。宫女送她出王府门,她一步三回头,最终,好半晌,才把牙一咬,肩上斜挎行囊包袱,头也不回,迈出王府的大门口。
徐茜梅边走,自觉这一生到头来,也算是自己把自己作死。唯一心里所念想的,竟是她丈夫程文斌,她突然发现,从前,没觉她那死鬼丈夫有多好,可如今,那死鬼丈夫的好,统统冒烟似地冒在自己的眼帘视线中……
“娘子,你冷不冷,饿不饿?”
“娘子,你别生气了,好吗?”
“娘子,我错了!”
“娘子……”
徐茜梅缓缓闭上眼睫毛,成串成串的泪珠子,在漫天风雪中,早已冻糊了两腮,揩了一脸还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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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正三十二年的腊月,顾峥在王府日益提心吊胆,眼看着怎么等,怎么盼,战报和家信始终送递不到京里,终于有一天,有小兵官吏快马加鞭,十万里加急,连夜赶回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