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妙一
皇帝叹息一声,忽然轻轻地,温柔地,伸出手搬着女人双肩,“思如,你就给朕一个面子,别气了,啊?你瞧,这次,名义我是因着禹儿的事来,实则,还不都是因为你!嗯?”
伸出拇指,又去托她的腮。周氏猛地背转过身去,把人轻轻往边上一推。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就从她眼睛里滚落出来。
她怅然抬眸,只觉人已经活到了这把岁数,该看开的都应该看开,该放下的也应该放下,然而偏偏心里的那股恨,对这男人深入骨髓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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厢房内,夜里,老皇帝和周氏、周牧禹一家三口,最后又单独进行了一场细谈。
老皇帝觉得他是妥协了,让步了。“好!禹儿,上次那件事我不跟你计较,你要复婚,你要娶一个民间妇人做正室王妃也不是不行,但是,陈国公府上的徐姑娘,必须同时娶来做你的平妻!”
所谓平妻,又称对房,即没有大小之分,两个女人平起平坐,有点娥皇女英的意思。
皇帝觉得自己是真的让步妥协了!方才,对着顾峥仔仔细细打量一番,从容貌,谈吐,气质……只觉都无可挑剔,除了出身不好。
老皇帝神态倨傲地捻着胡须,坐在椅子上,他以为,这周牧禹肯定会感恩磕头,对他俯首谢恩叩拜。他把胡须就那么轻轻、慢慢捻着,只等儿子的反应。
周牧禹半天没有表情,过了好久,才说了一声道:“儿臣不要什么平妻!儿臣说过,此生此世,只要她一个女人就已够了!”
老皇帝额头青筋暴跳。“你还想要怎样?!”
他把手扶在椅子上,使劲地捏着把手,声音咬牙切齿,“朕已经做最大让步了!你知不知好歹?!”
“——思如!”又把眼睛盯向周氏,仿佛在质问,“你平时都是这么教他的?”不识进退,目无尊长,以下犯上,大逆不道……
周氏冷笑一声说道:“皇上,恕民妇也大个胆儿,我的儿媳妇,这辈子还只能姓顾的那丫头一个了!”
“你!”老皇帝恨声。
周氏续说:“民妇一把屎、一把尿,把孩子好容易辛辛苦苦拉扯带大,最后,他又考上了状元,当了朝廷的官儿,这么些年,您没说出一个力也就罢了,他既最后又当了官,诚心诚意想要为你这朝廷国家效劳办事,结果呢,你昏聩失政,一道诏旨,就把人给抓起来了,还弄进了天牢大狱,差点把他凌迟处死——”
“那是你不肯让他来认我!怎么?你现在居然拿这事儿来赌咒我?!”
“民妇可不敢!”周氏又冷笑,“民妇不过是想要提醒皇上您一声,以前,那二十多年的时光里,您没有尽过一道为人父的职责,那么,现在,他的婚姻大事,他的终身大事,您自然也没资格来过问,来要求他、甚至捆绑他……”
周氏又叹了一叹:“再说一次、您那次把他抓进天牢的事儿吧?民妇可不是又要拿话要赌您,当时,我那儿媳妇,就是顾峥那孩子,您知道她当时有多惨多艰难吗?”
“怀着身孕,挺着个肚子,不辞冰雪艰辛,千里迢迢,从江南宣城去到汴京,为了去救他,吃的苦,所受的折辱……”
说着说着,周氏哽咽了,掏出袖中的帕子不停擦眼睛,“禹儿!”
她忽然对周牧禹说:“你这辈子,可不能再辜负她了!你要是再辜负她,你就是比那畜生还不如!”
“我没有陪着她一道去,她是独自带着几个小厮丫头去的,那期间,餐风露宿,饥一顿饿一顿的,时不时乱世里还有几个贼民流寇来抢劫,最后,好容易到了汴京,去见那些贼囚根子,那些大理寺当大官的都一个个好不要脸,他们想欺负她……看见她的美色,流着哈喇子地垂涎,想占她便宜,您不知道,幸而她当时机灵……”
“母亲,儿知道!您别再说了!求您,别再说了!”
这是他周牧禹这辈子都洗不掉的伤痛,洗不掉的亏欠和罪孽。当时,在天牢里,他就像一具躯壳,一具行尸走肉,半死不活地躺在牢房中,一身白衣囚服,狼狈落拓。他时常望着大牢的房顶,两眼呆滞绝望地想:下辈子,做牛做马,不知能不能还掉身上的债?
周氏深吁一口气,又笑了起来:“皇上,民妇可还是那句话,您没有资格来过问您儿子的婚事,不是么?”
皇帝顿时大震,一时被周氏堵得哑口,竟不知如何回嘴。
第55章 打脸皇帝
三天以后,顾峥被老皇帝召见请入宫。
皇帝大概是想,那个民间女子,真的有他们说的那么好?周氏如此偏袒,赵牧禹如此优秀出众的儿子,也竟能为了她,王位不要,皇子身份不要,他这个皇帝老父亲不要……皇帝赵宗泽感到百思不得其解。
甚至,他对顾峥的看法是,不过一妄想攀龙、眼见自家夫君有朝一日飞黄腾达、贪慕渴求权势地位的庸俗女人。
顾峥那天穿着一袭牙白色梅花如意云暗花纱竖领偏襟长衫。
九重宫阙的上空,云霞璀璨,如同织锦铺就。几个老太监宫女引领,她走过一重宫门,又一重门,裙下丹陛的台阶,庄重炫丽,她的视线有些恍惚,也微微有些眩晕。
“顾峥!”在入宫之前,她的婆婆周氏其实也跟她说:“你若不想去,咱们就想办法把这事儿推掉!”
顾峥道:“没什么好怕的,这天子龙颜,我不也已经见过了吗?他又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
皇帝打心眼瞧不起她,对她有成见,顾峥自然是看出来了。然而,她的性格,别人越瞧她不起,她就越不能在人跟前怂,哪怕这人是皇帝圣尊。
“娇娇!”
周牧禹情绪却颇为欣喜激动:“是的!没什么好害怕的!有我在,我会做你的后盾靠山,谁都不会将咱们两个人分开!”
他握着顾峥的手,看来,顾峥的这番言辞表白,以为是想和他风雨同舟共甘苦,为两人的未来一起去努力。
顾峥有一刹那的恍惚愣怔,男人真的变了!
她百般不是滋味,只轻轻把手从对方掌里一抽,背转过身说道:“我不是为了什么,你父皇既瞧不上我,觉得我是从民间来的土包子,连进宫去面圣的胆量都没有!”
周牧禹还是一脸欣喜温柔,“我知道!当然明白的!”
他一边哄她,一边将女人轻轻揽入怀中。“我娘子岂能就这么认怂!嗯?”
然后,在她额上轻轻俯首吻了一吻,蜻蜓点水一般。
顾峥浑身毛刺,脸抽搐着,总觉得她有种被人激将的错觉。那种担心,害怕,再次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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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安殿,是皇帝日常处理奏折和召见臣工的处所。
两三名太监和宫女前后左右,礼貌恭敬地帮顾峥引路。皇帝圣旨上只说宣见她一个人,周牧禹思来想去,便在殿门外等着她。“安敦仁和”,这是殿门上御笔亲提的四个字。正殿的大厅陈设贵气庄重,地上铺一层软软的绿绒毯。顾峥进去后,立即就惊讶了,哪里是只召见她一个人,徐万琴,对,就是陈国公府的小姐千金,她曾经的知己好友,居然也站在那里。恭然垂立,打扮得非常明丽优雅。另外,还有好几个高门贵妇,宫中的一些年轻妃妾,俱都坐在各自位置,打扮得珠光宝气,脸上笑容端庄地注视她和徐万琴两人。
顾峥也是过了好久好久,才终于弄懂老皇帝的心思。
“这位是徐姑娘!朕来给你们做一个引荐!”
圣尊笑容和蔼亲切,慢悠悠,起身,从龙案上步下,接过一小太监手里捧着半盏茶,不疾不徐,有条不紊地轻刮着盖。“相传,你的琴可以引来百鸟飞来前听,你笔下所画的花,也可以引来蜜蜂蝴蝶,以假乱真来捕捉,可有此事?”
皇帝明黄色的龙袍罩纱,在微风里轻轻飘动着。
他自始至终没有去看顾峥,一直对着千金贵女徐万琴赞不绝口。
其他的贵妇和年轻妃妾也顺着杆子笑赞道:“是啊,咱们也都是听说过了!徐姑娘,您可是京城里有名的第一才女,偏偏,人还生得这么美!”
她们显然是来给皇帝“助阵”捧场子的,皇帝的心里算盘,在宫中内宅稍微会观颜色的人,哪里有看不出。这枝对叶比,相形见绌,什么是高贵的,什么是低贱的,什么是真正的千金贵女,什么是市井民妇,什么才是配得上他儿子,什么是高攀的……就是要这么比权量力地对照着来,否则,哪会让顾峥觉得自惭形秽,主动退出。
皇帝想是一把年纪真真越活越老了,越活越孩子气性儿,这件事上,他其实并不是有意要去为难顾峥,而是皇帝的颜面自始至终拉不下。周氏给他吃闭门羹,儿子不作丝毫妥协,尽管他这皇帝已经那么隐忍让步了!——现在,解铃还须系铃人,他要拿顾峥来开刀。
顾峥忽然为皇帝这番幼稚到不行的行为感到好笑——这不是当众在打徐万琴的脸吗?
名门贵女是真,而京城的“第一才女”,到底是怎么来的,顾峥和徐万琴相交了那么多日,她岂有不知道?
徐万琴脸果然红到脖子,结结巴巴,“皇上过奖了,您的谬赞,臣女、臣女可愧不敢当啊……”
头已经低垂到胸前,顾峥甚至隐隐约约看见,徐万琴手捏帕子的动作在不停打颤发抖。
“诶?!又何必如此谦虚客气!”
老皇帝摆手,一会儿,笑容和蔼,便吩咐宫人太监说:“你们去取几把琴来,再拿些笔墨纸砚过来……”
徐万琴脸大变,猛一抬头:“……”啊!不要!千万不要!
皇帝又笑,他哪里看得出小姑娘此时的惊慌无助,只道:“所谓百闻不如一见,上次,听你爹爹母亲谈了好几次,朕,说来都还没见识过你的这些才艺特长呢!”
“别怕,孩子!”又鼓励着说:“这里也没什么外人,今日朕就让你大胆展示一番,让咱们都开开眼界,嗯?”
……
琴,纸墨笔砚绘画工具等果然不到半柱香时间统统都拿出来了。太监们搬出来的琴共有三种,一种是伏羲式的古琴,还有一个是琵琶,以及一架古筝,统统都放置在徐万琴身前,意思是这几样乐器,你看着随便选一个,甚至,连拨琴的指甲都已备妥帖。当然,笔墨纸砚,朱砂颜料统统都不缺。徐万琴抖得像什么似的,样子难以形容,这一刻里,把陈国公府的母亲父亲在心里都骂个遍——她恨他们的虚伪,她曾经就想过,他们的虚荣与虚伪总有一天会祸害到自己头上,却是果不其然……她今日得丢丑!在皇帝面前丢丑!在一大堆贵妇妃妾们跟前丑态备出!尤其是顾峥面前……
顾峥也是摇头,轻叹了一气,开始同情起这位千金小姐来。皇帝其实是冲着她的,不幸却让徐万琴来陪葬。
琴如今就那么都摆在了徐万琴跟前,那些笔墨纸砚甚至都已铺展好。
徐万琴戴好了指甲套,端坐了身姿,她闭着眼睛,终于,干脆一鼓作气,只听,“铛”地一声——皇帝脸一扭;
再“铛”地一声,其他那些在场的贵妇妃妾表情也都俱不自在起来。
拨着拨着,终于,皇帝忍气吞声,极力瘪住脸上的尴尬头痛,“好了好了!”
他还是尽量保持龙颜顺畅微笑,“你别弹了,嗯咳,要不,给咱们画一张画看吧?对,就画一张画儿,画个什么好呢?就画一幅牡丹图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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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峥回忆曾经往事,总觉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还犹记在若干年之前,她为了追求周牧禹,把自己扮成个男儿身,成天在书院里读那些令她不喜的圣贤书。
她去书院里“鬼混”目的无非是“泡男人”,却从来没认真思索,所学习的那些东西、技艺,之后会成为她生存的依仗,养活自己的筹码,立在这个世界的根本。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其实这些统统对她来说都不重要,最最重要难得的是,在她过去所经历的那些青春岁月,和男人们同进同出,他们念什么书,她也跟着去念;他们锻炼身体、学习骑射六艺扎马步、踢蹴鞠,她也能和他们一样。男人是怎么生活的,她也照样可以。在书院的那些日子,如同给她曾经寡淡如水的宅楼闺阁生活开了一扇窗,原来,女人走出方寸之地,世界竟如此广阔,女人也可以活得像男人一样潇洒恣意,甚至,可能会比他们生活得更加好。
顾峥实在感激她在书院读书的那些经历,就比如,现下这一刻里——
“好了,徐姑娘,你也别画了!也不用弹什么琴了!”
皇帝颓丧地摆摆手,脸上写满挫败难堪:“你们统统都下去,我要和这位顾娘子谈谈?”
“是!”所有人统统都退下。
徐万琴脸又青又白,已经不知作何形容。她三魂失了两魄,不知如何迈着沉重的步子艰难退下钦安殿。临走之前,当然,看了一眼顾峥,眼神表情仿佛在恨恨说:“你别得意!我不会就此服输的!”
顾峥失笑,哎,何必呢?
人都退下了,只留两三个宫人贴身伺候,皇帝道:“好了,朕也不拐弯抹角了!”
然后一顿,“知道朕此次召你入宫是想和你说什么吗?”
顾峥福福身:“民女不知!”
皇帝点头微微一笑,又道:“朕刚才出了个大糗,让你看了个大笑话,是不是?”
顾峥忙说民女不敢。
皇帝道:“这位徐小姐,朕有意是要把她许配给晋王的,本来,朕今日故意把她也传召到这儿,就是想让你知道,什么是高门贵女,什么是市井中人,看看你两的差别,你有什么资本才能去和她平起平坐,朕是有意想让你乖乖地做出让步……”
顾峥一惊,脸方闪过一缕讽刺的微笑。“——那么,陛下现在呢?”
“现在?”
皇帝摇摇头,也不言语什么了。忽然,他转过身来,上下打量着顾峥,问:“你读过书吗?又读过多少?这徐姑娘是不怎么会弹琴作画的,朕已看出来了,那么你呢?”
顾峥也没说什么,她输不下这口气。也不是为了周牧禹,而是单单为了她自己,为自己的尊严脸面。
她又朝皇帝轻轻一行礼福身,“陛下,请容民妇献献丑……”
第56章 肆意深吻
皇帝寝殿里,龙涎香细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