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下归元
月色下那人神色沉肃,眼神闪动着复杂的意味,正是晋思羽。
他默然半晌,挥挥手,侍卫走开去,春宫丢在地上无人捡拾。
“殿下,要不要……”他身后有人低声问。
晋思羽淡淡道:“我自己跟着,你带人等着便是。”
身后人领命而去,晋思羽又怔了一会,才飘出身去。
他追着前面那个清瘦的影子,跟着她一路穿堂过户过花园走小桥……渐渐便觉得不对。
这路,好像不是通往那暗牢的方向?
眉头皱起,晋思羽愕然的发现,她摇摇摆摆的,竟然是飘向后院一个小池塘方向。
她去这里做什么?
一心以为她要去暗牢,满怀复杂心情等着守株待兔的晋思羽,怔怔跟在她身后,眼看着她蹒跚的走过带露的草丛,步过白石地,摇摇晃晃,直奔池塘边。
池塘是人工挖出来的,原本这家附庸风雅,在池塘边养了仙鹤,后来仙鹤死了,池塘便空了出来,水质清冽,在月色下光泽粼粼。
她步到池塘边,停也不停,抬脚就跨向池塘中——
晋思羽突然掠了出去。
他身形如闪电,扑过去的身姿也仙鹤似的舒展,瞬间冲到她身后,一把抓向她后心衣襟。
然而终究是迟了一步,扑通一声,水花溅起。
她掉了进去,他也没能幸免,掠得太急收势不住,一头也栽到了水里。
水不深,就是冬日彻骨的凉,他一落水就慌忙去捞她,身边的人并没有溺水的挣扎,他一抓就抓住,抓过来一看,她脸色惨白,眼睛竟然是闭着的。
闭着的?
梦游?
晋思羽呆了呆,湿淋淋打了个寒战,却听怀中人呢喃,“洗澡……”
她大半夜鬼兮兮奔出来,竟然是因为做梦要洗澡?
他跟了这半天,竟然就是为了陪她一起洗这冬日冰湖冷水澡?
晋思羽气得忘记爬起,在水中怒哼一声,此时火把渐次亮起,侍卫们奔来,领头的原本是按他的吩咐去布置伏兵,此时看见这一幕,呆了一呆,赶紧脱下自己披风送上来。
晋思羽抱着她,趟着水走上来,低头看见她衣衫尽湿,一身单衣裹在纤细躯体上,曲线玲珑,自有一种喷薄而又青涩的妖娆,一转眼看见四面侍卫神色不自然,赶紧将披上肩的披风扯下,将她裹紧,又一连声道:“立即请大夫,淬雪斋再送三个火盆来,熬姜汤,快!”
抬手触了触她额头,果然火般的烫,心中隐隐的急起来,虽然软玉温香在怀,却什么绮念也没有,快步回了淬雪斋,命侍女赶紧给她换衣服,一时隐隐焦灼心忧,在堂前来回踱步,直到侍女怯怯提醒,才想起来自己竟然忘记换下湿衣。
换好衣服回来,大夫已经赶来,只把了脉便“啊”的一声,道:“这位姑娘怎么突然又病势沉重几分?这下可麻烦了……”
晋思羽心中一沉,垂目看见床上人烧得火烫,靠近三尺都能感觉到热度惊人,一转眼又会突然凉下去,冰块似的寒森森,这么在火热与寒冷之间交煎着,令人担心下一个瞬间她会不会突然熬不得这苦楚而碎裂。
她的意识似乎已经不清晰,双手徒劳的在心口挠着,似乎想要挠出令她烦躁的心头血,晋思羽怕她伤了还未痊愈的手,用肘压住她的手腕,听得她昏迷中犹自喃喃:“洗澡……”
晋思羽心想这女人血战之后被俘,地牢呆过地上滚过,又因为重病怕着凉,一直没有洗澡,大概生性好洁,这做梦也不忘记,所以迷迷糊糊梦游奔了出去找有水的地方,倒害得自己也跟着泡了冷水。
“洗个热水澡可有帮助?”他看着她那难受样子,想了想,问大夫。
大夫有点怪异的看了眼晋思羽,觉得殿下这问题实在蠢得很,命都快没了,还洗什么澡?
“殿下……”老头子捋捋胡须,含蓄的提醒,“她这个样子,只怕没多久,便要彻底净身了……”
大越风俗,死人入殓,是要彻底大净的,晋思羽一愣之下才反应过来,不敢置信的怒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夫不敢再说话,也没有写药方,谦恭的弯下腰去,道:“不然殿下试试请宫中太医来……”
晋思羽默然不语,太医向来不出京城,此地离京城也极远,就算太医赶到,只怕也未必来得及。
眼前这个大夫,已经是大越北地首屈一指的名医,他若束手,四周再无可以救命之人。
“殿下,民间其实多卧虎藏龙之辈,也有些密不外传的祖传单方有灵效。”那大夫建议,“不如张榜寻名医,或者私下查访,还有一线希望。”
晋思羽沉默着,温雅容颜沉在日光暗影里,不辨神情,半晌,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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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最后还是留下了点安神的药,熬下去喝了后,她安静了些,天快亮的时候,清醒了过来。
看见他,她疲倦的笑了笑,喃喃道:“你半夜是不是……揍我了?怎么这么累?”
她还有心情开玩笑,晋思羽只好也陪着扯了扯嘴角,看看她一夜之间消瘦许多的脸颊,沉默半晌道:“千古艰难唯一死,你现在却好像没什么求生意志?”
她默然不语,神情间并不赞同,半晌道:“……你舍得不杀我?”
晋思羽不说话,突然一笑,道:“这人的心思啊,真是难测,有人快死了,拼命挣扎着要活,有人有机会活,却自暴自弃的要死。”
她闭着眼,一副懒得回答他的样子。
晋思羽却不要她回答,拍了拍手掌,侍卫们抬进一个人来,在外间安置了,晋思羽道:“这是你一个朋友,快要死了,他不想死,一直挣扎着活,你们都病成这样,我也不必忌讳什么,就把他放在外间,让你看看人家怎么求生,互相鼓励着,也许你能好过来。”
“我的朋友?”她睁开眼,想了想道,“华琼么?”
“他叫克烈。”晋思羽若无其事的道,“知道你失陷在这里,在我府门前求情了三天三夜,被门丁驱使狼狗咬破了咽喉,至今昏迷不能说话,也不知道能不能活,我觉得这人很有义气,也没什么罪,想着要栽培他,但也得他有命享福才行。”
她听着,露出一个疲乏的笑容,道:“克烈……是吗?那请你救救……他。”
“我也想救醒他,看看他想说什么。”晋思羽起身,道:“听说浦城城西三鼎山有位赤脚郎中,祖传秘方对很多病症都有奇效,我命人去寻这郎中来,给你们看看。”
“我觉得……你是好人。”她笑笑,牵住他的衣袖,低低道,“我怎么就想不起来……我为什么要与你为敌呢?”
“那也得问你自己。”晋思羽轻轻抽回衣袖,笑着点了点自己脑袋,温和的给她掖了掖被角,“睡吧,外面那个克烈喉管咬破,时常会有怪声出来,你不要惊吓。”
她点点头,很平静的样子,神情间还有点怜悯,他看了她一阵,脚步轻捷的出去。
她在被褥里,睁着眼睛,听着脚步声渐渐归于寂灭。
外间里,克烈浑浊怪异的呼吸声,传来。
第十八章 烙印
克烈的呼吸声果然十分怪异,像是在拉着风箱,吱吱嘎嘎声空洞瘆人,让人担心这风箱不知什么时候便散了。
或者……也只差一点便要散了。
侍女们来来回回经过,都躲闪着眼光不敢看床上那人,没见过人伤成这样,咽喉咬了个洞居然还能不死,脸上也被咬下块肉,但依然可以看出原本的风流美貌,越是艳美的东西,破碎之后,越叫人看着心惊。
“真是可怕……”两个侍女在那里小声的议论,“这么好的容貌,可惜了的……”
“是为了救人才落到这个地步的吗?真是英雄……”
“那人似乎很急,总想说什么话的样子,但是又动不了,可怜……”
她睁开眼,听着,笑了笑。
“姑娘要去看看吗?”一个中年妇人过来,眉目慈祥,看起来是个有身份的嬷嬷,“你那朋友,也不知道能活多久。”
她轻轻“嗯”了一声,嬷嬷便叫人抬来藤床,命人将她抬到外间,放在克烈身边。
她转过头去,仔细的看着身边一尺外的男人,用一种陌生而感激的眼光。
目光在那破开的喉管着重落了落,她眼神眯起,一瞬间似有什么东西快速掠过,然而没有人看得见。
再看她时,还是那一脸的震惊和痛惜。
嬷嬷一直在她身侧照应,突然道:“哎呀,先前姑娘药方里有味冰片,库房里出来的不太好,王爷要我去他屋里取,我险些忘记了,挽春,抱夏,你们跟我去拿。”
侍女们应了声,跟着嬷嬷出去,里间的侍女们在忙着撤换被褥焚香,也没有出来,一时她身边没有了人,只有个进不得内室的三等丫鬟,在门外站着。
古怪的呼吸声响得更烈,克烈的眼皮微微跳动,有快要醒来的迹象。
这个人,如果醒来,会做些什么?
她在枕上偏过头去,仔仔细细的凝视克烈,那云遮雾罩的眼神十分深切,若不见天日的深渊。
良久她伸出手去。
伸到克烈咽喉边……
……给克烈仔细的,掖了掖被角。
……
等到嬷嬷回来,看见的就是她安静的睡在克烈身边,呼吸匀净,克烈的被角被严严实实掖过,昏迷得很安稳。
嬷嬷在门口站下了,侧了侧身,身后露出晋思羽沉思的脸。
他看着平静睡在克烈身边的她,眼神里不知是庆幸还是更为深重的担忧,轻轻过去,坐在她身边,替她拈去额上被汗粘住的乱发。
半晌沉声道:“给我加派人手,务必立即找到那个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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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城城西的三鼎山,是浦城郊外最高的山,山中地气寒冷,据说还常起毒雾,但是在山中打猎的猎户,却很少生病。
这都是得益于在山中居住的郎中阮正,据说这位郎中早先祖上也是宫中御医,后来辞官回乡,手中很有些千金不换的济世良方,只是这位郎中性情古怪,从不出山,只在山巅孤崖,结庐而居。
北地十月的夜,山间雾气森寒,如水晶帘飘摇动荡。
几道黑影,电射般穿崖而上,很快到了山巅。
来客轻轻敲门,主人蹒跚来应,打开门四面空荡荡无人,还在疑惑自己是不是做了梦,随即又听见敲门之声从身后发出,回身一看才发觉,敢情来客敲的是窗。
窗下无路,是万丈悬崖。
阮郎中抖了一抖,一瞬间脑海里掠过山精鬼怪之类的词,来客却已不请自入。
三条人影,将他围在正中,其中一人露齿一笑,牙齿白得亮眼,问他:“你是希望我们把你从这后窗自由的扔下去,还是把你捆起来送出门?”
阮郎中的选择,自然不用再问。
郎中和隔房的药童,被捆捆扎扎趁夜送下山,送到谁也找不着的地方,余下的三个人换了衣服,易了容,蹲在那里开始吵架。
“只有一个药童,自然是我去。”牙齿很白的那位挥舞拳头,“我武功好,反应快,会说话……”
“砰。”
一声闷响,归于寂静。
出拳的那个人收回拳头,干巴巴的道:“我拳头更会说话。”
坐在椅子上喝茶的那位,皱了皱眉道:“南衣,我觉得还是赫连好些,你……”
黄衣少年回过头来,平板的人皮面具配他平板的语气十分合适,“我如果坏了事,我杀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