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权 第155章

作者:天下归元 标签: 古代言情

  她唰的一下调转脚跟,准备再次回城,宁可去喝花酒,也不要被韶宁公主堵个正着。

  刚转过身,便见身边过来个人,扬起衣袖,笑吟吟道:“哎呀那不是我小皇妹么?好久不见甚是思念,不如一起叙叙旧。”一边便要开口相唤。

  凤知微扑过去,毫无形象规矩的一把捂住该人的口,谄笑道:“别……别……殿下,男女授受不亲,人多了叙旧也没情调,咱们换个地方单独叙旧,单独!”

  最后两个字着重加感叹,殿下目光灼灼,立即表示了对这个提议的大力赞成,抬起的手落下来,很方便的便牵起了她的手,笑道,“有个地方你一定愿意去的。”

  凤知微嘴角抽搐了一下,看看那被握得紧紧的手,手指用力,尖尖一戳。

  那人掌心就像是铁石铸的,毫无感觉,谈笑风生。

  一直牵着她到了一匹马前,凤知微认出这是他的那匹全黑的越马,曾经被自己暗害过的,好在那马没有人有记性,看见她来没有给她一蹄子。

  身后宁弈轻轻一提,她便上了马。随即身后一沉,宁弈坐了上来。

  凤知微皱起眉,有点后悔今日没有骑马出来。

  身后那人轻轻靠在她的肩,下巴搁在她肩头,手指一抖,那马便平稳的跑起来,似乎知道马上主人需要情调,并不追求速度,跑得悠哉悠哉。

  平稳的步调里,清朗的男子气息透肤而来,微热的呼吸拂动耳边碎发,微微的痒,凤知微僵着背,不自在的挪了挪,勉强笑道:“下官不宜和殿下共骑,还是殿下骑马,下官跟在后面跑吧。”

  宁弈不说话,半晌才懒懒笑道:“第一,我舍不得,第二,我怕你会跑掉。”

  不待凤知微回答,他又道:“知微,我们什么时候生分成这样?上次我送你的信盒子,你怎么不回信给我?”

  凤知微沉默了一阵,身后宁弈轻轻吹她耳垂,她偏头让了让,半晌笑了笑,道:“那信盒子啊……沉河了。”

  “哦?”宁弈的声音没什么波动,只是有点凉。

  “殿下。”凤知微半回身,将手抵在他胸前避免震动中的贴近,淡淡道,“我想过了,你和我之间,实在没有再近一步的可能,我仅有的亲人,全部葬送于你父皇的皇家金羽卫,我也不适合你们皇家的波谲云诡步步惊心,如我从前说过的,我想做简单的人,嫁简单的男人,过简单的生活。”

  “凤夫人和凤皓,牵涉大成皇脉遗孤案,这是放在哪朝都必须追究的重罪。”宁弈淡淡道,“无论如何,你已摘清嫌疑,陛下也没有祸延于你凤知微,甚至因此还对你有一份歉疚看顾之意,这已经算异数,你迁怒朝廷我管不着,你迁怒于我,为此不给我机会,我却不甘。”

  “我明白彼此的各有立场。”凤知微一笑,“但就是因为各有立场,所以万不能勉强在一起,否则你不敢信我,我也不敢信你,这样的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我敢信你。”宁弈语气平静,却自有坚执之意。

  “你就不怕我心怀异念,以魏知之名供职朝廷,其实只为报母弟之仇,杀了你父皇?”凤知微哈哈一笑,完全开玩笑的语气。

  “你但有这个本事,尽管去做。”宁弈淡淡道,“我敢拿这天下与你博弈,只求你不要拒我千里之外。”

  “我的生死,其实随时掌握在殿下手中。”凤知微眯起眼缓缓道,“只要殿下进宫,陛下驾前说一句,魏知便是凤知微,明日午门外,便会滚落魏知人头。”

  “真要说,何必等到现在?”宁弈一笑,“知微,我知道你在提醒我,你也掌握了我不少把柄,我们可不可以现在不要谈这么煞风景的话题?”

  “那什么不煞风景?”

  “这个。”

  骏马停下,凤知微抬头一看,竟然是大成第一桥望都桥。

  她和宁弈初遇虽然是在秋府,但是真正交谈却是在望都桥。

  那年望都桥薄雪寒霜,桥上两人分喝一瓶劣酒。

  这一年春光将至,望都桥斑驳依旧,桥底生着深深浅浅的青苔,无声的将河水守望。

  一切如前,似乎又不如前。

  宁弈下了马,伸手给她,凤知微目光放空的掠过,自己跳了下来。

  宁弈也不尴尬,收回手,从怀中坦然取出一壶酒,笑道:“当初你小气,请我喝三文钱一壶的酸酒,我请你喝江淮名酿梨花白。”

  “梨花白入口味甘清淡,回味却醇厚,是好酒。”凤知微当先往桥上走,手扶桥栏遥望玉带般的河水,“只是我依旧觉得,当年那三文一壶的酒,才最得人间真味。”

  “何味?”宁弈跟上来,站在她身侧,高桥上的风将两人长发卷起,纠缠在一起,如两匹猎猎的旗。

  “苦、辣、酸、薄。”凤知微轻轻道,“别离之苦,遗恨之辣,碎心之酸……情义之薄。”

  宁弈沉默了下去,桥上的风越发猛烈,一支早桃颤颤的探过桥栏,被无情的风咔嚓一声吹裂。

  “那年我和你在这桥上说起大成之亡,说起当年三皇子事变。”半晌他开口,指了指凤知微脚下,“他就倒在这里,我的三哥,来自御林军的风羽劲弩,将他万箭穿心。”

  凤知微一动不动,连低头看一眼都不曾。

  “他是我最好的兄长,冰冷宫廷里唯一爱护过的我人,幼时我被其他兄弟们欺负,都是他拦着护着,童年和少年时期,我的大多时光在他书房里渡过,那是我一生里呆过的最安稳的地方,在那里,我可以睡得比在自己寝殿还沉。”

  “他是稳重温和的人,清心寡欲不争不求,我至今不相信他会谋逆篡位,然而那天,也是我,被太子大哥逼着领兵堵截他……那天他在桥上看着我,眼神里太多太多……那天我在桥下看着他,然后缓缓向着御林军挥下了手。”

  宁弈语气平静,连痛苦都听不出,多年前那一夜隔桥相望,多年前那一生最后一眼,多年前那在桥下,向深爱的兄长发出绝杀命令的少年,那一颗曾经被温暖过的心,死在望都桥比常人高阔的风里,任风吹雨打蚀出无数的空洞,穿过午夜长吟的风。

  “……那天他的血流过了整座桥,让人惊讶一个人的体内怎么会有那么多鲜血。”宁弈轻抚着桥栏,语声也冷如这桥石,“可惜再多的血都会被洗去,如同那些别离之苦,遗恨之辣,碎心之酸,情义之薄,人世里最摧心伤肝的那一切,终将被时光湮灭无痕。”

  “凉薄的人,选择忘记。”凤知微讥诮的笑笑。

  “你可以说我凉薄。”宁弈平静的看着她,“我还凉薄的杀了太子,因为是他陷害了三哥,三哥稳重聪慧,朝野求立他为太子的呼声很高,我恨太子,他要杀三哥,我阻不了,为什么却让我去杀?”

  凤知微无意识的拿起酒瓶,一喝便喝掉了半瓶,心想那年在桥上谈起三皇子兵变,便觉得他语气异常,想来那时,杀太子计划已经在他心中,今天他又来和自己在桥上谈心,这回打算杀谁呢?

  “知微,和你说这个,不仅是想要让你一点一点的更懂我,更是要告诉你。”宁弈突然握住了她的手,“我们一生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却不能因此完全抛却了当初的一份心。”

  凤知微沉默着,垂下长长眼睫,试图将手从他手中抽出,宁弈却不放,反而将手一拉,将她拉入怀里,在她耳边轻轻道:“知微……知微……你可还有心……”

  他语气微微颤抖,灼热的气息拂在她耳侧,不知哪里瞬间也微湿,蒸腾得心上仿佛也起了一阵冰清的露珠,那唇慢而坚定的移过来,轻轻吮去她唇角残留的酒液,蒸腾的气息里便多了梨花白的香气,甘醇而清淡,一朵梨花般盈盈着。

  夜风携着早落的桃花,簌簌的落下来。

  凤知微始终沉默,梨花白的酒劲上来,出奇的凶猛,她微有些晕眩,手脚也似微微酸软,那人的气息熟悉而至惊心,似这三月春风盘旋迤逦,梨花香气,桃花温存,一点点触过去,积了冻的心情便似要响起碎冰的音。

  却最终在那唇要更近一分时,突然一抬手,将手中一直拿着的酒壶,塞进了宁手中。

  宁弈正当情热,冰凉的酒壶塞过来,冰得他一怔,凤知微已经拉开了身子,她垂着眼,弥漫的暮色里看不清神情,唇角泛着润泽的光泽,看得宁弈心中又是微微一颤。

  忽听见极清甜很软糯的语声,充满好奇的问:

  “衣衣爹,他们在做什么?”

  宁弈和凤知微霍然回首,便看见桥底下立着一大一小两条人影,小的搀在大的手中,正用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奇的对两人望着。

  凤知微抚额,呻吟——拜托,顾少爷,这种场景你不知道让小孩回避吗?

  随即听见顾少爷干巴巴的答:“酒不够,那男的抢女的酒喝。”

  “……”

  凤知微干笑着,赶紧从桥栏上滑下来,讨好的牵起顾知晓,再讨好的对顾少爷笑,“你们怎么找来了?”

  顾少爷瞟她一眼,不理她。

  凤知微表情有那么点尴尬——自从浦城回来后,少爷越来越有自己的个人情绪了,时常展现点独特的精神风貌,比如现在这个姿态,是不是传说中的……吃醋?

  顾知晓两岁半多一点,正是最聒噪的年纪,要么不开口,要开口就要命的流利,大声道:“衣衣爹看见你来了又跑了,说你躲女人去了。”

  凤知微刚“哦”了一声,紧接着听见她又道:“衣衣爹说,躲女人,不躲男人,讨厌!”

  凤知微“呃”的一声,呛住了。

  半晌不可置信的抬头望顾南衣——大爷,这句话真的是你说的?

  顾少爷低头看着顾知晓——女儿,最后两个字你加得真好。

  他满意的抱起小丫头,放在肩头上,回身,一只手招了招。

  凤知微立即很老实的把自己给填充到那个位置——顾少爷召唤了你如果不理,你会死得很惨,比如会被他扛到另一边的肩上。

  顾知晓笑眯眯的坐在她爹肩头上,遥望帝京夜景,凤知微被顾南衣紧紧牵着袖子,头也不回离开,月色如霜,镀着一行三人被拉得长长的身影,越拉越长,渐渐汇聚成一体。

  望都桥上宁弈执着酒壶,望着月色里渐渐淡去的三人影,眼神里,浮现落花般的孤凉与寂寞。

  半晌他仰首,将酒一饮而尽,就手一抛,精瓷酒壶噗通一声沉落水中。

  酒壶落水声远远的传开去,他坐着没动,半晌,有轻微的脚步声接近。

  “那位是名动天下的魏大人吗……”身后是女子声音,轻细甜美,带几分习惯性的娇媚,带着笑,似乎还往凤知微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殿下对他真是爱重……啊——”

  最后那半声取笑,被凶狠的扼在了咽喉间。

  女子睁大眼睛,惶然的望着刚才还翩翩清雅,此刻却满面狞狠,单手扼着自己咽喉的楚王,刚才她随意一句玩笑,不想背对她的宁弈霍然回身,风一般的卷过来,她眼前一黑,下一瞬便已被捏住了喉咙。

  月光照上她的脸,清秀眉目,眼角有点上挑,很浓艳庸俗的脂粉,赫然竟是当初兰香院曾收留过凤知微的茵儿。

  “殿……殿……”茵儿惊恐的瞪大眼,感觉扼住咽喉的手丝毫没有松开的迹象,想起这位主子的狠辣无情,心中又悔又怕,眨眨眼,眼泪已经滚滚流出来,沾着脸上的胭脂,落到宁弈手背上。

  宁弈霍然松开手,和他出手一般令人猝不及防,茵儿踉跄后退,捂住咽喉不住咳嗽,却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宁弈负手转过身,月色下一抹黑影斜而长。

  “你虽然不是我手下,但也应该懂得我的规矩。”半晌宁弈冷冷道,“我的事,岂是你可以探问的?”

  “是……”茵儿颤颤伏在尘埃。

  “明日我给你买下兰香院,你不用再行那营生。”

  以为自己要受到惩罚的茵儿,惊喜的抬起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本王赏罚分明,”宁弈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你在兰香院两年,一直做得不错,当初老五想动陛下的遗诏,到处找绝顶绣娘的消息,还是你通过青楼姐妹得来的,我还一直没赏你,如今便一起赏吧。”

  茵儿脸上泪痕未干,眼底已绽出喜色,嗫嚅道:“主子那边……”

  “你主子那边,我会去说,她不会说什么的,你并没有离开兰香院,以后院子是你的,还得你多费心。”

  “是!谢殿下!”茵儿含泪磕下头去。

  宁弈不说话,茵儿也不敢动,这位城府深沉的亲王,比她那位正牌主子还让她畏惧。

  “今天你没有遇见本王,也没有看见任何人……是吗?”半晌宁弈淡淡道。

  茵儿浑身颤了颤,知道此时如果一个字答错,刚才扼上咽喉又松开的手,会再次毫不犹豫的扼上去。

  “奴婢今晚在兰香院侍候客人,未曾出来过。”她立即答道,“殿下回京奴婢都不知道。”

  “那魏大人呢?”宁弈又是轻飘飘的问。

  “奴婢从未见过魏大人,只是在市井上听过他的传说,以后魏大人如果来院子,奴婢一定好好侍候。”

  “嗯。”宁弈转过身,唇角一弯,“你没记错?”

  “奴婢在主子面前,也是这么答,自然不会错。”

  点点头,宁弈笑笑,道,“好生准备做你的兰香院主吧,恭喜你了。”

  他行云流水般的步开去,走出十丈,路边树下十数条黑影闪出,接了他上马去了。

  茵儿久久伏在地上,听河水滔滔,看孤桥寂寂,背后,汗湿重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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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知微不知道她离开后的这段插曲,她此时在驿站里热气腾腾吃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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