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下归元
“放你屁!”华琼作为“逼供人证”,拦在栅栏外听审,听见这一句忍不住爆了粗口,“顾南衣真要动手,凭你能看得见?无耻下作,陷人清白,亏你还是读书士子,你丢尽读书人的脸,丢尽青溟的脸!”
倪文昱被骂得脸色惨白,闪烁的目光四处乱飞,彭沛看他东张西望的怕他飞出什么不妥的眼神来,赶紧怒喝道:“华琼!允你外堂听审已经是破例,你再干扰审案,立刻逐你出去!”
华琼头一甩,一口强劲有力的唾沫呸在倪文昱侧脸,“我等着你被青溟的唾沫淹死!丧家犬!”
彭沛怕她还骂出什么来,立即长声传唤,“传顾南衣!”
“传顾南衣——”
凤知微立即在地上转了转身子,侧头向来处望去,一扭头间眼神关切,堂上慢悠悠饮茶的宁弈突然开始咳嗽。
也不知怎的越咳越急,胸臆震动,嗓子一甜,宁弈赶紧用杯子一遮。
一团淤红的血色,在碧绿的清茶里无声洇开。
宁弈出神的看着渐渐发红的茶,淡红水面倒映晦暗眼神,恍惚间想起刚才凤知微那个眼神,那种关心的急切,记忆中从未对他有过。
她将最真的情绪毫无遮掩的给顾南衣,却将最深沉的心思云遮雾罩的给他。
宁弈笑了笑,淡红水面里眼神也是静的。
这世间情爱,谁先动心,谁便先伤心。
他倒是想做个独夫,一生里无有挂碍随心所欲操刀天下,偏偏遇上另一个更狠的独夫。
说不得,自饮心血罢了。
身侧七皇子凑过身来,关心的看他,道:“六哥茶冷了吗?我叫人去换。”说着便来接。
他一让,将茶泼在了身后盆景里,茶水迅速在树根处消失。
随即一笑,道:
“这茶真苦。”
==
重镣声声,远远拖在地面上的声音沉重,像巨人一步步行来,曾经在刑部任过员外郎的章永,突然怔了怔,喃喃道:“怎么用了这个?”
他声音虽低,淹没在特别沉重的镣铐声响里,但凤知微还是清晰的听见了,眉头一皱,心想有什么是自己不知道的?
门口处出现顾南衣的身影,重镣在身,一步步行来,随即华琼一声惊呼,凤知微低眼一看,顾南衣所经之处,地面坚硬的青石全碎。
仅仅是本身分量便压碎整块青石,这镣铐何等沉重,令人难以想象。
而顾南衣这一路行来,又将如何艰难?
凤知微只知道彭沛拿出来约束顾南衣的东西,肯定不是好东西,看章永震惊神色,心中却又一沉,隐约觉得,自己还是太轻忽了。
眉毛一挑,凤知微怒色终起。
顾南衣站定,却不走近她身侧,凤知微有点疑惑的回头,示意他走近些,也好看看这锁链到底怎样,然而顾南衣就是不动。
凤知微只好自己往那方向跪跪,突然觉得似有一股寒意逼人而来,她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却听堂上彭沛已经发难。
“顾南衣。”彭沛森然道,“礼部员外郎季江前夜被人近身点穴掳入麻袋弃于礼部地窖,点穴功夫高深,非寻常人可为,有人曾经眼见你出手点穴,而你也熟悉礼部,对于此事,你有何解释?”
季江上前来,将那黑衣人如何落下墙头,如何欺近他身侧,如何伸手点在他哑穴上,指手画脚示意了一番,动作很标准,形容得很精彩,看得出那黑衣人为了欺近季江点他哑穴,很费心思。
彭沛阴阴的看着顾南衣,顾南衣漠然的看着他,像是没理解他的话,面纱后眼神清亮纯澈,在那样的眼神里,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有点脏。
彭沛吞了吞口水,他是知道顾南衣的怪异的,只好再重复了一遍,“礼部员外郎季江——”
顾南衣突然手一抬。
彭沛的声音,卡的一声顿住了。
他还是张着嘴,一个开口音在那里,却发不出来,挣红了脸,也只在喉管里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
很明显,被隔空点了哑穴。
“啊,神功!”十皇子惊呼,“隔空点穴!”
胡大学士笑眯眯捋着他的山羊胡子,慢条斯理的道:“我说季大人,会点穴的人虽然不多,但是整个帝京也未必就是顾大人一个吧?你确定你看见的那位高手,真的是顾大人?照老夫看,顾大人根本不需要和你近身相博点穴,他在墙头上抬抬手,你就倒了。”
季江涨红了脸,朝上一躬,“老大人说的是,下官只知道当晚被人点穴,并没有指证顾大人。”
他站得离顾南衣近了点,顾南衣立即向旁边退了退,一副你很脏不要污了我的样子。
有人吃吃的笑起来,彭沛脸色难看得无法形容,瞪了季江一眼,却也无可奈何,此时他穴道未解,张着嘴僵在当地,十分尴尬难堪,偏偏顾南衣好像忘记了,淡定的站在那里,望天。
凤知微微笑,望天。
宁弈喝茶,十皇子一直精神勃勃,此刻开始睡觉。
华琼好奇的探头探脑,打量着彭沛正对着她大张的嘴,忽地一拍手,笑道:“大人,你左边第三颗槽牙似乎蛀坏了,我给你介绍个看牙大夫,就住在南门外狼心大街狗肺胡同狗牙沟,姓苟,名叫嘴臭,看牙是世代祖传的绝艺,包管你去了,和他一见投缘,再见拔牙,一拔永不蛀!”
说完哈哈大笑,顾南衣顶着死死卡住颈项的镣铐艰难转头,认真看了她一眼。
这也是顾少爷的最高奖赏了,华琼越发乐不可支,全然不将堂上那几个脸色难看的人看在眼里。
二皇子眼看不是个事,双手撑案冷声道:“顾大人,你既然用这种方式证明了此事你的清白,这便不提,你当堂将彭尚书禁制在当地,却也是挟制大员的重罪!”
他说得口沫横飞,顾南衣照样在认真欣赏彭大人的蛀牙。
凤知微回首,对顾南衣笑笑,传递过一个“且松了他,看他倒霉”的眼神。
顾南衣立即抬手,彭沛“啊——”的一声,揉揉咽喉,怨毒的看了顾南衣一眼,又看了华琼一眼。
华琼笑眯眯的对他做了个“别忘了狗牙沟”的口型。
彭沛也算有定力,铁青着脸,却不纠缠华琼的羞辱,立即命人将季江等人带下去,还指望着倪文昱指证,谁知倪文昱看见顾南衣隔空点穴那一手,吓得早已软趴在地,此时外面刚补好的登闻鼓又一阵急响,隐约有喧哗声响起,仔细听却是“让那背叛司业的无耻之徒滚出来!”似是很多人齐呼,隔了那么远都清清楚楚,可以想见,此刻刑部门口,一定聚集了很多青溟书院的学生,要不是今日刑部严阵以待,只怕这些二世祖们就冲进来拔刀了。
倪文昱听了清楚,脸色发白,翻翻白眼便晕了过去。
彭沛一看不好,没的证作不成还惹出祸事,更审不下去,今日自开审以来步步不顺,但是如果不能在今日这一审打下魏知的气焰,只怕便给了他翻身的机会,无奈之下只得冷哼一声,道:“倪文昱急病晕厥,先带下去休息,押后再问!”
此时堂中只留下了那个锁匠李阿锁。
“李阿锁!”彭沛转身面对李阿锁,温和却隐隐压迫的道,“你看看眼前这个人,是不是那晚让你配制钥匙的蒙面人?”
李阿锁眯着眼睛看了会,眼神里掠过狡黠的光,随即点点头,道:“大人,虽然没看见脸,衣服也不一样,但是面纱和身形,却是很像。”
“你说的属实?”彭沛冷冷道。
“草民不敢撒谎。”
彭沛阴冷的笑了笑,转脸面向顾南衣,道:“顾南衣,点穴事你虽有解释,但现有锁匠李阿锁指证曾于前夜戌时前后,见过一个类似于你的男子,拿过两个钥匙泥模寻他打制钥匙,对此,你如何解释?”
他忌讳顾南衣武功,开始没有强迫他跪见,现在语气倒也算客气,却在问话里并没有点明案由来源,避重就轻,刑名出身的都察院指挥使葛元翔皱皱眉,想说什么,最终却没有开口。
顾南衣站在那里不动,不说话,全天盛朝廷都知道这位顾护卫,太子的手他也敢打,皇帝的问话他也不高兴答,很多人就没见过他对外人开过口,彭沛也并不打算要他回答,如果这人真的还是始终不开口,那正好,干脆算成默认。
一片沉默里,彭沛眼底掠过一丝得意之色,缓缓道:“顾南衣,你的为人,陛下和百官都有所了解,断不会任性妄为此人神共愤之大罪,想必碍于情面受人所托,或受人蒙蔽无意为之,所谓不知者不罪,从逆者论轻,只要将苦衷说清楚,我等自会禀报陛下,陛下定有恩旨于你,你且放心便是。”说到这里一顿,语音提高,已是声色俱厉,“但你若冥顽不化,负隅顽抗,自有国家昭明法制,高悬尔首!”
这番话他自认为说得软硬兼施,十分出色,说完眼底忍不住泛出得色。
这番话二皇子等人频频点头,一脸语重心长,都察院指挥使再次觉得彭沛这段话有指供诱供之嫌,依旧不是刑名问案所应为,但他还是没有开口——今天水深,且看着吧!
凤知微也没有开口——堂官问案,无关者不得插言,彭沛可以枉顾问案规矩指供套供诱供,却不会给魏知一点行差踏错的机会,她相信,只要自己一开口,彭沛便会以扰乱公堂罪下令掌嘴,说不定还加她个当众串供的罪,她虽然不惧,但是以顾南衣对她的维护和华琼的火爆性子,到时候难免闹得不可收拾,还不如静观其变。
看她家顾少爷那淡定的样子,凤知微莫名的就是有信心,觉得还没到自己大展风采的时候。
彭沛说了一大堆,顾南衣却好像根本没听见,上头杵着那些人,在他看来个个都是猪猡,快要上屠宰场,所以拼死的叫的那种。
他的脸,突然缓缓转了过去,面向李阿锁。
李阿锁一抬头,就迎上顾少爷面纱飘拂的脸,明明隔着面纱,却依旧令人觉得,面纱后的目光宛如实质,冷木生铁一般的碾过来,毫无感情,却又因其漠然而无限压迫,压得他的心怦怦的跳起来,他有点惊慌的向后退了退,腰上随时系着的一大串钥匙突然落地。
顾南衣手一伸,那串钥匙便到了他手中,别人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怕他突然出手,看守他的衙役紧张的涌上前来。
顾南衣手指一划,钥匙串上一个最大的钥匙落地,钥匙串上还有一些未经打磨的铜片,顾南衣取了两个,将那个大钥匙拿在手中,仔仔细细的摸了一遍,随即仰起头闭上眼,又摸了一遍。
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望着他,彭沛想呵斥,但慑于顾南衣武功,不敢老虎头上拔毛,凤知微皱眉看着顾南衣,心中想起宗宸说过,南衣的记忆很是特别,常见的,一般人能记住的东西,他记不住,比如道路,在他眼里看来就是一模一样的,但是有些特别精密的,机械的,常人根本不可能全部掌握,需要借助仪器的东西,他却能一丝不差的照搬,就像他自己就是个精密的仪器,可以完美复制,但是不知原理,所以他学武,最先练成的是固定经脉流向的内功,其次是门派中最为复杂、一招有数万个变化的无人练成的剑法,数万个变化,他一天之内,记得一丝不苟,才成就了这一身无人超越的武功。
难道……
此时顾南衣已经放下了手中的钥匙,取过那两个铜片,转头,平淡的吩咐身边押解的衙役:“黑布。”
衙役愣愣的递过用来蒙眼的黑布。
顾南衣低头,伸手入面纱,将黑布蒙上,他虽然低了头,但手指一撩间,晶莹光洁肌肤和如玉铸成的精致下颌惊鸿一现,看见的人都不由自主窒了窒呼吸。
随即他放下面纱,将铁片放在指间,手指一削,指尖如剑将铜片削尖,成了一柄小小的匕首,随即用这柄贯注了内力的“匕首”,在另一块铜片上开始划动。
他蒙着眼睛,关闭了天地,回到自己心无旁骛的世界,动作极快,转眼间指掌间铜屑纷飞,锁链玎玲细碎声响和铜片打磨沙沙声响里,一样东西已经渐渐显出雏形。
满堂的人此时已经猜出他要做什么,都面带震惊之色的站了起来。
彭沛先是惊讶,随即便露出喜色——这个顾南衣,胆大疯了,竟然要用这种法子证明清白,可这天下,就没有能瞬间手制钥匙的人!何况还闭着眼睛!真是天庭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自来——
李阿锁却瞪大眼睛看着顾南衣掌心那渐渐成型的铁片,呼吸急促,枯黄的脸上连皱纹都写满震惊,他是锁匠,当然知道对方在做什么,这也是他每日的工作,但是他做这个,需要借助很多锁匠专用物件,需要亮光,需要最起码半天以上时间,还未必能一次成功。
钥匙在任何时代,都是相对那个时代比较精密的东西,据说早先的钥匙比较简单,后来大成开国后,皇后对当时的锁和钥匙很有意见,说这样烂的锁和钥匙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难怪无论上了什么锁的墓门都一搞便开,大成皇宫里经过她改良的锁和钥匙越发精致,经过数百年,那些精密的东西也渐渐传向民间,李阿锁自认为技艺了得,世代家传,帝京第一锁匠,没想到今日竟然看见人闭目手工复制钥匙,而且那指掌间渐渐成型的钥匙,每一齿每一痕,都和他做出来的一模一样,一瞬间几乎不敢置信,半生赖以生存和为之骄傲的技艺观念,都被强大的顾少爷瞬间推翻。
“当!”
一片窒息般的静默里,顾南衣手一翻,一枚亮晃晃的铜钥匙,连同先前的那枚做样板的钥匙,一起扔在了李阿锁的脚下。
钥匙在半空中发出碰撞声响,玎玲清脆,声声如冷笑。
顾南衣这时才干巴巴的说了一句。
“扯——淡——”
他自上公堂,对于连番指控,至今只说了两个字,还是因为彭沛诱导他指控凤知微才说了这一句。
话少,却和凤知微一样,不需言语而尽得风流。
李阿锁僵在那里,木雕似的没了动作,他是老手,眼睛一扫便知道,两枚钥匙是一样的。
彭沛一看李阿锁直着眼睛的表情,便知道事情不好,但犹自不肯相信,不敢开口问,用眼神询问他。
李阿锁脸色蜡黄,不住擦汗,避让着他的目光。
彭沛心中一凉,万万没想到顾南衣有这一手,僵在那里,眼看葛元翔开口要问李阿锁,一急之下恶向胆边生,大步下座来,恶狠狠笑道:“公堂之上,岂是玩把戏的地方?这什么烂东西?”抬脚便要将两枚钥匙踢出去。
他的脚尖刚刚抬起,顾南衣的手臂一抬。
沉重的锁链声响震得彭沛大惊失色身子一僵,生怕顾南衣再来点上什么死穴,脚尖顿时停在半空,身子失衡向后便栽,身后正是凤知微。
凤知微身子一直,眼疾手快的托住他后腰,笑道:“大人小心些。”随即将他轻轻扶直。
此刻彭沛背对着所有人,只有靠着公堂门口栅栏的华琼,才看见他脸上在凤知微扶过来的瞬间,有潮红一涌,瞬间消失。
华琼目光一闪,露出一丝森然笑意。
彭沛自己却毫无感觉,站直后立即挥袖拂开凤知微,冷哼一声也不道谢,转身就走,凤知微也不介意,笑嘻嘻的跪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