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下归元
两人在一室温暖而又氤氲的热气里,默默吃饼,吃的是滋味,也是心情。
半晌凤知微伸手,用袖子给宁弈拭了拭沾了面粉的眉和脸颊,笑道:“瞧这都成什么样了,乍一看还以为你花白了眉。”
“我倒希望。”宁弈任她擦,靠着椅背闭着眼睛,不动,语气悠悠,“这一幕不是现在,是很多年后,花白了眉毛的我,在为你做饼,然后我们同桌共餐,你给我擦汗,告诉我,老头子,饼吃腻了,明儿要吃干笋烧风鸡。”
凤知微扑哧一笑,笑到一半却又停住。
宁弈睁开眼睛,望着她。
空气中有一刻的安静。
半晌凤知微慢悠悠道:“嗯……”
宁弈的眼睛亮了起来。
“……饼吃腻了……我要睡觉。”凤知微哪里肯按着他的戏本子走。
宁弈叹了口气,道:“差了点,后面不对也就罢了,前面那三个字,最重要的,怎么漏了?”
“哪三个字?”凤知微茫然无知的看着他,“天黑了?吃饱了?我累了?你累了?”
笑了笑,宁弈懒得和这坏女人计较,拉过她,轻轻按着她的肩,“知微,还记得那年,你和我说,要做一个简单的女子,配最简单的男子和最简单的生活,一间小屋,几亩良田,还有一个合适的简单的人,在你被羞辱的时候站出来替你挡下,在你被背叛时操刀砍人,在你失望时和你共向炉火慢慢哄你,在你受伤哭泣时不耐烦的骂你,然后抱住你任你哭……也许我不够简单,也许我也不会操刀砍人,可是你看,我会替你挡风遮雨,我不砍人我会阴人,我喜欢和你共一室炉火,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哄上你一夜,就怕你嫌我吵,你受伤哭泣的时候我想你不会肯让我看见,但是我如果真看见绝不会不耐烦的骂你,谁让你哭我让谁死,然后让那人死前也哭个痛快……知微,我不符合你的条件,你要求的那些我做不到,可是你不觉得,这样的一个我,也许更适合那样的一个你?”
长长的一段话,语气悠悠,像午夜的风盘旋在耳边,侧对着宁弈的凤知微,沉默中肩颤了颤。
她微颤的削瘦的肩,蝴蝶敛翼般瑟瑟,这种难得的娇弱的姿态,看在人眼底,淡淡的怜惜里却会生出微微的凉。
宁弈的手指没有移开,以一种不加之以力度却温存的姿态,搁在那蝶翼之尖。
再强的女子,内心深处也会有不可弹动的脆弱温软,这一刻,他似乎听见了她心底,细碎而悠长的辗转叹息。
他轻轻笑起来。
该说的都说了,珍重捧出的那些,她看得见,他愿意给她时间。
“不早了。”他掠了掠她微乱的发,“明早还要起早远行,早些安歇。”
有句话在心底,无法出口,只有在无人时刻,才可以举杯遥祝了。
凤知微缓缓转身,笑了笑,“督造行宫事务繁杂,你还有别的差事,想必十分辛苦,注意身体。”
宁弈“嗯”了一声,道:“兵部吏部虽然是老七管,但我会想办法,将即将授官的青溟一批中举学生,尽量派往闽南南海陇北一线,到时候你也方便些,另外北疆那边刚刚告捷,最近的一次战役天盛大捷,晋思羽兵退百里,让出了原先占有的我天盛疆域,据说大越皇宫出了岔子,可能皇位有变,晋思羽无心恋战,似乎准备带兵回京抢皇位,这场大胜,淳于猛姚扬宇他们都会回京叙功,我到时让他们去帮你。”
“淳于小姚立功了?”凤知微扬眉一笑,“不必了,闽南那边穷山恶水,在那做官没油水,为了我这一趟短差,让他们在那最起码呆几年?等我走了他们还得留那里,这也太不厚道。”
“我看他们愿意得很。”宁弈淡淡道,“你论起在青溟和天下百姓士子心目中的名望,只怕早就超过了我。”
凤知微转身看他,宁弈却没什么异常,“时势造英雄,士子和百姓需要你这样的人作为领袖,这个位置,不是我适合担当的,知微,你且去吧。”
凤知微垂下眼,这世间谁心明如镜?看得见浓雾背后所有沉潜的心思,却又遥遥伫立,敢于将一切放手。
“去休息吧,我看你累得很。”她推他。
宁弈嗯了一声,轻轻放手,放下高高卷起的衣袖,却在袖底又捏了捏她的指尖,他的手指温热,带着面粉滑腻的触感,摩挲间衣袖熟悉的淡香迤逦,凤知微垂着眼,冰凉的指尖渐渐被温热,那般温存的相触里,仿佛有细密的电光穿越身体,震荡出微微的颤栗。
她一直坐着没有动,看着宁弈开门出去,背影消失在越来越黑的夜色里,厨房里温馨的雾气渐渐沉凝下来,幽幽的像呵在玻璃上的霜,粘附在桌案上,一抹便是一层晶莹的水汽,散发着淡淡的冷意,她慢慢的伸出手指,无意识的在桌案上画着什么,却在快要画到结束的时候,身子蓦然一颤,将手指缩了回去。
良久她站起来,温暖的雾气已经散去,越发显得厨房的空与凉,她慢慢的收拾已经冷了的饼,用桑麻纸小心的包起,准备明天带了路上吃。
纸包里的饼散发着淡淡藤萝香,她在那样的香气里想起那么多年,吃藤萝饼,其实都是一个固定的日子。
每年今天。
她的生辰。
真正的生辰。
只有在那一日,娘才会不怕费事的摘选藤萝,一大包里能做饼的只有部分嫩芽,一点点的清洗,揉面擀面,猪油还得去大厨房讨要,她们从来都是自觉而自尊的人,一年也就这么一次,她同意娘去给厨房那些势利婆子赔笑脸,因为她知道,如果不让娘这么做,娘会觉得亏负她,她不要娘带着亏负的心情陪她走过这样的日子。
那些年,并不清楚为何自己的生辰和娘对外宣称的不一样,并不清楚为什么总要偷偷摸摸的过生日,她问过,娘不回答,只是略带哀伤的抚摸着她的头,轻轻道:“知微,总有一日你会明白。”
如今她果然明白,却已太迟。
从那年大雪之后,她想她不会再在任何生辰吃到藤萝饼,也不打算做给自己吃,有些事,过去便过去,深埋便深埋,挖出来,不过徒劳剥裂旧伤而已。
不曾想,在今夜,一句无意的提起,她邂逅又一抹藤萝香。
凤知微手按着案板,感觉着那份彻骨的凉,眼神里碎光流转,漾着微微的疑问。
今夜这一顿藤萝饼,是巧合,还是……
半晌她闭目,叹息一声。
转了个方向,她霜雪般的眼神笼罩着皇庙,那里,有两个心怀叵测的女子,在青灯古佛下,正密谋着森冷的计划。
那里,有王朝的新生子正在孕育,等待着在一个最合适的时机被捧出,砸动这皇族树欲静而风不止的大位之争。
她沉思着,提了纸包,关了厨房门,慢慢走到后院,在那个直通楚王府的井旁坐下。
井水清亮,倒映今夜朦胧的月,四面树影婆娑,如无数双无力伸张抓握的手指。
她坐在井台边,把一个仰头看月的姿势,看了很久,直到将月色看破,碎裂为霞,涂了天边的晨曦。
天亮时,她缓缓起身,带着一衣的露水,离开井台。
井台沉默着,仿佛要一直沉默下去,将这一夜的沉静翻涌无声记取。
晨曦碎金一般射过来,射在井台上。
那里,一个不算太起眼的角落,有两个细细的字,看起来像是用内力以指甲,在井沿青石上勒痕。
“皇庙。”
==
天亮的时候,前院里车马已备,一大一小已经精神奕奕的在门口等她。
凤知微勉强收拾好自己,自认为应该已经将一夜没睡的憔悴给遮掩,不想顾南衣一看见她便道:“没睡。”
凤知微假笑,顾左右而言他,“东西都带齐了没有?顾知晓每晚睡觉必备的大枕头……”
一样东西撞着了她的腿,回头一看,顾家小小姐左胳膊弯揣个大枕头,右胳膊弯揣着只笼子,笼子拎不动,在地上拖,肩头上还有她的两只猴,整个人像一团横冲直撞的移动童车,撞得四面婢仆纷纷走避。
凤知微蹲下身,笼子很精巧,里面却没东西,这丫头,大老远的背只笼子是要做什么?
她诚恳的请教顾小姐,顾小姐给她个大白眼,慢条斯理的道:“听说那边很多好玩的。”
凤知微恍然大悟,敢情顾家小小姐听说了闽南西凉那一线奇珍异兽多,这是准备抓一对金丝笔猴第二来壮大宠物队伍了。
“那也不用从这里带笼子去啊……”凤知微谆谆教导,觉得出使西凉的朝廷队伍里如果出现这玩意,人家会误会她遛鸟走狗的。
顾家小小姐二话不说,啪的将笼子底座一个凸起一扳。
“砰。”
一声闷响,金丝竹篾编织的笼子顶突然散开,几根原本弯曲的篾条霍然弹起,篾条尖端锋锐如箭,直刺凤知微双眸!
凤知微正是弯腰询问的姿势,离笼子极近,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不到三岁的孩子的笼子,居然也是杀人利器,一惊之下篾条已到近前!
“嚓。”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一把拎开凤知微,随即手指一弹,篾条在半空化为青绿色的粉末落地。
顾南衣做完这两个动作并没有停下,衣袖一挥,顾知晓手中的笼子立即飞了出去,撞在墙上裂开。
顾知晓已经吓呆了,看见笼子撞坏,才尖呼一声扑过去,捡起笼子,再回首时已经带了哭音,“我缠着老四做了七天!赔我!”
她一头扑过来,不向着砸坏她笼子的顾南衣,却向着凤知微,“赔我赔我赔我!”
凤知微一把揽住她,仰头向天苦笑,果然连孩子都知道捡软柿子捏。
看顾知晓哭得那鼻涕眼泪满脸狼狈模样,看来这笼子确实花了她不少心力,凤知微目光在地上粉碎的篾条掠过,她不认为顾知晓这点大的孩子会狠毒到用这东西对她下手,刚才篾条射出时她也呆在那里,想必也没想到机簧如此强劲,这么想来孩子也没什么大错,正想回头劝劝顾南衣,他看起来很不高兴,浑身气息都森寒许多。
她还没说话,顾南衣已经过来,手一抬,便将她手中的顾知晓拽出来,重重往墙边一墩。
他手势绝对不轻,以至于顾知晓落下时,地面腾起一股烟尘,凤知微怀疑小丫头的脚都会给顿麻了。
顾知晓惊得一缩,眼泪瞬间逼了回去,仰头呆呆看着他,这下撒娇哭闹也不敢了。
“你留下。”顾少爷言简意赅,转身就走。
凤知微一看不好,少爷生气了,少爷生气很难说会发生什么事,她得关照其他人去,想想顾知晓这性子,留下也不是坏事,反正宗宸会照顾她,只好自己说一声“照顾小姐”,也跟了上去。
“不要——”
一声尖呼,顾知晓抛掉她心爱的别人摸都不许摸的大枕头,唰一下弹过来,便往顾南衣肩上跳,顾南衣肩头一晃,顾知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唰一下落下,还是在后面的凤知微赶紧接住。
顾南衣头也不回,自顾自上车,手一挥放下帘子,道:“看好她。”两个婢女上前拦住顾知晓。
马车车夫扬着鞭子,为难的看着众人,不知这鞭子要不要落下,顾知晓两眼发蓝,眼睁睁看着马车将要驶开,突然低头,狠狠的咬在婢女护在她的手上。
婢女哎哟一声松手,顾知晓已经冲了出去,一把攀上车辕。
车帘里伸出一只手,淡淡的把 去。
顾知晓在地上打个滚,从泥尘里爬起来,再爬。
顾南衣再拨。
顾知晓滚落,砰一声撞在车轮上,额头上立即起了个大包,却不哭也不闹,一边摸着头,一边再爬。
顾南衣再拨。
众人都呆在那里,看那对铁石心肠父女第一次当众争执,连争执都与众不同,沉默而执拗,各自展示各自的倔狠,令人心惊。
凤知微怔在那里,她知道顾南衣是十分坚执的人,但是她也知道顾南衣对这个养女的宠爱和看重,很多时候知晓比他自己更重要,万万没想到,仅仅因为知晓险些误伤她,他便能这样对他的心肝宝贝眼珠子。
“南衣——”她看不下去,突然出手,架住了顾南衣第七次挥出的手,“不要这样,她还是孩子。”
顾南衣将她的手也拨了开去。
“伤害你,不原谅。”他一字字吐得简单而决然,“无论谁。”
第七次从尘埃里爬起的顾知晓,突然顿住了。
她仰头,扬起满是灰尘和泪水,花花绿绿的小脸,看了看车帘光影里透出的那一角面纱,突然不再爬车辕。
她蹭蹭走到车轮旁,抱住车轮,躺了下去。
四面一阵倒抽气的声音。
众人瞪着眼睛,看着那决然的三岁孩子,她将自己的身体放在车轮前,只要马车前进一步,就得从她身上轧过去。
马车夫慌不迭的跳下车,勒住马,生怕一不小心马走动一步,便轧着了那小小的身体。
凤知微默然看着那孩子,她当然很容易出手将顾知晓拉出来,她那点小力气威胁不了谁,但是真正可堪畏惧的是这个孩子表现出来的决心和杀气——不带我,我就死。
真要抛下她,会面对惨烈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