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下归元
辛子砚听了半晌无果,突然恨恨抬起头,盯着对面凤知微道:“都是你,忘恩负义的小子,出去后我要你声名扫地遗臭万年——”
“大学士或者可以等夫人来了一起收拾包袱去琼岛散心。”凤知微淡淡道。
琼岛是天盛流放要犯的地方,依凤知微估计,老辛这案子,给宁弈他们揪扯勾缠到了最后,只怕未必是死罪,以老辛身份,最大可能就是流放,这样也便罢了,她发过誓要报仇,出手绝不容情,但如果一击不杀,也不必再来第二次。
出手,是因为仇,不出第二次,是因为恩。
如此了结也好。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突然嗅见微微的血腥气。
随即听见杂沓的脚步声,乱,急,虚浮无武功,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哭叫。
凤知微霍然抬头。
上方牢门口光影一暗,呼啦涌进来一大群人,男女都有,女子嚎啕痛哭,男子都是金羽卫士,却是一脸仓皇,最前面一群人抬着一个什么东西,所经之处淅淅沥沥洒了一路。
凤知微一眼看过去,如雷击怔在当地。
那群人直奔辛子砚的牢房,那几个女子看见辛子砚,哭叫声立即炸了开来。
“姐夫呀——”
“姐姐呀——”
她们乱七八糟哭成一团,一个最小的花衣服女子,满脸泥泞,身上还沾着碎叶青苔,张着尖尖十指便扑了过去,手指在栅栏上狠命抓挠,“……姐夫,大姐呀——”
辛子砚早已定在了那里。
他没有看那群痛哭的小姨子,没有看神色无措的金羽卫,只直直盯着正在被人轻轻放在他牢门前的胖大妇人——她浑身箭扎如刺猬,细小的血泉像水一般源源不绝的淌,遍身血染已经没有一块完整肌肤,让人惊讶一个人的身体内怎么可以有这么多的血液,经得起这般永无止境的流。
像是被流出的血带走了那些体肤一般,胖阿花硕大的身躯像是缩小的不少,辛子砚眼神发直的看着地上那人,用一种陌生的、不敢相信的、因为噩梦太恐怖所以拼了命的想唤醒自己或者拼了命的不愿醒来的奇异神情,居然向后退了一步。
胖阿花竟然还没有死,她当时那位置,所有的箭都没有对准头脸要害,但是那样的万箭穿身,也万万不能活,她似是撑着一口气,强撑到了这里,突然颤巍巍的挪了挪脖子,将一双眼睛,死死盯住了辛子砚。
辛子砚看见她的眼神,不退了,梦游般的直着膝盖过去,他好像忘记了面前是栅栏,砰一声撞了上去,也不知道揉,也不知道痛,就那么把自己直直的堵在了那里。
金羽卫士们互相看了一眼,都露出为难神色,半晌一个领头打扮的人噗通一跪,低声道:“大人……没有陛下御令,擅开牢门者死罪……”
辛子砚听而不闻,将手从牢门里颤巍巍伸出去去够胖阿花。
“咻。”
暗色里一点寒光飞射,掠过那个跪在地上一脸惶愧的金羽卫头领喉侧,带出一溜血珠,夺的一声钉在牢门上。
“开门。”凤知微冷冷的声音从对面传来,“不然你现在就死。”
那头领骇然的摸摸自己的咽喉,手指上一点血迹让他脸色大变,霍然回身看凤知微,凤知微垂着眼,手指紧紧握着地面草梗。
那头领犹豫半晌,掏出钥匙开了门。
门刚刚打开,他正要将辛子砚扶出来,辛子砚突然啪的打开他的手,发疯般夺过钥匙扔出去,砰一声重重关上牢门。
他不出去。
所有人怔在那里,凤知微颤了一颤,掌心冰凉。
辛子砚,死也不会再承她一分情。
胖阿花不管四周发生了什么,她只是定定的看着辛子砚,辛子砚吸一口气,他做完刚才那些动作后,神智终于恢复了些,跪着爬过去,隔着牢门,紧紧握住了胖阿花的手。
“阿花。”他柔声道,“我在这里。”
远处油灯青惨的光芒打过来,幢幢的人影映在将死者的脸上,现出一种青灰色的死气,四面风声突然细密了起来,悠悠。
胖阿花脸上现出一丝惨淡的笑意,仔仔细细看了他几眼,哑声道:“这下你可……快活了……”
辛子砚扯了扯嘴角,不知道那是笑还是哭,半晌咬咬牙道:“是,我快活了,你前头死了,后脚我就去兰花院听雨楼栖情阁醉月居……你敢死?你舍得死?你做鬼不也得急死?”
“……你……敢……”胖阿花似乎想撇撇嘴,却只是在嘴角浮出一个淡淡的苍凉的弧度,她眼睛在人群里搜索,“……花……们……”
七朵金花抽噎着扑上来。
“……选一个……娶了……”胖阿花握着辛子砚的手,将妹妹们仔仔细细也看了一遍,警告似的道,“……只能……她们……”
金花们大放悲声,辛子砚咽喉里发出一声呜咽般的低音,只咬着牙摇头,他够不着胖阿花的脸,就反反复复摩挲她的手心,低低道:“……娶你那天我发过誓,一辈子不要第二个,你也不要急,日子还长着,前不久我和太医院要了个方儿,他们说保我一举得子,等回去咱们就用……”
“……老……不羞……”许是回光返照,又或者觉得大庭广众下辛子砚说这个太羞人,胖阿花惨白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一抹红晕,她定定看着辛子砚,突然抬起手来,一个挥掌要拍的姿势。
辛子砚急忙把脸凑过去,挤在栅栏间,将一张眉目如画的脸,挤得扁扁。
胖阿花沾血的手,落在了他的脸上。
似乎要像多年来一样想拍就拍,落下时却只剩了轻轻的一抚。
一生里第一次也最后一次温柔的相触。
“……老了……”
一声轻轻叹息逸出喉间。
沾血的手指,无力的落了下去。
日色在这一刻收尽,只留一抹枯黄的光在灰黑墙壁间辗转,空气里有薄而凉的气息,传说里这是人一生最后一口气,游移不休。
胖阿花安静了下来。
她死在丈夫身前,隔着牢门。
一生里最后一句话,是在忧心他的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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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房里沉寂下来,连哭声都不渐闻,有一种气氛沉凝肃杀,逼得人不敢放声,金花们怔怔望着跪在那里的姐夫,眼泪无助的落在尘埃里。
辛子砚长久的跪在那里,一个古怪的姿势,双肩拱起,脸挤在栅栏间,乱了的长发垂下来,纷披在肩头,牢房上方小窗里白月光落下来,他的背影像一只受伤的鹤。
半晌有沉闷的声音从那拱着的方向传出来,飘忽游离,像个沉沉罩下来的黑色噩梦。
“……我不该宠她太过,害她什么都不懂……”
金花们怔了怔,一头撞在牢门上,眼泪滚滚湿了一地。
他和她相遇于微时,饥荒岁月她养活了他放弃了孩子,等到他功成名就她已不能生育,从乡下到帝京,锦衣玉食买不来内心安宁,他只觉得欠她,一生一世报不清,便用一生一世的迁就来赔,她要乱吃飞醋,由她,她要持刀追夫,由她,她不爱和官宦夫人交际,由她,她固守着学士府种自己的地不见外人不问世事坚持做自己的农妇,由她。
他以为回报就是宠就是让就是糟糠之妻不下堂,却不知朝堂险恶她做了他的妻就该学着正确应对风浪。
没有谁能够保护谁一辈子,这道理到今日他才懂,后果却太惨痛。
这一刻的夜色风凉,这一刻的白月光。
不知道多久之后,辛子砚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对面一直怔怔沉默于黑暗中的凤知微。
他泪痕已去,但眼色血红,满目里纷乱着燃烧的妖火,势必要将眼前的人烧尽,为此不惜将自己架为柴薪。
“魏知——”
“我和你——不死不休!”
第十五章 合谋
牢狱里辛子砚的恸呼震动整个卫所,撞在铁壁之上回旋激射,射到哪里都是带血的钢刀,那样的万刀攒射里凤知微闭上眼,一瞬间眼角莹光一闪。
冤冤相报,冤冤相报……
胖阿花的尸体就横陈在她眼前,五年前,她的夫君做出了一个对凤知微影响深远的决定,五年后,仿若命运轮回,那个决定携来的深黑的死亡阴影,照射在了她的身上。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凤知微的手指,在暗处紧紧绞扭,冰凉至毫无温度……她一生杀人无数,却从未因此亏心,然而此刻她终究不能睁眼,去面对那样绝然的无辜。
“砰嗵。”一声,痛极攻心的辛子砚晕过去了。
七朵金花多年来在姐姐姐夫照拂下不问世事,此刻大变之下反而突然成熟了许多,看见辛子砚晕倒也没张嘴傻哭,大花当即就对那头领跪下了,呜咽道:“……拜托大人,照顾我们姐夫,我们要回去……收殓姐姐了……”
那头领扶起她,瞟一眼凤知微,点头不语,金花们默默将胖阿花尸体抬起,没有直接出门,却绕到了凤知微牢前。
她们什么也没说,带泪而平静的,抬着姐姐尸体,一个个走过牢门前。
“呸!”大花突然一偏头,一口唾沫凶狠的吐在了凤知微袍角。
“呸!”二花跟上,浓痰落在凤知微袖口。
“呸!”三花劲大,呸到了凤知微脸前。
……
等到七花都走过,凤知微已经浑身狼藉。
她始终没有动。
事情发生便得面对,她永不惧为自己造成的后果承担任何罪责。
包括这些痛失长姐的乡女们,用她们最直接的方式所表达的憎与恶。
杂沓的脚步声远去,金羽卫们在默默收拾地上的血迹,地面被冲干净,淡淡的血腥气却还在鼻端存留,更多的是内心里永裂的伤痕,无法愈合,直等着再次扩大,直达死亡。
辛子砚晕着,似乎不想再醒来面对那样的噩梦,金羽卫们对视一眼,没有试图去救醒他,却里里外外留下了很多人看守。
今日之事,两大学士已成死仇,他们害怕之后还会出什么事,不敢再掉以轻心。
刚才还凄清的牢狱里,现在钉子般站满了卫士,在暗处雕像般沉默无声,那些纷沓的呼吸声里,凤知微缓缓睁开眼来。
她的牢狱斜对面的小窗,在不为人所察觉的角度,突然有光芒一闪。
那是潜伏在暗处的她的护卫的暗号,等待着她的下一步指示。
凤知微久久沉默着,慢慢擦干净身上脸上的痰迹,最终缓缓竖起手掌。
她的手掌影子被油灯照射在墙上,一个直直的竖立的符号,属于她和她的暗卫的密语。
“停止。”
随即她慢慢的躺了下去,小窗上那点光芒不见,暗卫已经撤走。
她却不知道。
有一个人,在黑暗而又四处警卫的卫所内自在穿行,在几处不起眼的拐角里,他都停了停,似乎发现了什么东西,随即他一路向外走,一直到离卫所不远的稀疏的树林间,俯身背手看着地面,又跃上树梢,四面看了看方向,在树梢奔走了一阵,在某棵树上停了下来。
他在树梢的树桠里找了找,找到了点细微的布丝,又在树身上看了看,看见了一些熟悉的痕迹。
然后他站在树梢顶上,转了转身子,从怀里掏出个小镜子,对着某个方向,慢慢的做了个手势。
经过巧妙反复折射的光芒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