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下归元
“这不是骊马,不过是好马不要白不要。”凤知微不知道自己的幸运,随随便便拍拍马头,和草原汉子们简单解释一句。收起解药,掏出怀里一个瓶子,又要纸笔,可这草原边城,一群目不识丁的大老粗,哪有纸笔,只好烧了炭条,马马虎虎给未来的大越皇帝写了几个潦草的字,和那瓶子一并放在包袱里,系在另一匹马的背上,“选最好的几匹留下,其余原样给我送回去。”
呼卓汉子们将剩下的马赶回了对面,那匹带着凤知微回赠的马也在其中。
看着马群再次过了壕沟,凤知微一声轻笑翻身上马,伸手一递,顾南衣飘然上了马,在她身后简单而高兴的道:“好!”
凤知微于马上回首,看见远处大越边城里薄暮里沉静矗立着,晚霞里气质巍然,像是那年浦园里,抱着她慢慢走过长廊的那个人。
那年的长廊永无尽头,却也没有终点,多年后九龙冠冕隔开尘世的纠葛,他在山海那头。
凤知微轻轻扭头,扬鞭,脆亮的鞭声,打亮草原绚丽烂漫的暮色。
一骑烟尘滚滚驰去,蹄声答答,写了她给他的回答。
“风起四海,各自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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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只是起了一阵风,季节便由夏过了秋到了冬,路旁的树上黄叶打了几个滚,天地便剩了一地萧瑟。
这是前往帝京的道路,一列长长的队伍,正在缓慢的前行。
队伍是顺义大妃的仪仗,年前顺义王薨了之后,年迈的皇帝挂记这个义女,便说要大妃早日回到帝京,想安慰这个苦命的女子,给她点天伦之乐,大妃却因为悲伤过度一直未能成行,直到次年十月,才在当地官府奉命频频催促下,从草原启程回京。
“这天黑得早,离驿站还有十里。”护卫队长驰到一辆镂着草原王族标志的马车前,大声请示,“大妃,是前行还是寻找宿处,请示下。”
车帘微微掀开一线,凤知微淡定无波的声音传来,“就地扎营吧,趁夜赶路不安全。”
护卫队长领命而去,凤知微静静坐在车里,听外面有条不紊的安排。
前不久她应命回帝京,顾南衣改装陪她走到陇北后,分道扬镳,一方面他要回去照看知晓,坐镇西凉,传递那边的情况,必要的时候予以呼应,另一方面,顾南衣是魏知的代表物,当她以凤知微的身份回京,他已经不适合出现在她身边。
此地在陇北靠近江淮的边界,再有三四天行程便可到帝京,凤知微并不急躁,朝中局势现在波谲云诡,早不如迟。
宁弈自从被她请立太子狠狠害了一回后,很受皇帝猜忌,剥夺了他的随时入宫请见之权,大半年父子都没有私下见面,七皇子派系由此势力高涨,早已被压制得不敢动弹的七皇子派系在他失势后,立即跳出来,“贤王”之说再次充斥朝野,相比之下,宁弈韬光养晦不言不动,便显得楚王风雨飘摇十分势弱,七皇子阵营由此得意,撺掇在前方监军的七皇子,干脆请缨带兵,用实打实的军功,再锦上添花一笔,七皇子稳重,还在犹豫间,在朝中的他的派系已经连连上表为他鼓吹,天盛帝当即下旨由七皇子领伐南大军,和已经据江自立为帝的长宁藩短兵交接,七皇子初战告捷,报大胜,斩敌三千,朝中一片欢腾,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于耳,却在此时爆出七皇子纵容属下,以寻常百姓人头冒充敌寇首级,连屠三村,致使百里之内人烟俱无,消息传出之后,陇北百姓愤极冲撞军营官衙,“青阳教”趁机传教,直指朝廷倒行逆施天命不永,短短数日聚拢数万人众,消息传到朝中,陛下震怒,当即命人彻查,此事后续一直还在保密,到底是谁前往陇北查办此案,连凤知微也得不到消息,但很明显,这事八成有宁弈手笔,她从此事一波三折的起伏里看出宁弈的风格——先示弱让对方昏头,让你爬得更高更更高,然后抽掉你的梯子,等你栽得更重更更重,所以七皇子大胜后,才有那么多拼命鼓吹的,吹得皇帝心花怒放不停赏赐,吹得皇帝赞七皇子为国家楷模嘉奖令传遍全国,吹得七皇子晕晕乎乎丧失警惕,然后在热闹红火的顶峰,人人皆知无法收回的时刻,浇下冰雪一落千丈。
到那时,颜面大失的皇帝怎能不震怒?
凤知微轻轻叹口气,想着青阳教传教一直很低调很秘密,从不惊动官府,除了卷入战火信息不通的南地几道,在其余地区传教都很小心,但很明显,还是被宁弈知道了,利用这次陇北屠村案,将青阳教的事情,掀了出来。
她相信青阳教在南地之外的传教应该没可能那么嚣张,但是宁弈说嚣张那就是嚣张,在短期之内,青阳教是别想在南地之外迅速发展了。
凤知微手指搭着手指,想着以后的事情,如今她已经不是单独的一个人,她身系天下太多人的生死祸福,却将一身秘密系于宁弈之手,生死取决于他的心意——这太可怕。
虽然他一直隐含不发,虽然他一直表示不愿和她为敌,但事到如今,已成敌我,指望着谁的不忍来维持生存,太幼稚也太可笑。他也算是枭雄人物,怎能坐视别人试图撬动他家江山?何况那江山,在他眼里,就算是他的。
就算他不愿又如何?自有人替他操心,日日鼓吹,辛子砚就是前例!
凤知微叹口气,想着这几日收到的杭铭齐少钧等人的密信,有意无意,都在说楚王阴鸷,暗示她趁回京之机极早铲除,否则大事难成。
凤知微闭着眼,心潮翻涌,忽觉脸上一凉,手指一拈,却是一朵雪花,穿过刚才没掩好的车帘缝隙,落在脸上。
下雪了。
她将雪花轻轻的拈下来,放在掌心,棱角分明的雪花在掌心中晶莹闪烁,她慢慢的数着雪花花瓣。
“杀、不杀、杀、不杀、杀……”
还没数完,雪花已经化在掌心,冰凉的洇染在肌肤里。
到最后,也不知道到底是杀,还是不杀。
凤知微蜷起掌心,将那一掌的凉意,紧紧握住。
她数得那么慢,是不是自己也不想面对数完的结果?
她闭着眼,四面的苍穹沉沉压下来,头顶寒风呼啸盘旋不休,阴森狞厉,听来如无数冤魂哀哭。
长熙十九年初雪的夜里,陇北。
离凤知微马车队伍一里之外,就是传说中被七皇子属下冒充敌寇屠尽的三个小村。
离小村一里之外,也有一队马车,朴素低调,辘辘行走在前往死村的路上。
离马车一里之外,密林里无数蒙面人蹲伏在飞雪中,眼神炯炯守望着不远处的死村,等着那辆马车的到来,掌中刀剑都涂了黑漆,夜色里没有反光。
这是天盛十九年末陇北舆图上的三个点,呈三角形各据一点,极近极慢的互相靠近。
而在三个点的中心,凤知微的车队,正沉默矗立于风雪中。
第二十四章 羊入虎口
一夜北风紧,雪花逐对飞舞,先疏后密,渐渐地面覆了一层白。
这种天气已经不适合露宿,护卫队长派人去找可以居住的人家或祠堂庙宇,得到的消息是没有。
“怎么可能?”护卫队长焦躁的道,“这又不是穷乡僻壤,离江淮也不远了,怎么会没有人家?”
一个护卫犹豫了一下,才道:“大人,其实本来是有的,但是听说前不久这里出了惨案,闹鬼,附近村落的人都搬走了。”说着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小村,在护卫队长耳边悄悄说了几句,那队长脸色立即变了变。
“既然附近有村,那就住过去。”车帘一掀,却是凤知微发话了。
“大妃……”
凤知微已经不由分说的放下了车帘。
护卫队长咬咬牙,一挥手,车队向那方向而去,不多时便到了一个小村,找了几间干净些的民居,便来请凤知微。
“果然荒凉。”凤知微下了车,正想往民居而去,鼻端突然嗅到了一点奇异的气味。
她停了下来,目光变幻,突然道:“不住了,我们走。”
“啊?”护卫队长给她反反复复的命令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凤知微已经转身又回到了车上。
护卫队长还愣在那里,凤知微已经在车上催促,“还不走?”
护卫们无奈,心想贵人就是难侍候,只好再次收束队伍穿村而过,凤知微不住催促车队快行,只是落雪后的地面泥泞,总是陷住了车轮子,但凤知微也不开口说停下,众人忙得一头大汗,好容易行出几里地,凤知微回头看看那村落,叹口气道:“看样子也走不远了,附近有个林子,就地在马车上歇息吧。”
护卫们如蒙大赦,赶紧将车马往林子里驱赶,而走了几步,忽听远处“咻”的一声,一簇金色的烟花射上天空,烟花照亮方圆数里,隐约刚才呆过的那个小村,人影闪动,厮杀不绝。
烟花亮起处,鲜明的映出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持刀乱舞,然后被无数柄刀剑砍倒。
像是一幕无声的皮影戏,却透出血淋淋的杀戮森然。
众人怔怔看着那个方向,都保持着扭身的姿势僵住不动,想着要不是这簇烟花亮起,根本不知道后面发生了暗杀,要不是大妃警惕不肯在小村留宿,只怕现在自己这些人也卷入了这场厮杀中。
此时此刻,在离官道不远的内陆城镇,几乎无所忌惮的发生这样的暗杀,就说明对方来头极大,这样的事卷进去,哪有好活?
烟花一亮即灭,众人在黑暗中慢慢扭过头来,都觉得冷汗刹那间湿透了背心。
“大妃……”护卫队长又惭愧又感激的低低喊了凤知微一声,凤知微一摆手,止住了他的话头,道,“我们可能并没有脱离对方埋伏的范围。”
这话一出众人又紧张起来,护卫队长咽了口唾沫,道:“看来被偷袭的那边地位也不低,那金色烟花只有王公贵族可以用,附近官府看见那烟花,会赶来驰援的……”
“是吗?”凤知微冷笑一声,俯下的眼神清清冷冷,“有人既然敢在这里埋伏偷袭,还怕什么当地官府?你看着吧,没有人会来的。”
怎么会有人来?如果没猜错,这里就是七皇子属下屠村的地方了,既然在地方上屠村冒领军功,必然瞒不过当地官府,报功之时当地官府必定得了不小好处,可谓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如今很明显是朝廷来使试图在周围查案,七皇子却想将对方阴死在死村,到时候随便推给流匪百姓甚至青阳教,一了百了。所以别说官府不会理,保不准还是官府通风报信。
凤知微靠着车厢,静静听远处喊杀声,混沌的北风很容易将那些临死的呼叫卷没混淆,但是她还是听出了埋伏的人手不少,七皇子想必下了血本。
刚才她在进村时,闻见了一点点药物的气息,不是毒药,倒像是某种极其寒凉的药材,宗宸曾经说过,有些药物用来做引子,对患有暗疾的人来说,比毒药更有效。
所以她立即退出,向埋伏在暗处的人表示,不想卷入浑水。
看样子草原大妃的马车标记,让对方也有所忌惮,至今还没有动作。
前方的厮杀声,渐渐弱了些。
是那些人已经得手了?还是……
凤知微突然睁开眼,眉梢一挑。
从另一个方向,有不少武功高强之士,正在迅速接近!
是过去收拾小村的战场,还是终究不放心,来收拾自己?
凤知微稳稳的坐着,手伸出车帘,对着外面打了个手势。
这个手势那些朝廷护卫看不懂,属于她的暗卫却明白,立即无声的移动,占据了各类应敌地形,单膝跪地,手伸在背后,握住肩后露出的刀柄。
朝廷护卫虽然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也隐约知道将有事发生,那队长白着脸挥挥手,一队护卫快速猫腰过来蹲下,半跪在马车前,弓箭上弦,瞪大眼睛警惕的盯着浓郁的夜色。
“咻咻。”一连串衣袂带风声掠过,朝廷护卫只觉得眼前一花,四面已经多了无数的蒙面人。
护卫队长咽了口唾沫,站起身来,喝道:“来者何人!速速通名!这是呼卓大妃、圣缨郡主的……”
“杀!”
“杀!”
两声命令同时截断中规中矩的自我介绍,一声出自蒙面杀手,一声出自凤知微!
杀字出口,黑影灰影连闪,穿越乱雪飞雨,刹那间相遇在半空,狠狠撞在一起!
“嚓!”
蒙面人半空掣刀,雪亮的刀光惊虹般亮起,直劈对方头颅!
“啪!”
血浮屠暗卫不避刀光半空抬膝!一声闷响膝盖撞上对方腹部,血洞爆现,鲜血喷射里刀光去势立即转弱,被撞入敌怀的暗卫接了在手,顺手一砍,一旋!
十余颗大好头颅飞起落下,半空里淅沥沥下了一场血雨!
一招,杀十人!
凶猛!隼利!决断!冷血!
血雨腥臭,落在朝廷护卫脑袋上,每个人都泥塑木雕僵在那里不知道擦,刚才一幕眨眼之间惊心动魄,他们几曾见过这样的杀人法?一时间心跳神昏,直堕噩梦之中。
砰一声,一个小侍卫抬手抹了一脸血,眼一翻昏倒了。
唰唰几声,血浮屠暗卫落地,随随便便将那些脑袋踢开,很满意的抬了抬膝盖。
黑暗中白光一闪——他们的膝盖上,竟然都装着满是倒刺的精钢护膝,顶到哪里,哪里便是巨大血洞!
那些蒙面人武功其实不弱,却亏在轻敌,再没想到不起眼的队伍中,还有这样一群杀神。
凤知微抓着轿帘,也愣在那里,这批暗卫她也不太熟悉,是临走时宗宸特地调拨过来的,宗宸告诉她,和以前那批负责消息搜集隐匿身形的暗卫不同,这是真正的血浮屠铁卫,从来学的是杀人术,干的是刀头活,凶猛天下第一。
这也太……凶猛了些。
一时林中寂静无声,血雨落在薄雪上地面一片微红,头颅骨碌碌到处滚动直如修罗场,对方也似被这绝杀手段震惊,还剩下的人下意识的向后退了退。
“各位。”一片沉寂中,女子柔和而又清冷的声音,突然自车厢内传出,“今晚之事,是个误会,你等重手伤人,我等自保而已,我们路过这里,只求安稳一宿,不打算招惹是非,今夜过后,各走各路,再无瓜葛,何必你死我活,苦苦相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