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下归元
一舞毕,那女子飞下莲花曼步而来,衣袂飘举,妖红金帛长长摇曳于身后,姿态风华,令众家以气质高华自居的小姐羞愧得无脸见人。
她在阶下盈盈拜了,声音并不是莺声呖呖的娇脆,微带低哑,反而更加引人绮思,令人想起红罗帐鸳鸯被,想起所有粉艳的温软的物事,而她下拜时微微倾下的颈和胸,是天下所有男子梦寐以求的向往。
这女子所有风情,都是端庄与妖艳共存,因其特别,反而更加极尽诱惑之能事。
天盛帝眉间闪耀着喜悦的光,常贵妃十分有眼色,立即命人赏了这舞娘,安排她在自己宫中休憩,那女子抱着琵琶盈盈而去时,犹自不忘回眸一瞥天盛帝,眼神娇媚,看得天盛帝险些把持不住追出去。
座下皇子们看着那女子离去,眼神复杂,只有宁弈,虽然一开始对那舞娘的美貌和妖艳表示了极大的兴趣,此刻反而淡定下来,隐在暗红的灯光后慢慢饮酒。
凤知微望着他,心想他明明旧伤发作,酒却喝得极多,是兴之所至,还是……心绪不稳?
又想这献姬一事,怎么会由二皇子出面?这是五皇子的娘的寿辰啊。
她心中有隐隐不安,按住了一直喝酒的赫连铮。
座上,天盛帝心绪极好,越看常贵妃越顺眼,笑道:“上次想起要给你写个寿字,临到头来却忙忘记了,今日便当堂补给你,如何?”
常贵妃目光一亮,寿辰有皇帝亲笔写寿字,是莫大的恩荣,而对于后宫,更有一番特别意义——天盛帝只给一个女人写过寿字,就是早薨的常皇后,三十岁寿辰时,天盛帝为她写了个斗方。
如今天盛帝一旦给她写了这个寿字,其中意义,自然非同凡响。
她因此在寿辰前夕多次暗示过想要一个寿字,天盛帝都不置可否,如今总算这舞娘投了他所好,开了金口。
喜不自胜的常贵妃,急忙命人送上笔墨,笔墨纸砚是现成的,先前下发的还有多余,当即送上来。
天盛帝就在案上援笔濡墨,笔走龙蛇,一个斗大的寿字顷刻便成。
暗淡红灯灯光下,墨迹濡满,字字凸出。
“雄健洒脱,鸾翔凤翥!”常贵妃连声赞好。
常贵妃带着的那两只笔猴,向来是看见笔墨就欢喜,闻得墨香,从笔筒里钻出来,吱吱叫着去捧那斗方。
天盛帝大笑着,撒开手。
金光一闪!
两只笔猴触到那斗方,突然狂躁,厉声一嘶电射而出,直扑天盛帝面门!
近在咫尺,势如闪电,天盛帝正撒开手欢畅大笑,侍卫还离得远,常贵妃惊得忘记动作,哪里还救得及?
“咻!”
又是一道金光,自阶下飞射而上,后发而先至,角度极佳的先后撞飞两只笔猴,撞得那两个小东西吱吱在地下打了个滚,自赶来的侍卫腿缝中一钻不见。
阶下,宁弈身子前倾,脸色苍白,手中金杯已无。
惊魂初定的天盛帝,望了他一眼,勉强镇定着哑声道:“弈儿,去查——”
一句未完,他突然晃了晃,倒了下去。
手背上,两道乌黑的抓痕。
==
一场皇家富盛荣华宴,以皇帝被刺收场。
谁也没想到变起顷刻,谁也没想到那两只可爱的天天随侍常贵妃身侧的笔猴,竟然会在寿宴之上爆发。
寿星转眼变灾星,常贵妃脱去簪环哭哭啼啼,整日跪在天盛帝寝宫前自陈冤情,却没人有空理她——天盛帝身中奇毒,昏迷未醒。
她要辩白也很难辨清楚,那两只笔猴朝夕随在她身侧,却携带奇毒,她没嫌疑谁有嫌疑?
然而此时问题的关键其实已经不是查清嫌疑了——皇帝一倒,所有人不可避免的想到,万一这毒治不好,圣驾西归,身后这至尊之位,谁坐?
这真是个让人想起来就忍不住血脉贲张的命题。
骚动,严重的骚动。
京中的消息还在封锁,西平道的长宁王却已经派人前来京城,说是王爷给陛下和皇子问安,准备明年圣驾南巡的物事采买,并表达了王爷对帝京和皇帝的思念——很明显长宁王已经得了消息,这是来试探了,一旦皇帝驾崩,这思念之情一定会到达顶峰,长宁王十有八九会难以压抑蓬勃的思念,并用丰满的大军和铁蹄来帝京表达的。
二皇子原本管着虎威大营一部分营务,听说最近频频召集将领们开会。
七皇子派的几位阁臣和尚书,提议在国家无主的状态下,由阁老指定亲王监国,至于人选——那批人表示,哪位王爷都可以嘛,但是当此非常之时,乱像将显,国家急需贤明厚德之人安抚四方。
贤明厚德名声在外的,自然是七皇子。
听说宫中也莫名其妙的死了几位妃子。
一片闹哄哄中,原本最该有动作的宁弈,反而全无动静,只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天盛帝昏迷前曾说过,此事交他查办,他也就真的煞有介事的主持查办此事,对外界的风雨流言蠢蠢欲动,似乎毫无感觉。
“这事里有很大问题。”凤知微在自己的魏府里,对她家衣衣道,“两个可能,第一,宁弈干的,第二,皇帝自己干的。”
顾少爷看凤知微再次摆出了分析朝政的架势,很有眼色的慢吞吞摆出了一袋小胡桃,抓出一个大的,再抓出一个小的。
凤知微很自然的接过去剥,剥开小的那个,道:“你还记得那天皇子们一起在我府中喝酒的那次吗,当时五皇子就把笔猴拿出来显摆,我记得那时笔猴毛色金灿灿的,这次看的时候,却发现黯淡了很多,宫里不会缺吃的,所以绝不会是营养不够,我怀疑问题不在那墨上,当时笔墨大家都用了,没有异常,问题就应该在那猴子上,但是接触过那猴子的人太多了,这根本就查无可查。”
“宁弈。”顾少爷把剥好的胡桃接过去吃了,也不知道说的是凶手是宁弈还是他要吃胡桃宁弈。
“或者就是天盛帝。”凤知微剥开那个大的,“他想借这个事,看看众家儿子的心地,这也可以从宁弈目前的动作看出点端倪来,别人都蠢蠢欲动,他还在做戏,做给谁看?谁还能看见?不就是天盛帝?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绝不相信天盛帝那么自私的人,会舍得使苦肉计来试探儿子,他有更好的办法可以试探,何必苦了自己?那么,宁弈又是在做在谁看?”
“如果是宁弈动手,他好不容易将天盛帝弄倒,却白白放过这个机会按兵不动,那又是为什么?”凤知微百思不得其解,无意识的将胡桃送进自己嘴里。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一把掐住她的下巴,夺过那只已经送进嘴一半的胡桃,丢进了自己的嘴里。
凤知微满脑子的阴谋诡计推演唰一下飞到九霄云外,目瞪口呆的望着那个还沾着她口水的胡桃进了顾少爷的嘴。
“我的。”顾少爷满意的道。
也不知道指的到底是什么。
凤知微:“……”
半晌她压下满脸的红晕,拍拍顾少爷,苦口婆心的道:“少爷,我跟你说,这样子是不对的,不干净。”
“你不干净?”顾少爷问。
凤知微:“……”
“我不干净?”顾少爷再问。
天底下没有比你更干净的!我天天给你洗内衣我知道!凤知微含泪:“……”
“胡桃不干净?”顾少爷这回语气严肃了,这个问题比前两个更要紧。
凤知微深呼吸:“……”
“那哪里不干净?”直线思维的顾少爷难得的茫然了。
“这样子。”凤知微气若游丝的还在试图解释,“从嘴里抢出来不干净……”
顾少爷突然凑过来。
他一向避人三尺之外,从不主动靠近人,这是他第一次凑近人,凤知微被惊得忘记动作,就看见雪白的轻纱微风拂动,轻纱后那张若隐若现的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隐约间眼前若有光华突生,凤知微唰一下闭上眼。
随即觉得一只有胡桃香的微凉手指,轻轻摸上了自己的唇。
手指动作很轻,似带着几分犹疑,先是轻轻一触,又细细抚了抚,似乎被指下光滑柔软所惊,于是又摸了摸。
凤知微身子一颤赶紧偏头让开,睁开眼看见顾少爷已经回到原位,偏着头,看着刚刚摸过她唇的手指,似乎在找上面的灰。
凤知微啼笑皆非,正想转移他对于“干净”这个问题的注意力,不想那厮没有最惊悚只有更惊悚,看完了手上没有灰,又将那摸过她唇的手指,去摸自己的唇。
手指雪白,沾唇轻轻,红唇如火,如玉下颌。
那一个指在唇边的姿势,微微偏头带几分迷惑的神情,散发着甜蜜而纯的气息,天然诱惑。
凤知微唰一下站起来,再不好意思看那手指一眼,飞奔而出。
决定了!
她这辈子再也不吃胡桃!
==
那日从宫中回去后,秋夫人很快就给凤夫人母子调换了院子,在宴席上大出风头的凤知微也开始接到各种请柬,要不是现在正是多事之秋,各府没什么心思办各种茶会诗会,凤知微的邀请会堆满屋子。
帝京第一才女已经换人做,新任第一才女却不再涉足任何社交场合——她病了。
何止是病,凤知微还想着要把凤知微给“病死”。
魏知这个身份如果想继续下去,凤知微就不能再招人眼目,那日宫宴被宁弈设计,误打误撞出了风头,原非她本意,再不韬光养晦,难免惹出祸端。
先病一阵子,不见外客,再以养病为名“出京”,把凤知微这个身份合理的抹出人们视线再说。
称病之前,她去了凤夫人的院子,转告了陈嬷嬷的话。
“我知道了。”坐在暗处的凤夫人,脸上的神情被飞扬的尘光模糊得不清,只点了点头。
凤知微却从那语气里听出几分疲惫和苍凉。
“你做得很好。”凤夫人抬头望她,嘴角一抹笑意,“宫宴上的事,我听说了。”
凤知微轻咳一声,竟然有点不知道怎么回答,这许多年来娘很少夸赞她,她是个严厉的母亲,从她记事开始,她便被不停的逼着学很多东西,不仅有经史子集诗词歌赋,还有天文算数地理兵法之类的实用学说,甚至还会搬出前朝厚厚史书,和她“以史为鉴”,看历朝将相当政得失。
娘没教她的,是女红裁剪之类的女子最该学的东西,她曾以为娘不会,然而在披甲上阵之前,娘也是堂堂秋府的大小姐,这样的高门巨户家的小姐,怎么可能没学过这些?
此刻乍然听到娘的夸赞,她脸上微微绽出薄红,心里流转着小小的喜悦。
“只是……你不该这样。”凤夫人话风急转直下,她愕然望着母亲,凤夫人站起身,忧伤的望着皇城方向,“我很早就和你说过,切勿好高骛远,切勿喜好卖弄,切勿争风斗狠……如今你出去一趟,竟然都忘记了……”
凤知微退后一步,张口结舌的望着凤夫人——她怎么可以这样说她!
她何曾好高骛远,何曾喜好卖弄,何曾争风斗狠,何曾——轻薄如此?
不过是心中一个小小愿望,从听见多年前火凤女帅英风豪烈事迹后便涌动起的一个小小愿望,她希望能通过自己,让被迫堕于尘埃的那个明烈女子再次昂起头来,让她因为女儿的骄傲和出众,再次获得世人承认。
她想给她挣回已经流失的尊重和荣光,就算不能重回人上,也最起码能获得世人平等看待。
原来,娘是这么想的吗?
原来她无论做什么,在娘的眼里,都是轻狂的吗?
心一寸寸的沉,坠到月光的波心里,漾出无限的凉……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她仅有的热血丹心只捧给那个人,却每次都被弃若敝屣。
眼光一时不知该落在何处,她习惯性的垂下,一眼看见凤夫人搁在椅上的汗巾。
松香色的汗巾,绣着精致的大鹏展翅,还没完工,一看就是给凤皓的。
“呵呵……”凤知微微带讥讽的笑起来,真是的,伤心什么呢,说到底还是自己傻,怨不得别人的。
“知道了。”她拢拢袖子,不再回避眼光,深深注目凤夫人半晌,“您放心,没下次了。”
说完她跨出门去,再不回首。
一室暗淡的光影如水光动荡,被她毫不犹豫的抛在身后,那般浮漾的微光里,她没有听见身后也如水光一般清淡的,一声叹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