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下归元
只是那些乱飞的活物遇见那两只金毛笔猴,远远都避了开去,两只笔猴瞬间便逼到那眼蛊面前,跳上去八只爪子一阵乱挠。
那眼蛊嗷嗷低叫,再也不敢恋战,砰一声从刚才蹲的桌子上跳下,它行动起来竟然如蛙,一起一落间便奔了出去,两只笔猴叽叽喳喳追在后面撵着,却也没撵几步远,看到眼蛊奔出地窖,便唰一下又回到凤知微手中。
看样子这两种东西互相都有顾忌,凤知微却已经是意外之喜,她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放出笔猴,不想竟一击奏效。
淳于猛一声欢呼,笑道:“你哪来这么个好东西?”却也不等她回答,赶紧去开门,宁弈此时才缓缓回过头来,道:“你来了?”
铁门开启,外间的光亮透进来,一瞬间凤知微觉得他眼神有点涣散,随即宁弈便垂下了眼睫,身子向后一倾,凤知微来不及思考,抢上一步扶住了他,触手冰冷,宁弈身上的汗竟然已经湿透重衣。
“淳于你来背王爷出去。”她回头召唤淳于猛,宁弈一把拉住她衣袖,在她身上嗅了嗅,低低笑道:“好重的血腥气和烟火气。”
凤知微也低头嗅了嗅,笑道:“还有汗臭气和猴骚气。”
宁弈又是一笑,道:“别人的血多,还是你自己的血多?”
凤知微帮淳于猛把宁弈扶上他背,心不在焉的道:“自己看不就知道了?”
宁弈浅浅一笑,他此刻脸色极白,衬得眸子乌黑,沉沉如千年无人惊动的深渊,火光水影,不起波澜。
凤知微的注意力还在外面,道:“那只怪物既然受伤败走,那群人就会知道刺杀没成功,说不定还会返回,我们一刻钟也不能多呆,立即要走。”
“去哪边?”淳于猛问。
凤知微一边想顾小呆还没来九成九又迷路了,这家伙自己出门确实很少有不迷路的时候,一边道:“我那边也遇袭了,只怕活下来的人不够保护我们,还是回头去寻殿下仪仗大队,三千护卫,足可无虞。”
“不行。”宁弈突然发话,“有奸细。”
凤知微怔了怔,顿时明白,宁弈离开自己队伍是临时起意,离开后定然也曾快马回转告知大队,定下汇合地点,如果仪仗队伍和自己队伍里不是有了奸细,杀手怎么这么确定他就在这驿站里?
此时回大队等于自投罗网,回自己队伍也有可能是给他们带来灾难,说起来对方目标就是宁弈和自己,倒不必连累了青溟那批尊贵的二世祖。
凤知微犹豫了一下,道:“那么去本地官府,出示印信由当地官员派员护送。”
“也不行。”宁弈还是一口否决,“你忘记了?这里是陇西地界,陇西布政使申旭如的夫人,是高阳侯常敏宁的姨表姐姐,申旭如当初当上这个布政使,还打的是太太牌,我们这个样子去找官府,搞不好布政使衙门里已经有了我们画像的‘江洋大盗通缉令’,正好自投罗网。”
“他敢!”淳于猛眉头一竖,凤知微却不作声,有什么不敢的?利字当头,向来有人为之不惜一试国法,申旭如假如和常家狼狈为奸,再有什么把柄在常家手中,和常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么为了自己的利益前途,黑着心昧着胆子将自己几人悄没声息弄死也不是没可能,事到临头推出几个替死鬼,换个地方照样做官。
要不然,这驿站也不是什么偏僻地方,杀人放火的搞成这样,咋么连个过来查问的人都没有?
“那怎么办?”
“从这边暨阳山走,到暨阳地界找暨阳知府,彭知府是胡大学士门下,为人耿直,官声清廉,必不会和申旭如等人同流合污。”宁弈闭上眼,清晰的道,“在此之前,不要暴露身份。”
凤知微心想这人身居高位,却连边远省份的一个知府的来历官声都清楚,对官员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想必也摸得很透,想来以前在外面喝完花酒,回府都抓紧时间挑灯夜读补习了。
这个方案三人都不反对,此时外间火势渐熄,三个形容狼狈的人相扶了出去,淳于猛在火场穿行,看见一地自己的同袍兄弟尸首,双泪长流。
在铁皮门口,他指着一具焦尸道:“我叫老郭护送殿下进去,他不肯,硬推了我进去,自己带一群兄弟死死守在这里,用背挡住了这门,才没被发现……”他抹一把眼泪,说不下去了。
“你放心,这仇,总是要报的。”宁弈并没有睁眼,也没有看一眼那几百具尸首,在满地焦臭烟火之中,面色淡然无波,语气却清晰坚定。
凤知微却没有伤同袍之死也没有发誓要报仇,她在火场中翻来翻去,翻出一些烧成各种形状的散碎金子,赶紧收了。
淳于猛哭笑不得的看她,凤知微理直气壮的道:“看我干嘛?你身上有钱?殿下身上有钱?我们马上要隐姓埋名走路,没有钱怎么雇马车怎么买干粮怎么治伤?”
淳于猛怔了怔,半晌摇摇头道:“看你气质比王孙公子还贵气,看你行事比穷家小子还小气。”
宁弈在他背上半转头,看了凤知微一眼,突然道:“你受伤了?”
凤知微皱皱眉,心想都有些烧傻了,我身上的撞伤烧伤擦伤一身的血你到现在才看见。
“别磨蹭了,我们先出去。”出了火场拐入小路,凤知微在路边树上做了个记号,随即道,“既然要入暨阳山,先得在山下备点干粮,前面半山有个小村,我们去投宿,休息一下,对方料想不到我们进山,那里应该安全。”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那山村看起来就在前面,三人却走了好长时间,在黎明之前天最黑的时刻,敲开了一家猎户的门。
“老丈,我兄弟三人出行游玩,大哥跌伤了腿,请老丈行个方便,让我们三人借宿一夜。”
山民纯朴,开门的老头立即呵呵笑道:“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进来,进来。”
小屋简陋却温暖,三人一夜血火奔波辛苦,此时都觉得心中一松,老汉斟上黄黑色的茶水,淳于猛渴得厉害,端起来一饮而尽,凤知微却忙着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金豆子,递给那老汉,道:“我大哥落了水,烦老丈寻件衣服给我大哥换换。”
“山野人家没什么好衣服,我只去寻件干净的给你。”老汉笑呵呵接了,转身去寻衣服,凤知微端了水递给宁弈,宁弈还是闭着眼睛,淡淡道:“不喝。”
“客人是觉得这水色不干净吗?”那老汉拿了一套布衣过来,笑道,“这里面是咱暨阳山独产的红藤根,喝了补血宁神,是好东西,就是看起来不好看。”
凤知微笑道:“我大哥是身子不舒服,他不喝我喝。”茶碗端在嘴边,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敢问老丈,往瓜叶渡怎么走?”
“客人要去瓜叶渡,怎么走到这里来了?”那老汉惊讶的道,“方向相反啊。”
凤知微放了心,哦了一声,突觉心中烦恶,翻江倒海的想吐,心知劳累太过,先前那一掌内伤发作,不想在宁弈面前吐出来,便道:“烦老丈给我们兄弟安排个宿处,随便什么地方,躺一躺就好。”
“还有一间空房子,你们挤一挤?”
凤知微点点头,老汉去安排住处,那间小房靠着后山,背后便是一座断崖,凤知微心中烦乱,自出了门找地方去吐,在一处山石后蹲了半天才好些,因为蹲太久,站起来时便觉得有些腿软眼花,向后一退,扶住了一块石头。
她定了定神,准备回去,回头看见了那石头,似乎是个碑,这碑立在村口位置,看样子是写的村名。
碑上长满藤蔓遮住字迹,她看着那隐约透出的笔画,心中一动。
一把拉开藤蔓,碑上四个字“华严杜村”。
底下还有简单的说明,意思是三姓之村,华、严、杜,是以有此名。
凤知微一眼匆匆扫过,心中咯噔一下。
华严杜……
华、严、杜……
瓜叶渡!
驿站隔墙听见的那句“瓜叶渡汇合”,原来说的竟是华严杜!
隔着墙,对方又有口音,自己听错了!
她愣在夜风里,突然想起自己递出金豆时,那老汉坦然自如的表情。
一个乡野山民,银子都很少有机会见识,怎么会对金子这么态度自然,像是见过很多次?
一个乡野山民,一套布衣一杯茶水,也会收人家一个金豆?
凤知微霍然跳起,迎着寒风快步奔回,却在离门口几丈远处平息呼吸整理衣裳,随即才去敲门。
老汉还是笑呵呵的接着,关切的问她觉得怎么样,凤知微看着那笑容,只觉得一阵发寒。
她面上含笑和那老汉寒暄,快步回到后房,推门时手指发抖,生怕一推开门就是两具鲜血淋漓的尸体。
门开,宁弈和淳于猛都在,淳于猛睡得鼾声四起口水横流,宁弈没有躺下,坐着,门开时肩背一紧,随即放松。
凤知微松一口气,知道对方可能还在山下搜寻,还没过来汇合,快步到淳于猛床边便去摇他:“醒醒,醒醒!”
淳于猛却不醒。
一身好武功,又在这样的环境,却还睡成这样,不用说是有问题,凤知微想到那茶水,暗暗懊悔自己警惕心还是不够。
宁弈在一旁淡淡道:“不必管他,我们走吧。”
凤知微霍然回首。
“那老汉一开口我就知道有问题。”宁弈言简意赅,“暨阳山猎户大多是早年北疆战乱移民,口音偏北方,这人一口当地话反而露了行迹,而且态度也太大方。”
这人竟然连这也知道,凤知微有几分心惊,赶紧扶起宁弈,又去摇淳于猛,淳于猛似乎也知道不对,挣扎半天睁开眼,说了一句:“走……”又睡了过去。
凤知微望着他,突然道:“你既然一开始就知道有问题,那为什么不阻止他喝茶?”
“总要有人喝的,不然会引起对方疑心,更加麻烦。”宁弈还是那个神情,淡淡的不看她一眼,“你喝?还是我喝?我看不如淳于喝。”
凤知微看着他,这人面容如花清雅似竹,这人心肠如雪心意如冰。
“你们走——”淳于猛满头大汗,挣扎着醒了,艰难的支着刀爬下床,先一刀斩在自己臂上,鲜血横流间神智一醒,低声道,“走——我挡着——”
宁弈回首,仔仔细细看他一眼,随即道:“好。”
他端坐着,平静的吩咐凤知微,“从后崖走,这崖不高,我们可以爬下去,前面会被人堵个正着。”
凤知微默然半晌,将两只笔猴掏出来,塞到淳于猛怀里,随即二话不说,扶起宁弈,从后窗爬了出去。
山崖湿滑,山风鼓荡,凤知微抓着宁弈的手,小心的爬出一截,她觉得他的手冰凉入骨,他觉得她的手滚烫入心。
满地青苔滑腻无比,谁也不敢放手,手指紧扣着爬出一截,下方就是半截断崖。
凤知微俯身看着那崖,心想平日里倒也不是问题,此刻自己有伤在身,实在有点难度。
忽听遥遥一声怒吼,是淳于猛的声音,从几丈外小屋后窗里,悲愤的喷薄出来。
那声音像一道利剑穿透夜色,震得四面碎石簌簌滚落山崖。
山风更烈,涤荡无休,衣袂被风卷起拍在脸上,重而疼痛,屋内有人用生命呐喊厮杀挣扎,屋外两个人伏在湿滑嶙峋山石上,一动不动,沉默无声。
风凉得比冰窖还冻人几分,两人的乱发散在冷风里,一丝丝割着脸,那声音割人肺腑的响着,却在下一个刹那,戛然而止。
如爆发一般突然,沉寂得也突兀。
四面恢复了静寂,却是更为沉重压迫的静寂。
除了山风声,似乎连呼吸声都冻住,宁弈垂下眼,没有表情,凤知微扭过头,眼神晶亮。
半晌宁弈推了推凤知微,示意她先下去。
凤知微找准崖下一块突出的山石,将身子小心移了下去,随即来接宁弈,宁弈慢慢下来,眼看将要踩到山石,突然身子一倾。
紧急中凤知微膝盖一顶,砰一声闷响重重顶在崖壁,代替山石顶住了宁弈的脚,因为用力过猛,膝盖上顿时一片血肉模糊。
宁弈颤了颤,下意识的要缩脚。
凤知微抬手抓住了他袍角。
“宁弈,你的眼睛……”她仰起头,在黎明最黑的夜色和最冷的夜风中,清晰的问:
“是不是瞎了?”
第六十四章 旖旎
宁弈身子颤了颤。
凤知微一膝顶在崖上,仰头看着他,想起地窖第一眼他眼神的涣散,想起他遇见自己第一个动作是闻那血火气息,想起他不知道自己的伤,想起他曾面对眼蛊,而那东西,她不小心看了个余光都眼泪直流。
是她疏忽了,淳于猛既然是被宁弈拉开了避免直视那东西,正面对上眼蛊的宁弈,又怎么能幸免?
头顶上宁弈却已平静了下来,淡淡道:“无妨,这东西我知道点来历,有法子可解,只是暂时是不成了。”
凤知微“嗯”了一声,仰头笑道:“那现在就让我做你的眼睛吧。”
她语气轻快,带点平日没有的舒朗,轻轻一句,却似这猛烈山风般,撞得宁弈又震一震,他斜斜俯下脸,用一片灰白的视野“看”着凤知微,那张脸虽然看不见,看见的也不是真的,然而他就是能想象出她此刻的神情,眉轻轻扬着,秋水迷蒙的眸子反射着月色的光,晶亮晶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