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权 第7章

作者:天下归元 标签: 古代言情

  凤知微捧住头,呻吟一声。

  居然……真是这样。

  茵儿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被推下水,惊得忘记了挣扎,好在河水不深,这本就是景观河,只是瞬间便白了脸唇,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被河水冻的。

  她怔怔望着河边一对男女,男子负手微笑遥望远方,看也不看她一眼。女子执壶,优雅却又执着的只管喝自己的酒。

  茵儿一刹那间只觉得快要崩溃。

  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人,一个无故推人入水,一个见人落水不予施救。

  她在水中抖了半天,才挣扎着自己慢慢靠近岸来,向男子哀求的伸出手求他拉上一把,“公子……公子……”

  伸出的手指冻得青白,一朵将折的花般颤颤可怜。

  男子看着她的手指,缓缓将手拢进袖中,微笑道:“别,你手脏。”

  正在小口抿酒的凤知微,突然咳嗽。

  “公子……茵儿知道错了……茵儿以后再也不抢着缠您……”那女子在水中哭得梨花带雨,“茵儿知道了……不该喜欢您……”

  泪水洗去艳丽妆容,露出青稚眉目,这女子年纪还小得很,正因为年幼,所以不知分寸,如今冬夜冷水一泡,这才恍然想起,传说中那人阴鸷无情,不喜羁绊。

  她泡在冬夜河水中,瑟瑟发抖,却不敢再求援,甚至不敢自己出水。

  凤知微突然放下酒壶。

  她站起,不看那男子,行到河边,对着茵儿伸出手。

  茵儿犹自畏怯,凤知微一笑:“上来,没有人想置你于死地。”

  将那湿淋淋的女子拉出来,凤知微看她本就薄裙单衣,如今水一湿曲线毕露,竟然连亵衣都没穿,想了想,脱下了自己的薄棉袄,给她裹住。

  就算这卖笑女自己不介意裸身招摇过市,她作为女性,也不愿让她这样在那男子面前走过。

  茵儿感激的看着她,低低道:“我在那边兰香院……姐姐如有需要,可以去找我。”

  凤知微笑笑,拍拍她的肩,那女子一眼也不敢再看那男子,裹着薄棉袄慢慢走远。

  冷风吹来,只剩单衣的凤知微打了个寒噤,对着河水抱紧了肩。

  一壶酒突然递了过来。

  执壶的手指纤长洁净,姿势稳定,稳定到近乎亘古不变的漠然。

  凤知微俯首,看着那酒,皱眉道:“这是我的酒。”

  一件披风递了过来。

  “换你的酒。”

  凤知微毫不客气接过,“那你亏了。”

  “无妨。”男子微笑,微微上挑的眼角瞬间媚如桃花,“今儿从你那学了一招,这便当束修。”

  凤知微不语,看着河水里这人的倒影,这人千面万变,不可捉摸,连容貌气质都一日三变,初见他,清雅逸致山中高士;推人下河时神情,却如那淡金曼陀罗张扬恣肆,而此刻笑得,却又艳若桃李,近乎媚惑。

  这样的人,只能用危险二字来形容。

  男子却似乎不知道她的心思,突然笑道:“这河边风大,小心着凉,我们换个地方。”

  凤知微不置可否,跟着他前行,前方拐弯,突然出现一座石拱桥,桥身十分高大,只是桥面斑驳,看来已经废弃。

  两人上桥,桥上石栏是整块原石,很好的挡风处,两人席地坐了,男子拿着凤知微的酒壶,喝一口酒,递给凤知微。

  凤知微有些发怔,一是不习惯和男人共一壶酒,二是想不到这人一看就是贵介公子,居然肯喝这么粗劣的酒;而且明明不喜人粘缠,却又肯和她共酒。

  她想了想,用袖口擦了擦壶口,小心的喝了一口。

  以为那人要生气,不想他却没有看她,只是仰首注视天际,凤知微抬头看过去,才发现这座桥十分高旷,在桥上,不仅看长天冷月分外清晰,还可以看见大半个帝京,而阡陌纵横尽处,巍巍皇宫,赫然在目。

  凤知微将那一口辛辣的酒慢慢咽下,眼睛有点亮,突然问:“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

  “这座桥,原本是大成望都第一桥,相传是大成皇朝开国皇帝为皇后所建。”男子半合双目,语气悠悠,“皇后喜欢阔大事物,此桥因此高阔无伦,俯瞰四野,号称大成第一桥,六百年前,帝后常微服私游于桥上,传为佳话。”

  凤知微笑笑,道:“很美。”

  心中却不认为,这样的男人,会为前朝传说而流连感动。

  “大成灭国后,天盛皇帝挥兵入京师,得望都,改名帝京,底定天下,陛下首次在京接见旧臣,就在此桥之上,当日,大成旧臣如草偃伏,尽在我皇脚底。”

  男子语气平静,却自有骄傲睥睨之意,凤知微抹了抹唇边酒液,突然有些心情烦躁,不禁森然一笑,道:“拜的不过是染血刀兵而已。”

  男子霍然回首,一瞬间目光如刀,凤知微坦然对视,在刀般目光里笑意柔和。

  半晌,男子目光渐敛,竟然也笑了起来,道:“是,不过成王败寇而已,这些旧臣说到底福气好,换个皇帝还是臣,最怕是连寇也没得做。”

  凤知微不语,连寇也没得做,自然只剩下死。

  她微笑,拉回话题:“这桥如此风光,为什么最终会被废弃?”

  “天下底定,陛下接宫眷入京,最受宠爱的韶宁公主被抱上桥时,突然大哭,有钦天监官员私下说,此事不祥。”

  “三年后,就在这座桥上,”男子顿了顿,接过她手中酒壶,喝了一口,才道,“三皇子发动兵变,意图逼宫,那一战,皇室死三人,伤四人,残一人……从此,此桥废弃。”

  惊心动魄的皇族争斗史,从他口中淡淡说来,简单白描,却似瞬间铺开漫天腥风血雨,凤知微突然觉得有些凉,拢紧了披风。

  这高阔异常的第一桥上,曾留下前朝开国帝后俪影双双的脚印,也曾响起新朝皇子的悲凉嚎哭,不知道这午夜盘旋的风里,是否还蹑足行着冤死者不灭的魂?

  而这个锐利而神秘的人,为何对这桥有着异乎寻常的感情?

  他如此熟悉这桥,是否常常在中夜无眠时,在这桥上流连徘徊?

  不过这终究与她无关,她能在今夜,和这陌生男子共饮彻夜长谈,已经是人生的异数——不过都是因为在寂寞的时刻害怕寂寞,然后正巧遇上另一个寂寞的人而已。

  正如他不问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也不会去问他眼神里的寂寥和森凉。

  残酒将尽的时候,天色微微放了明,凤知微在晨曦的第一抹光里,倒出壶中最后一滴酒,笑道:“最后一滴酒,敬这一弯孤桥,世事跌宕多变,唯此桥亘古。”

  然后她站起身,手腕一振披风滑落,头也不回自行下桥。

  清晨第一抹光透过雪色,照在她肩头,纤弱的少女,背影笔直。

  男子盘坐不动,看她绝然下桥而去,眼神里微光闪烁,半晌道:“宁澄,你说她会去哪里?”

  桥洞下冒出容貌平常的护卫,认真的看着凤知微的背影,道:“两种可能,一是破釜沉舟,回府抗争;一是委曲求全,俯从秋府意志。”

  他笑笑,指了指身后十里烟花,道:“总之,她会立刻回去,绝不会在这烟花地流连太久,多呆一刻,便多污一分声名,她总不能拿自己终身开玩笑。”

  “是吗?”男子微笑,拖长声调。

  “打赌。”宁澄兴致勃勃凑过来。

  男子不置可否,两人站在桥上,看见那女子一路直行,似乎有目标般毫不犹豫,随即在一处挂着兰花灯的门前停下,扎起男子的发髻,然后,干脆的敲门。

  宁澄的脸青了。

  那女子脸微微侧着,对着开门的人微笑说了句什么,里面的人似乎愣在那里,而读懂唇语的宁澄,远远的在桥上,猛地一个踉跄。

  桥上,男子突然轻笑。

  他墨玉般的瞳,闪着新奇而锐利的光,像是久已沉静的深渊,被长天之外带着雪意的风,吹起层波叠浪。

  他立在桥头万丈红日里,黑色披风上淡金曼陀罗花在风中飞扬,那烈烈冷风吹来遥远的语声,他似乎听见风里,那纤弱的少女,对着开门的兰香院老鸨,询问得冷静而疯狂。

  “你这里,需要龟奴吗?”

  第八章 新番龟奴

  “小知,听说集市上新出了挑染绢花,给我带几枝!”

  “也给我带几朵,要翠绿橘黄的!”

  “四芳斋冰糖糯藕带半斤!”

  时近中午,十里胭脂临近苏醒,兰香院小楼莺声燕语,姑娘们纷纷探出身,招呼着楼下天井里,挎着篮子准备出去采买的青衣小厮。

  小厮是兰香院红牌姑娘茵儿的远亲,一个月前投奔来此,不多话,却灵活有眼色,很得姑娘们喜欢。

  “嫣红姐姐肤色白里偏红,戴翠色花儿反而相冲,不如浅粉,更增丽色。”小厮仰头含笑,又道:“糯藕虽好,吃多了却积食,翠环姐姐太贪吃,小心成了肥美人。”

  “臭小子!”姑娘们笑嗔,神情却是满意的,嫣红笑道:“小知,要不是你是茵儿远亲,又在我们这地方打杂,我真要以为你是哪家大户人家的公子出身。”

  “可能吗?”茵儿从房内出来,一拍她肩,“我天盛皇朝等阶何等森严,大户人家公子就算沦落成乞丐饿死,也不会来我们这地方的。”

  她神色复杂的看了那小厮一眼,对方对她微微一笑,依旧坦然,正如这人一直以来的气质——似乎明朗,其实神秘,似乎冷静,其实行事超越常规。

  小知,人缘极好的魏知,凤知微。

  托庇妓院一月来,她将打杂的工作胜任得很好,当然这也多亏了茵儿的照顾,那女子没让她真去做龟奴,缠着妈妈收了她做小厮,虽说其实于事无补,但好歹也是一份善心,凤知微十分领情,茵儿却对她谢了又谢,说那日实在是救命之恩。

  不过是伸手拉她出河,怎么就严重到救命之恩,凤知微不解,茵儿却闭口不答,她对那晚的事心有余悸,提起那男子便神色惊恐,看那惊恐,并不像是因为被推入河,倒像还有些别的。

  凤知微却没有再问下去的欲望,那夜桥上共饮,雪夜一别,她并不愿与他再见。

  然而世事总会事与愿违——不是不想见便可以不见的。

  她挎着篮子,刚要出门,突然看见前方来了一大群人。

  凤知微一怔,刚想躲,那边已经有人招呼道:“喂,那龟奴,公子爷们来了,还不安排姑娘接客!”

  凤知微低着头,眼角瞥到那些人衣着华贵,显见都是京城王孙公子,其中一袭锦袍,月白重锦,衣角绣银线竹纹,清雅高贵,那色彩看得她眉梢一动,头登时垂得更低。

  一边侧身让开,一边转头,哑声对院内唤道:“姑娘们,有客——”

  这一声还是平时听龟奴张德迎客学来的,不熟练,腔调有些僵硬,那群王孙公子顿时轰然大笑。

  “兰香院哪来的新龟奴?连迎客都叫得像娘们叫春。”

  “张德哪去了?换这个磨磨蹭蹭的小子?”

  一群人旁若无人从她身边笑着过去,凤知微盯着地面,见那袭袍角也点尘不惊的掠过自己身边,刚无声的舒了口长气,就听一个公子哥儿笑着指了她,对迎来的妈妈道:“等下我们要吃酒行令,叫这小子侍候着!”

  妈妈愣了愣,勉强应了,使个眼色示意凤知微过来,低低道:“小心些!唉……”

  妈妈神色忧虑,毫无生意上门的喜色,凤知微诧异的看她,妈妈神色凝重,低声道:“看见那个黄衣服的瘦子没?听说不是个东西,前头冠华居的头牌软玉儿,据说被那家伙弄残了,冠华居苟妈妈仗着有人撑腰要闹,没几天被人逼得连院子都砸了关门,唉,怎么今天想到来这里?可不要给我生事……”

  又嘱咐凤知微:“小知,你向来伶俐懂礼,比院子里其他人都强,今天可得帮妈妈一回,好歹照看着。”

  凤知微无奈应了,寄人篱下,还寄在妓院,这一日是迟早的事,能躲自然要躲,不能躲,那便走着瞧罢。

  那一群人占了院里最好的“倦芳阁”,叫了最美的姑娘来陪,人手一个,嬉笑戏谑,吵嚷得不堪,却只有一处角落,人人都自觉的不去打扰,显得安静得有些诡异。

  他所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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