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权 第88章

作者:天下归元 标签: 古代言情

  “殿下……”燕怀石含着泪再次磕头,“该……准备了……”

  宁弈的手颤了颤,缓缓拿开,似乎很平静的“哦”了一声,燕怀石却听出些微的颤抖和悲凉。

  宁弈招招手,宁澄无声的另外端上一盆水,宁弈淡淡道:“你们都出去吧,我要给她净身。”

  燕怀石没有多想,小心退了出去,宁澄却呆呆的看着他,最终也无声走开。

  宁弈摸索着凤知微的衣裳,小心的解开她的衣扣,以往很多次他试图接近这具身体,却只有此刻毫无绮思。

  布巾沾了温水,细细的擦,天盛的风俗里,恩深爱重的夫妻,死去可以由对方净身。

  他抿着唇,用手指轻轻勾勒她身体的轮廓,这是还未见便要永久失之交臂的她,过了今日永无再见之期。

  我的……知微……

  “哗啦!”

  纸门突然被人大力拉开,满院子的雨飘了进来,他恼怒的转过头去。

  “殿下!”特别清楚爽利的声音,来自于那悍勇的小寡妇,“还有一个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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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凤知微终于睁开眼睛时,第一眼看见的是秋日菊花怒放在霞影红的窗纱上。

  听见的是头顶上的叶笛声,昏迷刚醒的那一刹还是断断续续,在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突然明亮而婉转。

  满院子的鸟都啁啾的鸣起来,一唱一和。

  她转动有点干涩的眼睛,发现居然满屋子的人,宁澄挂在横梁上,口水睡得滴滴答答下雨似的,雨中沐浴着赫连铮,用一种很古怪的姿势抱头而睡,似乎怕自己的鼾声吵醒了谁,燕怀石枕着他家夫人的大腿酣然高卧,姚扬宇压着余梁的肚子坦腹而眠。

  所有人乱七八糟席地而睡,满屋子袅袅药香里,还有些古怪而熟悉的气味。

  而对面,坐着宁弈,似乎在闭目调息,她刚睁眼的那一刻,他也立即有所感应般的睁眼,对着她微微一笑。

  凤知微也一笑,一笑间眼睛突然红了。

  这个人,是宁弈吗?

  谁饿着他打着他苦着他,把好好一个丰神如玉美名满帝京的风流楚王,搞成这个姥姥不亲舅舅不爱活像从粤州流放地做苦狱三年的样子?

  还有这群人,一个个胡子拉碴的都不知道清理下?还全部睡在她的闺房里?

  她目光流转,在一张张疲倦的脸上仔细的扫过,又笑了笑。

  身体很累,像被谁痛揍了一百天,心却温暖如浸入温泉,通身里流动着舒畅的血液。

  宁弈似乎侧耳听了听空气中她的呼吸,绽开一点微微的笑意,随即站起身,将那群人拖的拖踢的踢,全部给扔了出去。

  孕妇不需要他动,孕妇自己爬起来,拖着她睡得迷迷糊糊的丈夫,一边出去一边还不忘记带上纸门,“闲人清场,敬请回避!”

  宁弈感激的笑了笑,隔着纸门道:“燕夫人爽利明朗智勇全才,不知道将来可愿为朝廷效力。”

  “民女觉得也不是不可以。”华琼爽朗的笑声远去。

  门关上,宁弈向床前走来,凤知微在床上向他露出浅浅笑意,疲倦的哑声道:“是不是很累?”

  话还没说完,忽觉自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那人紧紧的抱着她,身子微微颤抖,在她耳边低低吸气,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逼出来,“知微……知微……”

  他什么都不说,一遍遍唤她的名字,将她更用力的揉在了自己怀中,似乎怕那么一松手,她便飞了出去,永难找回。

  那颤音瑟瑟耳边,像一根丝弦同时拨动凤知微的心音,不知不觉也随着微微一抖,心底处或松或紧,迷蒙明灭,像有什么在接续,又像有什么在断裂,她有些畏缩的一让,一让间触着他的肩骨,嶙峋坚硬的触感让她眼睛瞬间再次一红。

  他却已经放开了她,笑道:“你刚醒,莫要累着你。”坐在她对面,微笑看着她,明明看不见,那眼神却仿佛看不够似的。

  哗啦一声响,屋顶出现一个洞,顾南衣从洞里飘下来,凤知微再次瞪大眼睛,看着顾少爷,倒抽一口气,喃喃道:“我以后坚决不生病……”

  顾南衣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很多天没换的衣服凌乱的贴在身上,半晌慢慢过来。

  凤知微等他停在三步之外,顾南衣却没有停,凤知微愕然的看着他最终在一步外停下。

  他腰上永远挂着的小胡桃袋子落在凤知微眼前,凤知微取了,慢慢数了数,看着那些泡过水的发霉胡桃,轻轻道:“你最近都没吃么?”

  顾南衣点点头,还是一句话不说的看着她。

  他瘦,有点乱,有点脏,胡桃没吃,衣服没换。

  “我不会死。”凤知微默然半晌,压下一刹间的哽咽,道,“我死了,你迷路了谁去找你?”

  顾南衣盯着她,这才摸出一个核桃,慢慢的吃。

  “那个受潮发霉了。”宁弈突然道,“宁澄,去陪顾先生换衣服换胡桃。”

  宁澄冒出来,笑嘻嘻要去拉顾南衣。

  “顾兄,去带殿下洗澡换衣服吃饭。”凤知微同时开口。

  不容拒绝,一堆人都被赶了出去,到了晚间,却又都奔了回来,还是一个在屋顶一个在床边,凤知微赶也赶不走,自己又精神不济,只好由他,宁弈在她身边小床上,娓娓和她说起这段时间南海发生的事,他语气清淡,凤知微却听出其中惊心动魄,半晌才失神笑道:“没想到我睡了一觉,竟然错过这许多好戏。”

  “你这一觉,睡得我差点……”宁弈一句话到了口边忽然止住,凤知微沉默着,也没有追问,两人都躺在榻上,睁大眼睛望着屋顶,有淡淡的奇异的气氛,飘散开来。

  半晌凤知微转了话题,问:“那瘟疫那么厉害,别人都过不了夜,我怎么没事了?”

  “解铃还需系铃人,”宁弈道,“你从村子过染了疫病,却也是村子里的人救了你。”

  “那个孩子?”凤知微立即反应过来。

  “是,那个里正隐约听说了憩园寻找名医,猜测恐怕是那天过村的人感染了疫病,他觉得他那个侄子很有些奇异,便带他来求见,但是憩园门丁哪里肯相信他,挡在门外不给进,还是华琼遇见,大胆做主让他进来,来了之后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处理,那是一个大活人不是药,幸亏顾兄在京城请来的一位大夫及时赶来,取其活血,辅以诸药,才将已经迈入鬼门关的你给拉了回来。”

  “那孩子人呢?大夫人呢?”

  “大夫和顾兄在一起,那孩子失血过多还在休养。”宁弈一笑,“赫连铮那家伙,一刀下去险些要人家的命。”

  “太不像话了……”凤知微精神不济口齿微涩,“赶明儿我要教训他……”

  “睡吧。”宁弈笑了笑,给她拢紧被窝,凤知微心中隐约转着一个念头,却没有精力去睁开眼睛,朦朦胧胧睡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觉风声扑面,似有人扑了过来,接着便是咚的一声身体撞上床边的响声,她睁开眼,看见宁弈面带惊慌之色站在床边,听见她的动静,脸上的惶然之色才渐渐褪去。

  他靠在床边,感觉到她的惊愕,脸上渐渐有点讪讪之色,伸手给她掖了掖被子,一瘸一拐的转身回自己的床,努力很自然的笑道:“……做噩梦,以为你……”

  话没说完,凤知微却已全都明白。

  那段生死不知的煎熬日子,他一直都是这样守着的吧?那些漫长而恐惧的夜里,他一直都是这样惊惶着的吧?不停的噩梦她失去呼吸,不停的惊醒扑过来看她的生死,以至于形成了习惯,在脱离危险之后,依旧噩梦而醒。

  那要多少次的夜寐而起,要多么沉重而深切的担忧,才会形成这样近似于强迫的习惯?

  凤知微不说话,直直的望着屋顶,良久,眨眨眼睛。

  落下泪来。

  第七十四章 爱之阔大

  “来,吃药。”

  “哦……咦宁弈你看!”

  “不用看,宁澄不会出现,燕怀石没有过来,刺客根本不存在,华琼肚子里的孩子没事……我说凤知微,你这招已经玩腻了,别想再转移我注意力——吃药。”

  “哦。”

  某个想使诈被识破的人,乖乖要去接药碗。

  “我喂你。”宁弈一让,“不然你又不知道玩什么花招。”

  “你又不方便,喂什么喂。”凤知微躲闪,“我怕你喂到我鼻子里去。”

  “我看得见你。”宁弈答得简单,却似有深意。

  凤知微不说话了,眉毛耷拉下来,她不是任性的小孩子,良药苦口自然知道,只是这药也太恐怖了些,就算是童子尿估计都比这好喝,她喝了很多天,不仅没能喝习惯,还越喝越畏惧。

  醒来已有一段时间,除了这恐怖的药,凤知微享受到自幼至今最好的待遇——身周亲朋环绕,殿下亲自照顾,在这段凤知微没有力气拒绝的日子里,宁弈表现出了绝大的耐心和细致,一些日子下来,等到凤知微有力气去推拒,有些事已成习惯,再推拒反倒成了矫情。

  朝夕相处,向来最能消磨掉意识深处的敌意和抗拒,从生死之境走过一回,也最容易令劫后余生的人们放松心防而心软,本来就是心思相像很有默契的两个人,到得后来,渐渐便少了疏离,多了亲切,少了戒备,多了一分温软的心境。

  杯盏银勺交击声细脆响起,坐在她榻前的宁弈神情宁静,银匙里药汁不仅味道恐怖气味也很嚣张,他似乎没闻见,还特意在自己唇边嗅了嗅,才准准的递到她口边。

  凤知微看着袅绕热气里,他原本波光明灭此刻却有些暗淡的眼神,心口一堵,一口药不知不觉便咽了下去。

  四面很安静,屋顶上有细细碎碎老鼠般的声音——那是顾少爷在吃胡桃,听着很安逸。

  不屈不挠将一碗药喂尽,凤知微吐出一口长气,还没来得及开口,雪白的帕子已经轻轻按在了她唇角,“别动。”

  拭尽唇边残留药汁,凤知微再次张口,这次一枚甜兮兮的东西投入了她口中。

  “陇西的九腌蜜梅,”宁弈似乎自己也在吃,“我看不错。”

  “都被当成小孩子了。”凤知微笑,“真正做小孩子时生病,也没这个待遇。”

  “那便现在补给你。”宁弈笑笑,抚了抚她的发,“加倍的。”

  凤知微心中又是一颤,转开眼光,看着窗外秋景,道:“今儿天气不错。”

  “去外面坐坐吧,也透透气。”

  顾少爷飘下来,一手拎起病人,一手拎起软榻,不劳殿下费神的将人送了出去,本想软玉温香抱抱佳人的殿下,有点郁怒的跟着。

  顾少爷生疏笨拙的给凤知微铺好软榻,将她往上面一放,又呼啦啦给盖上三层毯子,凤知微埋在厚厚毯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艰难挣扎着和他说谢谢。

  顾少爷满意的坐回屋顶继续吃胡桃了,凤知微向宁弈求救,“快点……压死我了。”

  宁弈笑一笑,揭去两层毯子,给她重新整理好铺得凌乱的褥子,有点得意的道:“你看,你还是缺不了我。”

  真是自恋啊,凤知微不承认,“暂时而已。”

  “暂时也好,”宁弈坐在她身侧,“我就恨你太要强。”

  凤知微不说话了,两人静静坐着,秋色已深,园子里一色深深浅浅的红枫,夹杂着各色菊花浅紫明黄,华美而萧瑟,天空很高远,偶有南飞的北雁,浅黑的羽翼划出洁白的弧线,将一朵云掠散。

  两个人一坐一卧,在沉静的秋景里分享彼此的沉静,听花瓣从枝头簌簌散落,听鸟儿的翅膀掠过带露的草尖,听残破的荷叶上泻下晶莹的水珠,看见看不见,没那么要紧,景在心中,人在心中。

  安静持续了很久,直到远处隐约有一点细碎声响,似是步伐匆匆向院子而来,凤知微抬起头,慢慢笑了下。

  “保重。”她道。

  宁弈慢慢俯下身来,微热的呼吸拂在她耳边,凤知微微微一让,也让不到哪去,感觉到他的唇最终贴在耳侧,润而软,和语气一般的轻,“等我。”

  凤知微默然不语,他轻轻的咬她耳垂,不轻不重的力度,有点刺痛有点痒,却又似乎不是痛痒在耳垂。

  他的华艳又清凉的气息,秋日云一般悠悠远远的罩下来,而眼神似飘摇的舟,要载了谁的心,荡过分离的彼岸去。

  她不说话,他便不让,耳边有低低的呼吸,轻而浅,似是怕惊了她此刻的脆弱,但那咬啮里又带点不屈不挠的力度,凤知微微只得无奈的笑起来,推开他,用手护住耳,半晌道:“总是要等你一起回京的。”

  她抬手,就势抚了抚宁弈的下巴,触手有点胡茬,她一笑轻轻拔去,换得他低沉的笑,她眼波流动,嫣然道:“我记住你现在的轮廓了,到时候给我查出瘦了,可不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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