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卫风
是的,这里暂时安全,可是没有自由,也无法得知亲人的讯息——如果能有法子安全离开,离蛮人越远越好,去查探寻找亲人的下落,他们当然都想离开。
李固低声说:“我们却不一样,你现在经不起离开行路的艰辛,我们……只怕得在这里迎接孩子的降世了。”
是的,如果无法回到山庄,阿福也一定不能由那条曲折的地道离开。
可只要他们不分开,一家人平平安安,在哪里生活,或许都不重要。
李固从身后环抱着她,阿福沉沉的睡去。
夜空静谧,星月满天。微茫遥远的星光闪烁着,就如同人们在逆境中永不放弃的希望。
第60章 过年(三)
过了年,初二日一早,刘润与高英杰一道又一次钻进了地道里,阿福扶着瑞云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石隙间的洞口,心中觉得特别茫然。她一回过头,发现李馨站在几步外的地方,比她离那处地道更近些,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关切之色,山崖边的小瀑布被冻的结结实实,那硬梆梆的冰雪仿佛一条长玉挂,颜色质地与其说象是玉,不如说更象阿福上辈子记忆中的那种老式的雪花膏瓶子的质地。
“阿馨,外头冷,回屋吧。”阿福轻声说:“不用担心,他们又不是头一次去,这次一定会将整条地道都探明白。”
李馨有点恍惚的说:“这一去,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
阿福问:“你说什么?”
李馨回过神,笑着摇头说:“没什么。只是,他们这一出去,也不知能不能探听明白外面的情形,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平安的回来。说不定,我们这个藏身之处反而会因此暴露。”
这个,阿福他们也想到过,但是却不能因为担心,就此窝在这里不出去——这里并非一个可以长久的平安的住下去的地方。现在之所以大家有一种:与其出去探路离开不如安守在这里等待蛮人离开的想法,那是因为还有粮食,有水,有炭火。这种暂时的平安给人们一种想要苟且偷安的愿望。
阿福转头看,李信正缠着李固,要他抱。
阿福有一种感觉,李信对李固和她……似乎是把失去父亲母亲的感觉在他们身上找回。
李馨和杨夫人一块儿站在山墙那边小声说话,声音很低,阿福只能看到两个人的神情都很严肃。
她朝李固和李信走过去,李信不知道从哪儿把年夜晚上传的那朵绒花又揪了出来,正在手里把玩,李固抱着他原地站着不敢乱动,他并不怕碰着摔着自己,但是李信在他怀里抱着他不能轻率。
阿福走过去,李信脆脆的喊了声:“嫂子。”拿着花的手伸的直直的,身子朝阿福探过来。
阿福没办法抱他。
李信也没有一定让她抱,而是把手里的那朵花,就插在了阿福的头发里。乌黑的头发,白皙的脸,阿福披着一件杏子红的斗篷——这是还是内府上回送来的衣裳里面的一件。这是淑人的服色,虽然阿福现在已经是夫人,可是一直到他们离城的时候,内府还没有来得及将皇子夫人的服饰按规制赶好送来。
天气比前两天暖和了一些,太阳出来,照在山峰上,冰雪莹光灿然,亮的耀眼。阿福眯起眼朝高处看。她觉得有些头晕目眩,把头低下来等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时,太阳却又钻进了云层里头,往远处看,山峰之间有一层浓浓的云雾,浓的化不开。
他们坐在一起,做完了可以做的事,海芳瑞云紫玫在玩投枚,其实就是很简单的拿剥下来的花生壳朝一个方口瓶子里面投,赌的就是花生仁,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和取乐。毕竟院子太小,能做的事情也太好。阿喜在一边看着她们玩,似乎有些羡慕。海芳她们没开口邀,阿喜也不好自己过去表示要玩。
她投枚准头不够,阿福记得以前她们和街坊家的女孩儿们一起玩儿,阿福总是输,输了就会赌气,还得朱氏安慰哄劝才好。山风吹过来,挂在墙边的干辣椒轻轻的晃动。
大家嘴上都不提,可是都在悬心刘润和高英杰。过了午,李馨在屋里坐不住,阿福听到她在窗前摆弄挂穗,穗结下有小小的铃铛,叮叮的响。她还在屋里走来走去,坐下,再站起,再走。阿福也悬心,她斜靠在炕边,恹恹欲睡,可是又睡不着。
一直到天快黑时,那个洞口处重新有了动静,刘润先从里头钻了出来,接着是高英杰。
刘润第一句话就说:“蛮子在撤,苏定师领着东安军,还有西五军,在成关把蛮子打的很惨,杀了他们两万多人,他们再舍不得这花花世界,也已经开始退了,要不然就要被全歼在此,再也回不去关外。”
屋里人听他说话时基本上都把呼吸屏住了,等他说完,不约而同长长短短的吐口气,杨夫人合什祝祷:“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阿喜急着问了句:“那我们就能出去了是不是?前面庄里还有蛮子吗?”
“蛮子是在退,我们出去之后,那一端的出口是在离山中坡,我们眼看着山下面蛮子的人马经过。只是没有绕到前头去,不知道情形如何了。”
难怪他们去了这么长的时间。
可是蛮子退走的消息终究给了众人莫大的鼓舞和希望,大家都松了口气,兴高采烈起来。杨夫人忙挥一挥手:“不许高声!若是前头还有蛮人,这可不是惹祸么!”
尽管这么说,可是杨夫人自己也是满面笑容,拍拍手说:“海芳,海兰,今天是好日子,中午加菜。”
刘润和高英杰还没来得及洗把脸喝一口水,他的脸上头上都是脏污,嘴唇干的裂了口子,看起来那样憔悴,刘润淡然的目光看到阿福担忧的神情,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李固也微微笑着,他是最镇定的一个,小李信不知道众人在为什么事高兴,可是欢快这种情绪是有感染性的,他也高兴起来,手用力的挥舞着,嘴里咿咿啊啊说着含义不明的话语。孩子的快乐更加简单,更加直接。李固鬓边有一缕头发滑了下来垂在脸颊边,他的眼珠幽黑,眉梢唇角有一种似乎要飞起来的轻松愉悦。阿福心中只想着:总算是过去了,她不求富贵,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就好。
晚饭似乎每个人都吃的很多,阿福也多喝了半碗汤,觉得肚子胀的很,李固说:“陪你走走。”
他们披上斗篷,出了院门朝后面走。后头的雪已经扫的很干净,地冻的很硬,阿福和李固彼此搀扶着,走的很慢。天已经黑下来,四周有雪光,倒也不显的太暗。天上依旧有云,看不到月亮。
阿福觉得他们两个真有意思,一个是挺着大肚子走路不太稳,一个是眼睛看不到,扶着对方,也被对方搀扶。
“再过十年,五十年,我们还是这样,吃完饭,一起走。你扶着我,我扶着你。”
李固的声音很轻。阿福朝前迈着步子,轻轻的说:“好。”
阿福轻轻惦起脚,在李固唇边亲了一下。她的肚子贴在两个人的身体中间,孩子似乎轻轻的动了一下,不知道是挥了一下手还是踢了一下脚,这一下动静两个人都感觉到了。
很玄妙,用言语说不出来那种心情和感受。
李固轻轻揽住她,阿福听到他的心跳声。就在他的胸口,那一块地方,下面充满了生命力的跳动,一下一下,一声一声。
三天之后,确定前面庄子的蛮子也已经退了个干净,他们忙碌起来,开始重新将吊桥连起。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可是绳索已经牵好,在铺系桥上的木板时,阿福却忽然觉得惶恐起来。李固握着她手轻声说:“不要担心。”
阿福也轻轻回握了一下他的手,但心情并没有放松。
她说不上来自己在担心什么,就是很担心。
杨夫人告诉她,前面只怕被蛮子糟蹋的够呛,先让人整理了,李固和阿福再迁回去好些,李固也是这个意思,阿福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和杨夫人争执,瑞云留下来服侍她,其他人沿着桥离开,李馨与杨夫人也去了,隔着院门阿福也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热闹了一些日子的小院忽然间空旷安静下来,李信摇摇摆摆的走过来拉住阿福的裙摆,奶声奶气的喊:“嫂子。”
阿福温柔的微微俯下身摸了一下他的脸。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这里只是一个临时的避难所,阿福看着院子里熟悉的每样东西,只觉得心中有一种惆怅的怀恋。虽然住在这里的日子也是危机伺伏,但是大家却那样亲近。朱氏也待她亲近了许多,阿喜也听话乖顺了许多。可是这一段短暂的时光终究是结束了。
那些人应该走过了桥,新铺的桥板,每一块都非常扎实稳当,人踩在上面咚咚的响。声音越来越远,他们走了。
阿福和李固靠着坐在一起,李信趴在她膝头,对她的肚子明显很有兴趣。阿福和李固说一会儿话,沉沉的睡去,她最近特别渴睡,一天到晚睡不醒似的。
人一少了,时间显的特别长,短短几天阿福觉得好象已经过了大半个月一样,他们终于可以迁回去,元庆走在最后,将院门掩好。刘润和瑞云一左一右扶着阿福走过那吊桥。桥踩上去摇摇晃晃的让人心里没底,刘润说让她不要朝下看,可他不说还好,一说了阿福却忍不住要朝桥下边瞅,涧极深,两边的石壁极陡,看一眼就觉得头晕目眩。瑞云说:“夫人闭起眼睛吧,就当自己在走平地,有我们在,可不会让夫人滑着跌着。”
阿福就这样一步一步的走到了桥的那端,脚踩到实地,心却还悬着。她转过头,李固正走到桥中,元庆与海芳也扶着他。他们走的也很慢,每一步好象都触到阿福心上,等李固也下了桥,阿福才松了一口气,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腿都软了,出了好多汗。
第61章 余波(一)
庄子里的情形,比想象中还要糟糕,蛮人除了没有拆屋子拆院墙——其他什么都没存下,精美的瓷器都成了碎片,帐子幔子都扯了下来,践踏的脏污不堪,窗子破了,门也脱掉了,屋里桌椅木器都破损了,那些把玩陈设,字画书籍更是一件不存——虽然紫玫元庆他们已经简单的收拾整理过,可是一眼望去,仍是满地的凄凉不堪。庄子里人早就散了,偌大的庄院只有他们几人。阿福敏锐的看到台阶上还有一点血渍,让人只觉得那颜色那样的鲜明,令人触目惊心。
阿福觉得微微的晕眩恶心,急忙转过头去。
“夫人,屋里整理过,先进屋吧,外头有风。”
阿福点点头,扶着李固的手进了屋。堂屋摆着桌椅条案还算整齐,内室也铺了枕褥坐垫,炕烧了起来,屋里暖融融的,熏炉中撒了一把木百合屑,香气清雅。
瑞云端了茶进来,轻声说:“王爷,夫人,高公子来辞行。”
“辞行?”
阿福极其意外,李固握了下她的手,站起身来:“高公子惦记家人,他到此时再走,已经很顾念情义了。”
阿福一下子醒过神来!可不是!高家人现在生死不明,高英杰怎么可能不回去?
“可是……现在无车无马,他怎么回城?天黑前能到么?”
李固拍拍她的手背,转身出去。
阿福环顾四周,这屋里显的空荡荡的,她端起茶杯来,忽然怔住。
她想起朱平贵……
不知道,他现在如何?他在哪里呢?
她正想这个,朱氏来了。
紫玫招呼她坐,朱氏脸上难掩焦虑:“阿福,是不是……能托人进城去看看现在城里是个什么情形了,你哥哥他……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阿福点了下头:“王爷这就回来,我就和他说。”
朱氏点点头,阿福说:“母亲不用急慌,哥哥该没有事的。”
这话她说的干巴巴的,自己都不怎么信。
朱平贵能不能躲这过劫,谁能说得准?
天色渐渐黑下来,李固坐在那里有些心神不定,阿福敏感的注意到,刘润也不在庄里。
她问了起来,李固说:“他与高英杰一起进城去了。皇宫的情形,还有,你哥哥的下落,我都托给他了。等明天他回来,我们就不至于象现在这般两眼一抹黑。”
阿福握住李固的手。
他自然也担心皇帝的安危。
阿福现在身子沉重,吃了一点东西,就困倦的支撑不住。李固守在她身旁,阿福沉沉睡去,这一觉特别沉,而且,似乎做了好几个梦,光怪陆离,睁开眼后完全不记得梦中情景,窗子上透出淡青的天光,四周特别的宁静。阿福想了一想,才记起他们现在已经不在小院,而是回到了庄子里头。
李固躺在她身边,侧身卧着,一条手臂横过来揽着阿福,被窝里暖融融的。阿福一动,他也醒了过来。
“醒了?口渴不渴?”
阿福轻轻嗯了一声,李固眼睛不便,但是动作很轻,欠起身在床头摸着了暖套茶杯,阿福在身后垫了个枕头,自己倒了杯茶吃了,又给李固也倒了一杯。两个人都蓬头散发,李固的头发有些凌乱的披在肩膀上背上,依旧清俊,不过已经不象从前那样会让人觉得象个女孩子了。
阿福想要起身穿衣,微微一动,觉得喉头被什么一冲,伏在炕边干呕了两声,却也没吐出什么来。
“没事吧?”李固紧张的问了句,神情满是焦虑,又喊:“来人。”
外头紫玫答应了一声,阿福摆了摆手说:“我没事。杨夫人也说过,清晨犯干呕也是常事。”
李固还是不放心,等杨夫人也过来了,说阿福这情形很正常,他才微微松了口气。阿福一时觉得好笑,李固很少这样紧张。但是一时又觉得感动,握着他的手半晌没说话。
刘润过了午便回来了,他不知在哪儿找了一匹马,所以才回来的快。
阿福和刘润都十分紧张,一边吩咐人端热水热茶热饭来,一边巴巴的等着刘润说话。
“城中情形很不好,大火肆虐,京城西北尤其凄惨,房舍人家几乎十不存一。东城稍好些,我们王府东院也被火势波及,好在西院还保住了。现在东安军把守着京城,我见着了一个副将姓余,他应承可以替我们看护王府,以防有饥民趁乱生事。皇上也安然无恙,变起当晚皇上便离了京城,现在圣驾在西五军中,暂驻于九关一带,想来不日便会回转京城。”
李固欣慰之极,笑着点头:“辛苦你了。”
刘润说:“至于夫人的兄长,我却没有打探到。他们原来住的那处街上被烧的厉害,没剩下什么,也没有什么人,打听不着消息。”
朱氏已经赶了过来,就在门外边,听了这话,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急忙伸手扶住墙。阿福心也一沉,可是人总是这样,没亲眼见着最坏的结果,总是会想方设法将事情朝好处圆。
刘润这些天奔波辛苦,人憔悴了许多,眼里布满红丝,嘴唇也裂了口子。李固和阿福命他快吃了饭去休息,刘润也实在支撑不住,交待了两句别的情形便退了出来,刚走到院门处便被李馨拦了下来。天气冷,她用一块锦帕包住大半头发,别着银簪,看起来没有往日的贵气明艳,倒有几分普通人家女孩儿的温婉之气。
刘润行了礼,哑着嗓子说:“三公主有何吩咐?”
李馨也没和他兜圈子——她也知道刘润这个人机警非凡,和他兜圈子一点意义都没有,只是徒然浪费彼此的时间。
“高公子呢?你们不是一起出去的吗?你可知道他的情形?他去哪儿了?”
刘润点了点头:“高公子和我进城之后就分开了,不过我从余副将那里倒知道一点消息,高公子家中的人,只怕是都不在了。因为他家住的那一街,好象就没有跑出一个活口来,蛮人在那里烧杀抢掠,纵马行凶——我们进城的路上,高公子似乎自己心里也有了最坏的打算,他既然没回来,那么多半是去了西五军投军,追杀蛮人,替家人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