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卫风
要送走朱氏三口——当然,主要是送走阿喜。这事阿福想了不是一天了,可是到了真送走的时候,心口还是空落落的难受。
就算不是亲人,也没人谁不喜欢欢聚一堂而喜欢曲终人散的。
同样觉得难受的还有阿喜。
从朱氏说要走的时候,她就开始使脸色,摔摔打打,最后更是说:“我不走!你们爱走自己走!”
朱氏只看她一眼,吩咐人加快速度收拾东西。
她们本来没什么要收拾的,但是在山庄住着的时候,阿福给做的衣裳,给朱氏和阿喜戴的首饰,一些日用的东西,这些都要收走。京城的房子虽然修缮了,但是被蛮人抢过,过日子还是有些不足,朱氏甚至并不虚假客气去跟杨夫人说要铁锅木盆之类的这些东西一起带走,杨夫人当然满口答应。
阿喜又扯坏了一条上好的绢帕后,朱氏说:“你扯吧,都扯坏了,你回城也就不用使了。”
阿喜手顿了一下,果然没再继续扯。
她也想到了,离开了山庄,不光是没办法再和史辉荣相见了。
还有更重要的,更多的变化。
没有丫环下人服侍,没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享受生活,没有绫罗绸缎金银首饰,没有高床软卧锦被绣榻……当然,也更不会有南方来的皇家贡品瓜果了……
阿喜的神情如丧考妣,可是这次连朱平贵都并不心软。
他说:“娘说的是,咱不该住妹妹家,乱时避祸不说,现在已经太平了,自该回自己家去。我堂堂男儿,怎么不能养活娘和阿喜?一家人一起赖在王府吃白食?别人不戳脊梁骨,我自己夜里也亏心睡不着觉!”
阿喜还想再说,朱平贵瞪了她一眼:“你现在越来越不象样子,名声已经坏了一次,现在京城乱过一回,别人多半不会再记得。你以后给我好好学学规矩!就算不做刘家妇,将来也要寻个好人家。有阿福在,你要嫁好人家也不是难事。可嫁了之后,你要再着三不着两的胡闹惹出事非来,我也不再姑息你!”
要说阿喜还对谁有惧怕,那非朱平贵莫属。以前她撒娇,惹祸,朱平贵都挺身而出护着她,可是这回连朱平贵也沉下脸,阿喜顿时无计可施。坐在屋里只觉得怀里揣着无数耗子,百爪挠心的滋味儿绝对难捱。朱氏看着她,她也没法儿给史辉荣送个信儿去。
他们要走人,那史辉荣当然也得走了——这一别,将来天南地北,重重相隔,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之期。
阿喜是知道的。
一别,可能就是永别。原来街口袁家的女儿,订了婚的男人去外地讨生活,三年毫无音讯,托人也打听不到,袁家姑娘不愿另嫁,要再等下去,可那又要等到什么时候?谁知道那人是活着还是死了?
机会是稍纵即逝的,不管袁家女儿当时是解除了婚约另寻人家,还是干脆完婚跟那人一起去外地,都绝对比这样等下去要强吧?
可是阿喜心焦归心焦,朱氏把她看的死死的,朱平贵也已经拿定了主意,她就算把屋里能摔的都摔碎能扯的都扯破,也是无济于事。
等到去向阿福告别时,根本没让她去,朱氏与朱平贵去了,而她直接在杨夫人的虎视眈眈下被送上了门口的马车。
阿喜急的几乎要哭出来,可是这时候她知道她哭也没有办法,所有人都和她作对。以前朱平贵会帮她,她在刘家受了委屈时会挺身护她。可是现在他也不帮她,嫌她丢了朱家的脸。
阿喜枯坐在车里,她知道前面等她的肯定不是能舒服的,随心所欲生活的日子了。
车壁响了一声,阿喜没有留意,心里象打翻了油锅一样煎熬。
没过多久,啪的一声又响起来。
阿喜掀开车帘,不远处的树下有人探出身来朝她招手,身形又高,眉目又俊,不是史辉荣又是哪个?
阿喜又惊又喜又怕,真恨不得就从车窗里跳出去和他相会。可是她转头朝另一边看,杨夫人指派人就站在车前头,正在整理车辕上的攀绳。
史辉荣朝她摆了摆手,眉目含情,眼神分明是在示意她不要出声也不要妄动,接着他手一扬,一个纸团朝这边抛了过来。他抛的很准,阿喜抬手就接住了。车身晃动了一下,连着拉车的马也动了一下。阿喜急忙在车前的人目光扫过来之前放下了车帘子。
阿喜手心里都是汗,急忙把那个纸团打开来看。
她识字不多,但是上头写的字她还是认识的。
纸上写的字很简单,阿喜都认识:三桥下车。
三桥是个地名,回城必经。那里是个路口,直走就去京城。
阿喜心怦怦直跳。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史辉荣的意思。
史辉荣让她在三桥下车,那……肯定是不是为了相会说几句话。三桥是个大的岔道口,那里有茶棚,过桥的人多,也常需排在前面的车马行人后等一等。在那里倘若下车,然后……在那里转了方向走上别的岔道,那真是又方便又难以追查寻找。
史公子这是约她……私奔!
阿喜的脸腾的一下子就热了。
虽然她嫁过人,可是刘昱书并未和她同房过,一直以礼相待。阿喜到现在,真正意义上还是个姑娘家,不是个妇人。
私奔这种事,邻居,街上,反正人们是不齿的。可是戏上又常有美貌小姐与风流才子花园私会,约定终身,最后……
最后也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啊。
阿喜紧紧攥住那纸条,心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这,这……该如何是好?
她听着杨夫人的声音在和朱氏说话,已经到了近处,急忙把纸团塞进荷包里。
私奔这样的事她绝没想过。可是史辉荣他……
阿喜又想起他英俊的面容,温柔可喜的言谈举止,还有刚才他冒险投来的纸团……
他家世好,人更是好。撇开别的都不说,光说相貌身段,阿喜见的男子中就没有胜过他的。那个王爷姐夫虽然生的也俊,可是却是瞎子。
要是和他相守终身,那这辈子……也算没白活!
更何况,他也是官家子弟,自己呢,好歹也有个姐夫是王爷。要是自己和她走了,将来,将来两家人肯定也只能息事宁人把这事压下去,让他们成婚。
朱氏上车来,只见阿喜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气促神慌。朱氏却只是以为她还在气着要走的事,万万料不到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朱平贵上了前头一辆车,马蹄声车轮声中,朱氏三口离开了这座山庄。
第66章 归来(一)
庄里一下子少了这么些人,阿福觉睡的也不太踏实。其实,多半是因为她的肚子太沉重,总得换姿势——自己翻身还不方便,所以瑞云和她一起歇了,要翻身时还得靠她帮忙。天擦黑吃了一顿点心阿福就躺下了,夜太长,醒了一回也不过是起更,再醒来也才三更多。
起来到屏风后面去了一趟,再躺下来,瑞云问:“夫人口渴么?”
阿福点点头,瑞云倒了盏温茶来递给她。阿福喝了两口,有些疑惑的抬起头来:“外面什么动静?”
瑞云先是没有留意,说:“没什么呀。”
阿福好象听到有人在说话,不过,也或许是听错了。
她重又躺下,瑞云却留上了心。
没错,是有人在说话。
她躺在阿福外侧,耳中听见外间的紫玫也起来了,想必她也听到动静了。
瑞云有些不安,夜半能有什么事情?
上次夜半出事,是京城的大火。
她睡不着,又不敢乱动,紫玫也并没有开门出去,过了一会儿倒了水喝了就重又躺下。
杨夫人为了就近照料服侍阿福,院子离的极近,朱平贵的声音一高,那边就会听见,急的杨夫人眼里要冒火:“舅爷,小声些说话!夫人现在可经不得惊吓。”
朱平贵眼睛不知是急是气,熬的通红:“对不住,杨夫人。可是我来回找遍了也没有舍妹的踪迹,只好回来求助。这事情……这事情拖不得,一拖,恐怕就更难以收拾了。”
刘润递了杯水给他:“朱爷莫急,你也累的很了,坐下来歇口气。朱夫人呢?”
“母亲先回城了……”朱平贵说话时字咬的极重,牙格格的响,刘润毫不怀疑,要是这会儿阿喜站在他面前,朱平贵能活活砸死她。
朱平贵先前不知道朱氏为什么急着要回城,可是阿喜在三桥那茶棚处借着说要去茅房,守在小门边的人等了又等她还不出来,这才发现她不见了。朱氏又急又怒又怕,把史辉荣和阿喜的事对朱平贵一说,朱平贵当时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总觉得要么是自己听错要么是朱氏搞错了。
可是,可是……
“朱爷下午都找了哪里?”
朱平贵定定神:“我们是要去京城,阿喜她……她要跑,肯定往另两条路上跑。那一条路朝北,北边现在正乱着,听说蛮子被打散了成了小股流窜,特别不太平。可南方很安定,他们一定是朝南走的,我带着人追出三四十里地……路上人的都仔细的看了找了,可是却找不着……”
刘润摇了摇头。
真是去私奔的话,阿喜和史辉荣必定不能光明正大在路上走。就算走上了去南边的路要么雇车,要么,就在繁河的河口雇船,直接南下。朱平贵这样找根本不可能找到人。
刘润问了朱平贵几个问题,比如,阿喜还在时候的神态举止,当时那茶棚附近有什么不妥的人和事情,又问了他和史辉荣逃难时的大略情形,微微沉吟片刻:“朱爷,我倒觉得,他们其实……多半是往京城去了。”
朱平贵愕然:“往京城?”
“嗯,朱爷想的原没错,他们要避开我们两家人,不去京城,北边又去不得,只能去南边。但是朱爷不也说过,你和史辉荣城破那日一起从城中逃出来的。也就是说,史辉荣若有根基,有家业,有固定的落脚之处,那也应该是在京城。他这人我照过两面,皮肤细嫩,声音柔宛,髭,眉,鬓,都修的整齐精致,这样的人不会习惯动荡不安颠沛流离的生活。若我是他,在这个时候,多半还是会回京城,回自己熟悉的地方去。”
朱平贵连连点头:“是是,你说的有理!我怎么没想到!史辉荣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枉他还是大家公子出身……”他下面更不雅的咒骂在杨夫人面前不好出口,硬咽了下去。
“朱爷是情急之下也没有余暇想这么多……”刘润顿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朱爷不必急……若我没有料错,我们不用找他们,他们自会找我们。”
朱平贵一时没明白过来刘润的意思:“那就来不及了!那……”
要是阿喜真的,真的和姓史的做出什么事情来,那就是把她打死也白搭了!
要不是怕这个,朱平贵又何必这样急?
“史辉荣的举止,作派,的确与一般人不一样,他是精致,讲究,但是并非世家公子才会如此讲究,还有一种人……”
朱平贵问:“什么人?”
刘润与杨夫人交换了个眼色,轻声说:“一些被从小培养的,靠脸面身段和嗓子讨生活的……”
朱平贵的脸色苍白:“你是说……戏子?”
刘润叹口气。
“若他真是大家公子,又何必要诱人出走呢?他去府上求亲,你和他是患难之交,也不会不同意吧?真是大家公子,也干不出这等……这等事情来。”
朱平贵冷汗一下子就出来了。
他还没想到,要是史辉荣不是拐阿喜去和他相好,将来也不想与阿喜在一块儿……不,也许这人根本不叫史辉荣,也许他根本就是个拐子,骗子,阿喜落到这种人手里,她,那她……
“朱爷且不要把事情想的最坏。阿喜姑娘年纪不算小,相貌也不算甚美,史辉荣该不是图色。朱家与他,也素无瓜葛,自然也不是为仇。那剩下的,就在情字,和财字上头了。”
财字,刘润的语气重了一点。
朱平贵咽了一口唾沫。
他明白刘润的意思,而且,他也觉得刘润说的极有道理。
那个史辉荣,八成就是个拍花子,挎篮子的……骗了女人绑了孩子去,一面跟那人家里讨钱,而且,有好些人给了钱之后,被绑了去的人还回不来,说不定便被杀了卖了……
他想喝口水,可是手抬起来直哆嗦,握住了水杯,里面的水都给晃了出来,泼在他的手上袖子上。
杨夫人轻声嘱咐了海芳两句。
海芳点头,轻声答应着退了出去,将院里和门上的人召过来,声音虽然低,语气却严厉。吩咐此事绝不能让阿福知道。底下人虽然不知道朱平贵这么急匆匆赶回来究竟为什么,也都知道这事肯定非同小可,一个个点头如鸡啄米。其中有人便猜,难道是京城又有了什么变故?或是朱夫人突染重症?也有隐约知道内情的,想到或是那位朱姑娘有什么不妥……
海芳叹了口气,现在夫人身子重,这会儿若是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保不齐就惊吓过度动了胎气,早产什么的都说不准……
算一算,这大半年来经历了多少艰阻磨难。
唉,这日子,就不能真正太平顺心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