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卫风
李固几乎觉得这一切没有尽头,黑夜永远不会过去,苦难也不会结束。
他忽然听到屋里人喧攘起来,似乎象沸水滚开了一样。端水的人走动的人好象都停了下来。
然后,他听到一声儿啼。
他呆呆的站在那里。
他从来没有这样入神,这样的认真的聆听什么声音。
那声音那样洪亮,哇哇的向这个世界宣告一条新生命的到来。
他和她的孩子,和他血脉相连的亲人,他……他的家人。
不,不是这样。
李固觉得语言根本无法说出他心中现在的感受——就象,就象眼前突然出现了光明一样。他渴望光明,他认为如果他的眼睛能看到一道光,那一定是神迹。可是现在他觉得,这和他未曾得到过的光明一样!不,比那还要令人震憾。
有人在他的身边说话,他要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人们纷纷的拥簇在身旁,七嘴八舌的纷纷道贺。
“喜得贵子啊!”
“这头就是儿子,王爷和夫人真是好福气!”
“恭喜王爷,恭喜夫人,生了一位小少爷!”
“母子平安,夫人也好,孩子也好!”
“你听听,这声音多喜人……”
“哟,小家伙还挺有劲儿……”
杨夫人的声音穿过一片嘈杂落进耳中。
“恭喜王爷,您抱一抱吧?”
一个软软热热的襁褓塞到手边,李固想抱,可是又怕自己看不见,手势不对,会伤着他。
“您就这么抱,对,一只手托着头……”
孩子不是很重的,不比一只猫咪重到哪儿去。
可李固的手隐隐发抖,孩子还在哭,胸腔震动,虽然襁褓系的严实,可他还是不安份,直想把手脚伸展来,脚也在挣动。
他的……孩子。
李固轻轻把脸贴在襁褓上,他都没发现,他的泪流了下来。沾湿了脸颊,也沾到了襁褓上。
这个又软又热,在呼吸在啼哭在动弹的小家伙,是他的儿子!
他和阿福的儿子。
李固真想……看一眼。
就一眼。
他想看看自己的儿子。
就象从前那一次,他想看看自己的妻子一样。
世界很大,他并不贪婪。
对他来说,妻子,还有儿子,他们就是他的世界。
他想大声的喊出来,他想让所有人都听见,都知道!
这是他的孩子!他有了孩子!
月光静静的照在院子里,夜莺在林间宛转鸣叫。远处的山脉和夜空静默着,恬淡而安谧。
杨夫人轻声说:“夫人挺好的,屋里收拾过了,您进去陪一陪她吧。”
李固抬起头来,杨夫人把襁褓接过去,李固感觉到脸上的潮意,他胡乱的抹了两把脸,朝着屋里走。
屋里收拾过了,还是弥漫着一股腥味儿。
血的腥味儿,还有别的味道。
阿福被移到干净的褥子上,她并不觉得很累,李固进来的时候,她看见他脸上的泪痕了。
她不比李固强。
听到孩子第一声啼哭时,她也落泪了。
李固握着她的手,没有用力,似乎怕她会觉得疼痛,无力承担。
“阿福。”
阿福的手慢慢抬起来,把他鬓边散乱了头发理了理。
“抱过儿子了?”
李固握住鬓边的她的那只手:“你受苦了……”
“不是那么难啊。”阿福说,她脸上还带着一点未褪的红晕:“比我想的容易多了。”
“嗯,你现在,还疼不疼?你累不累?要休息吗?要不要吃东西?让常医官来给你把把脉吧……”
“我还没看孩子呢。”
屋里人刚才都在忙乱,剪脐带,给孩子清洗,包裹,然后就抱出去给了李固,阿福也在被人料理照顾,所以孩子到现在她还没看到。
杨夫人抱着孩子已经等在一旁了。
阿福伸出手接过了襁褓。
屋里的蜡烛还是不够亮,可是也能看清这孩子的样子。
他已经哭累了,眼睛闭着,嘴边还有一点小沫沫,不知道是不是口水。
阿福听说一般新生的孩子会红红皱皱象小老头儿,可是这孩子完全不是那样,很白净,很俊秀。头发潮潮的卷曲着贴在头皮上,鼻子,嘴巴,脸型……咳,都象阿福自己。
挺团圆挺福相的。
“孩子好看吗?”李固期待的问。
“象我……”
“啊,男孩儿象娘的多。”李固的手在襁褓边摸了一下:“他们说我长的就象母后。”
阿福在生之前,更期待有一个象李固的孩子。李固更俊秀更聪慧……而且,也不光是这个原因。
就是这样想,很期盼。
可是现在也不失望。
孩子很好,怎么都好,只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长的象谁一点关系也没有。
阿福喝了一碗汤之后沉沉的睡了过去,极度的疲累让她睡的特别沉,李固也累的狠,他已经几晚没有睡好,这一天从城中赶回来,又经历了这样身心俱疲的一晚,虽然精神很亢奋,身体也却支撑不住了。
杨夫人把诸事安排料理,也派人往行宫送信,吁了一口气,缓缓坐了下来。忙碌的时候脂粉早都落了,可是现在的她看起来脸上却依旧有一种异样的光彩。
海芳说:“夫人也歇会儿吧,天快亮了。”
天亮后还有一堆事情。
“嗯,你也歇会儿。”
海芳替她放下头发宽了衣裳,杨夫人斜斜的卧下来。
“小少爷呢?”
海芳说:“就在夫人身边儿也睡了,有人伺候着呢。”
过了一会儿,海芳以为杨夫人该睡着了的时候,忽然听到她叹了口气:“我想起从前的事情来……我头次见到殿下的时候,他才出生一天半,瘦的象只小猫一样,哭声也细弱……”
杨夫人有时候提起李固,还会用殿下的旧称。这称呼对她来说意义不一样。称殿下,这里面有一种怀念,一种亲情,一种觉得似乎李固还未长大的疼惜。
海芳小声应:“听说那时候皇后身体不好,所以殿下以前身子也弱。”
“那时候,皇……”她说个开头就停在那里,海芳问:“夫人说什么?”
杨夫人唔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睡吧。”
第67章 新生(三)
阿福的苦难开始了。
朱氏一得了消息从城里赶了来,看到外孙子的头一眼就唰唰的淌眼泪,可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儿。
“好,挺好的。”
李固在莫名的小小担心,现在还没法确定这个只会吃和睡的孩子到底眼睛如何,当然,他相信这孩子一定是最健康的,不过——在没确定之前,他总觉得心里有点小小的不踏实。
至于阿福——呃……阿福觉得她这辈子邋遢的日子都赶在这两年了。宫变时在地牢被关的那段日子那是没办法,可现在……
她不能下床,不能解开包头巾,不能开窗,不能洗澡,不能擦洗刷牙——三天没过阿福就觉得身上是一股馊臭味儿,可每个人还告诉她说完全没那回事儿。
还有吃的。
杨夫人恨不得把她当猪喂,别人一天两餐,她一天七八餐都不止,似乎刚把上一碗东西吃完,就有人问,还想喝点汤吧?还想吃点什么吗?或是直接就端了过来,有个鱼汤里拨着面疙瘩的饭,阿福闻着那味儿就实在不敢恭维,厨子做的好,可是还是有一种腥味儿。
“这得吃。”朱氏也站在杨夫人那边——事实上没一个人站在阿福这边的。
朱氏说:“鱼汤好,你既然想自己奶孩子,那就得吃鱼汤……想当年我生你的时候,那可是腊月天,什么吃的都没有,我奶水也不够,你爹想去城外,也没借到驴子什么的,就靠两条腿,走了一天才回来,不知道从哪儿买了两条鱼回来,脸都冻青了——那鱼你爹,你大娘,你哥,谁都没吃,全是我一个人吃了的。你现在可倒好了,娇气什么?还嫌鱼腥?”
阿福苦着脸把鱼汤接过去。
当然腥了。
里面没放什么盐,但是却放了别的药材在里头,那股味道——
阿福现在可不敢照镜子。里面的女人一定蓬头垢面惨不忍睹,而且,象她这样天天吃下去,天知道这个月子坐完她会胖成什么样子!
实在忍不住的时候阿福就戳戳一旁儿子的小脸儿:“这可都为了你!”
一想到自己连擦澡都不行这孩子却可以洗的干干净净,阿福心理特别不平衡。
小家伙吐了个口水泡泡,吓的阿福不敢再戳。
她太怀念从前了——从前大家就是众星捧月,她是月。
现在……月亮转移了,她黯淡无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