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意迟迟
颜先生也不敢说她没有天赋,只说练吧练吧,勤能补拙。
几位堂姐也是各自温声劝解,多练练就是了,现如今不过手生罢了。
唯独五姑娘得意洋洋弹了一曲又一曲,昂着小下巴斜眼看若生,鼻孔都快朝天了。
她在古琴上,的确颇有天分。
若生收了手,仔细听了一曲,也不吝赞美,夸她弹的好。
五姑娘一听愣住了,倒是有些尴尬起来。
好在这课上一日歇一日,翌日不必开课,也就不必碰面。
正巧,这日又下了大雨。
往年春雨贵如油,今年却下成了瓢泼大雨,哗啦啦从夜里响到了天明,仍落个没完。
这才刚进二月,夜雨过后,四处却都见了绿。柳树也开始抽条了,地上的青草也蓬勃生长着,眼瞧着春意就已经极旺盛。
因雨一直不停,若生也就赖在床上没有起身。谁知这雨一下,就下了两天两夜。间或下一些,时而又倾盆落下,却总不见停歇。颜先生感染风寒,这课也就暂时停了。
千重园里也安安静静的。
一下雨,四周便只闻得噼里啪啦的雨打芭蕉声,至于往常喧嚣的人声,似乎反而都隐去了。
若生人闲着,心思却没闲过。
她一直在想,玉寅兄弟既是林家的家奴,那当年那些事是不是同林家脱不了干系?可转念一想,似乎又不大对。毕竟当年四叔打着识时务为俊杰的名不顾亲情道义,冷心冷面地将他们赶出平康坊后,他自己也没落得什么好。
他成了连家的当家人,可当时连家已几乎不复存在。
她最后一次见他时,他还住在连家大宅里,可没多久,这宅子就不再是连家的了。
唯一活着的连四爷,打肿脸充胖子,也还是不够。那时候的他,还算得上是什么连氏当家人?
只怕就是他自己,夜深人静的时候,也没有颜面这般告诉自己吧。
是以若背后是林家,身为林家的姑爷,最后焉会落到那个地步?
若生想不明白,只能一步步往下走。
前世玉真留在了浮光长公主身侧,至于玉寅,她除了那时朦胧中见过他一次后,就再不曾听说过他的消息。
这世间,就好像从来也没出现过一个叫玉寅的人一般。
但这名原就是云甄夫人赐的,根本不是他们的真实姓名。
他后来,成了谁?
若生闭着眼侧卧着,满腹心事,翻来覆去地翻搅着。
耳畔是淅沥沥的雨声,廊下早已湿透。她忽然听见有人踩着湿漉漉的地面匆匆而来的声响,听了片刻,她就笑着睁开了眼,能这么在木犀苑里走路的人,除了她爹还能有谁?
她趿了鞋子往外走,迎面撞见了她爹。
连二爷将脚上木屐一脱,长腿一迈,吧嗒吧嗒就往里走,怀里还抱着点东西。
朱氏就跟在他后头,见状急了:“二爷您别光着脚,地上湿气大!”
可方才让他着了鞋子,他就不乐意,这会更不愿意了,皱皱眉道:“怕什么!”
“怕您冻着了呀……”朱氏还真顺着他的话正正经经答了。
连二爷就迟疑了下,随即点点头:“那成,穿吧。”说完又嘟囔,“……冻着了就得吃药,还不如穿鞋。”
若生在旁听得要笑,赶忙让他坐了。
他就从怀里掏出个包成一团的东西来。
若生定睛看去,荷叶包的,皱巴巴,颜色灰绿,应是去岁晒干了存储的。因存得好,这会嗅着还有股淡淡的清香。她抽抽鼻子,问:“这是什么?”
连二爷将东西往案上一搁,三两下剥开去,道:“烧鸡!”
“……”
他雀跃地道:“下着雨闲来无事吃烧鸡多好!翅膀给我吃,腿也给我吃……”
“……”
朱氏在旁笑着说:“二爷一早吩咐厨房特地做的。”
鸡不过两斤,烹调得当,肉质细嫩,滋味鲜美异常。
连二爷一路跑来,就是为的同她一道吃,早已垂涎三尺。于是一家三口就围坐在炕上听着雨声吃起了烧鸡,再点一壶茉莉香片,倒像是若生梦里的场景。
吃了一只腿,连二爷眼巴巴瞅着第二只,想了想却塞给了若生。
若生就笑,又递给朱氏。
连二爷倒也不反对,可见这些日子听朱氏讲故事听得上心了。
吃完了一只鸡,连二爷扒拉着窗子朝外看起了雨,嘀咕着:“怎么总不见停?”
雨大风也大,庑廊下都是水,就连屋子里也潮乎乎的。
朱氏沉吟着,就让人去取了剪子跟纸来,没一会便剪出个小小的纸人来。小人儿一手拿笤帚,一手拿簸箕,模样古里古怪。连二爷盯着看了几眼,道:“像院子里的小丫鬟扫地!”
若生看着,却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是“扫晴娘”。
她头回看见这样的纸人,也是出自朱氏的手。
彼时正逢盛夏,时常大雨如注。他们住的小院子破败陈旧,外头下大雨,屋子里就下小雨,湿得不成样子。若陵那孩子不喜欢下雨,就总缠着问,娘什么时候出太阳,问过又来问她,阿姐,阿姐,太阳呢……
他总追着问,朱氏就只能剪了个“扫晴娘”哄他。
风一吹,纸人就摇曳起来,两只小手一动一动,似乎真的在扫些什么。
说来也怪,次日这天还真的就放晴了。
第020章 祖业
小小的若陵纳罕不已,此番连二爷见了也是一脸惊奇。
朱氏原只是剪了纸人来哄一哄他,权当是个乐子。没曾想,这天傍晚,已接连下了几日的雨竟真的渐渐小了,等到各处掌了灯,天上就已不大有雨丝落下,只有早前积聚在檐上的雨水滴滴答答往下掉,不多时便在地上汇了一小汪清泉。
清风一吹,又蜿蜒开去。
入夜后,这场春雨便算是过去了。
夜色黑沉沉的,瞧着却反而比白日里灰蒙蒙的天色更清透两分。
月色依稀可见,弯弯一轮,细弱伶仃。
“扫晴娘”贴在窗子上,安安静静地望着夜色。
若生熄灯睡下后,也难得好眠了一夜。自她前些日子在木犀苑里醒来,这段时间她就一直不曾睡好过。明知眼下一切安泰,可她只要一阖上眼,就少不得噩梦连篇,睡到夜半大汗淋漓醒来是常有的事。但今夜,她睡得很好。
有梦,却也是香甜的美梦。
三更时分,绿蕉轻手轻脚起身,进来为她掖被子,头一低便瞧见她在笑。闭着眼安静睡着,身形舒展放松,眉头不曾蹙起,唇角反倒是挂着抹恬淡的微笑。
第二天一早,若生也比往常要迟上两分才起身。
她睁开眼时,窗外已是一片明亮。
春日的天空因为放了晴,泛着碧蓝的颜色。碎金般的日光照耀在琉璃瓦上,七彩流动,像一幅波澜壮阔的画卷。园子里的草木渐次复苏,该生绿芽的生绿芽,该抽条的抽条,一派勃勃景象。
她忙着起身洗漱,明月堂里她爹也怀念着昨日那荷叶烧鸡的滋味,慢吞吞从床上爬了起来。
推开门看了两眼天,他惊得合不上嘴,于是就穿了鞋匆匆忙忙跑去同朱氏说,“扫晴娘”是真的!
昨儿个还是大雨瓢泼,转眼便晴空万里。
连二爷觉得这小纸人可神,连带着朱氏在他眼里也跟神仙一般厉害。等到若生动身到明月堂陪他们一道用早膳时,他已目不转睛盯着朱氏看了好一会,直看得朱氏面色酡红,不自在得很。
若生见了也忍不住替朱氏尴尬,哪有这般直勾勾看人的?
她就佯装不经意地拽了拽她爹的衣袖,笑道:“这转眼就进二月了,想来淮城的蒲菜也都冒尖能吃了吧……”
连二爷一愣,转头问:“好吃?”
“那可不!”若生笑眯眯看着他,“取新鲜蒲菜做了汤,汤汁鲜得人连舌头都要吞下去。味似嫩笋,却又不是笋味,端的是清香甘甜,细嫩爽口,酥脆着呢。”
一箸脆思蒲菜嫩,满盘鲜忆鲤鱼香。
如何能不好吃?
连二爷馋了:“我得去让厨房备上这道菜!”
若生拖着他不撒手,道:“这会可吃不上。”
“你方才还说进了二月,蒲菜该能吃了?”连二爷皱眉,一脸疑惑地看着她。
若生憋着笑:“淮城才有,远着呢!”
且再过些时候,这蒲菜就该老了。越是图鲜嫩的东西,越是难求。他们身在京城,委实不容易吃上。
连二爷眉头皱得愈紧,而后突然恍然大悟,笑着说:“不怕,让人加紧送上来便是!”
大胤朝多水,京城依水而建,偌大的一条运河更是早已挖得,由北到南,一通到底,大大缩短了几地之间的路程。漕运在大胤一直十分兴盛昌隆,而连家几代来一直掌着大胤泰半的水路。
不过连家在连二爷这辈之前,并没有人入仕为官。因此连家把控着水路漕运,明面上等同于同朝廷作对,一直处在半黑不白的尴尬位置上。
多年来,朝廷一直对这事耿耿于怀,但想要连根拔除这股势力,牵一发而动全身,绝非易事。
大胤多水路,多漕运,自然也就多水盗水匪。大如某些沿岸帮派,小如零散孤舟鼠辈,林林总总,多如牛毛。连家是这里头最有势力的一支,一旦没了连家,原本的平静就会被瞬间打破。
是故朝廷也不敢轻举妄动。
而且连家祖上虽是跑江湖出身,但到若生曾祖父这一辈时,便已同那些闲散小帮很是不同。
连家成了地头蛇,也是强龙,水道上的规矩渐渐就由连家说了算。
没两年,胆敢在连家眼皮子底下动手的盗匪,就越来越少。
一条条四通八达的水路,有了难得的安宁。
就连时年的漕运总督,提起连家,也不得不说一声缺不得。
彼时,连家的当家人是若生的曾祖父连卯。
他有手段有心计,世故圆滑,偏又再仗义不过,是个极厉害的人物。当年受过他恩惠的人,数不胜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