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意迟迟
良久,窦妈妈终于道:“这是踯躅花。”
若生闻言不由奇怪起来:“是山踯躅?”
山踯躅又名杜鹃,花色红米分或白为常见,像这样的黄色花朵,她却是从来不曾见到过,而且这花生得似乎也不像是山踯躅。
“姑娘怕是没有见过这花,这花名里虽然也有踯躅二字,却并非山踯躅。”窦妈妈摇了摇头,用帕子裹住花朵小心翼翼地放到匣中,将盖子给合上了,“时辰不早,姑娘还是请回吧。”
若生往边上挪了一小步,琢磨着“踯躅花”三字,眼里渐渐有了迷茫之色。然而窦妈妈刚要走,她忽然脸色大变,横跨一步伸长了手臂拦住窦妈妈,急声发问:“这花是不是出自平州裴氏之手?”
平州盛产花木,花匠众多,而裴家是这门行当里的个中翘楚,种种众人闻所未闻的奇花异草,多半是裴家人所培育的。
虽说玉寅兄弟二人幼年时,裴家便毁了,那些花草自然也再不复昔日盛景,但是若生在平州遇到的梅姨娘,却仍旧种得一手好花,难保玉寅兄弟就不会。他们又是曾经进过千重园的,如今窦妈妈突然捧着踯躅花出现,她怎能不起疑心?
见窦妈妈不答,她一把抓住了窦妈妈的手腕:“妈妈有何要事瞒着我?还是姑姑不让你透露?”
听到这里,窦妈妈原本的从容没了,声音里也多了两分焦急和无奈:“姑娘聪慧,哪里需要奴婢多言。”微微一顿,她叹了口气,“不过这踯躅花,倒不是出自平州裴氏之手,而是东夷之物。”
踯躅花,虽名踯躅。但与寻常山踯躅截然不同,只于隆冬时节盛开,埋于累累白雪之下,花黄色。贴地而生。
窦妈妈道:“据闻此花只长于东夷地界,大胤境内恐怕就是同东夷相邻之处,也寻不出几朵。”
若生冷了脸,声音凝重起来:“可是有毒?”
她一想便想到了关窍处。
窦妈妈说都说了,便也没有瞒她。说:“毒倒也不算毒,这踯躅花还是一味药,东夷的大夫能采集花朵炼制出镇痛的药来,但这花越开越少,后来这法子便几乎没什么人用了。”
“哦?既是药,那这花岂不是没有不妥当的地方了?”若生听说踯躅花是一味药,微微蹙着的眉头没有舒展,反而蹙得更紧了。少女眉间的川字,深得像是刀刻一般,昭示着她内心的不安。
窦妈妈迟疑了下。还是说了:“原没有什么不妥,但这花炼制出来的药用的多了,便会成瘾。”
若生提着的一颗心,轰然落下,直坠到深处,带出一阵阵的疼来。
她抬起手来,想要从窦妈妈手中将匣子接过来,可手指头颤呀颤的,竟是伸不直,声音也哆嗦了:“姑姑她、姑姑她怎么了?”
窦妈妈捧着装了用秘法保存下来的踯躅花。嘴角翕翕,说不出话来。
“是玉寅?”若生咬牙问道。
窦妈妈轻轻“嗳”了一声,劝道:“夫人已有察觉,姑娘莫要担心。”
可若生怎么能不担心?
她慢慢将手收了回来。蓦地转过身,拔脚便往上房去。
猝不及防之下,窦妈妈忘了去拦。
她越走越快,走至后来,已是大步奔跑,沿着长廊跑得衣袂飞扬。乌黑浓密的发丝散落下来,被风吹得高高的,像一匹缎子。
疾行中,秋日的冷风变得凛冽起来,迎面吹来,打在脸上仿佛冰冷的刀子,割肉一样的锋利。若生的眼睛,几乎难以睁开,但她还是跑得越来越快,跑得气喘吁吁,鼻息滚烫。
台矶绊了脚,她跌了一跤,身上忽然没了力气。
她就这么瘫坐在地上,披头散发,鞋子也掉了一只在旁边,连揉腿的力气也没有,只有鼻子酸了又酸,眼眶红了又红,变得热辣辣的,有什么东西扑簌簌落了下来。
脸上湿漉漉的,像淋了雨。
她哽咽着,声音渐渐大了。
原本热热闹闹的千重园空荡荡的,人都不知上哪儿去了,衬得泪珠子落在地上的声音都变得响亮起来。
窦妈妈终于追了上来,满脸都是惊讶,似是没有料到她能跑得这般快。
瞧见她跌坐在地上,哭得一脸鼻涕一脸泪,像个孩子一样,窦妈妈急了,连忙上前来扶她:“好姑娘,哪里疼,可是摔着了?”
若生扑进她怀里,摇头再摇头。
“窦妈妈,我好恨自己,好恨……”
前一世她只觉得姑姑性情大变,丝毫不曾留意她缘何如此,后来她的心思越飘越远,等到收回来,姑姑已是病入膏肓之人。
若是她能早一些发现,也许姑姑就不会那样离世。
她一直觉得姑姑能干厉害,似乎什么也不能击倒她,可却忘了姑姑强撑多年,早就是强弓末弩了。
若生越想越难受,心慌得要长草。
窦妈妈看着她肿着的眼泡,却糊涂了。
若生说的话,她听不明白。
时间推移,黄昏到来,天边染上了一线淡淡的橘色,慢慢吞没了原先的瓦蓝色。
若生站起身来,眉间神色仍很忧愁,郁郁不乐。
她深吸了一口气,同窦妈妈道:“我独自去见姑姑。”随后抬脚上了台阶。
背影单薄,左脚微跛。
窦妈妈看着,心里一惊,不知道她摔的要紧不要紧,当即要喊人,却不防若生这时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脸来面向她,口气淡淡,像是唠家常般吩咐道:“劳妈妈打发个人去外头知会一声绿蕉,让她回木犀苑去收拾几身衣裳送过来,打从今儿个起,我就住下了。”
然后,她径直去见了云甄夫人。
若生到时,云甄夫人正歪在榻上小憩,一旁的矮几上搁着她的碧玉烟杆,一匣子烟丝敞开着。
这些烟丝原是她吩咐窦妈妈拿走的,事后却又要窦妈妈送了回来。
屋子里寂静无声,她闭着眼睛,像是睡熟了。
若生进门后,并未唤她,只静静看了她一会,而后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朝矮几靠近,抓起烟杆和烟丝,转身拔脚就走。
第262章 整顿
正要出门,她听见身后有了动静,脚下步子不由微微一顿。
“阿九?”
若生抱着一堆东西转过身去,喊了一声“姑姑”。
云甄夫人半寐半醒,眼皮沉甸甸,脑子里迷迷糊糊的,听她喊自己下意识便要答应,可话至嘴边,她忽然清醒了过来,紧皱眉头半坐起来,伸手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你怎么在这里?”
“许多日子不曾见过您,我想您,便自作主张过来了。”若生抱着东西的手紧了紧,勉强笑一笑,“您瞧着精神不大好。”
云甄夫人打了个哈欠,道:“只是前些日子有些累着了,养上几日便好,你不必担心。”
若生垂眸,盯着自己鞋尖尖上绣着的花纹,暗暗叹息道:“您不好。”
声音太轻,传到云甄夫人耳朵里的时候,已经淡得几乎不见。云甄夫人未能听清,忍不住又坐正了一些,问道:“什么?”
若生抬起头来,一双杏眼仍旧红肿:“烟丝的事,我已知晓。”
云甄夫人一怔,随后蓦地扬声唤起窦妈妈来。
“您不必责备窦妈妈,原是我逼她说的,不干她的事。”若生长长吁出一口气,望着姑姑定定说道,“您的阿九已经长大了。”
所以,您不必独自强撑。
言罢,她许久没有再言语。
云甄夫人看着她,也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姑侄俩人一坐一立,互相对视着,却谁也没有出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若生抱着匣子的胳膊都开始酸胀起来。站得久了。腿脚也有些僵硬麻木。
云甄夫人终于说了一句:“将东西拿走吧。”
若生闻言,没有丝毫迟疑,抬脚即走,换了窦妈妈进来。
云甄夫人方才听了若生的话,倒没有责备她,只是道:“查出来了是什么?”
“是东夷的踯躅花。”窦妈妈将匣子里装着的花呈了上去。
云甄夫人眼下还算清醒,接过匣子低头看了一眼。愣了愣:“果真是踯躅花……”
她最后一次见到这花。还是十几年前的事。
大抵是长于霜雪之中的缘故,踯躅花几乎没有香味。
“踯躅花开得少,即便在东夷境内。近年也不能称之为常见。”云甄夫人慢慢将匣子合上,别开了眼,“依他们的本事,恐怕没有法子拿到炼制好的成药。”
她丢开了匣子。声音冰冷:“这事情还真是蹊跷。”而后突然话锋一转,她看向窦妈妈道。“带我名帖去请慕家老爷子来一趟。”
窦妈妈连忙答应了一声,将将要退下,忽然想起一事不得不禀,急急忙忙又补了句:“夫人。三姑娘说她打从今儿个起便在千重园住下了。”
云甄夫人便想起方才若生说的话来,还有她镇定坚决的目光,说:“由得她去吧。”
她一贯相信自己。不愿意相信旁人,可这种时候。她只要清醒着想一想,便不敢全然相信自己。眼下还好,可一旦等到踯躅花的瘾上来,难保她不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若生年纪虽小,但这些日子做的事说的话,她全看在眼里,是个有分寸,行事坚决果敢的孩子。
旁人不能信,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总归是能信的。
云甄夫人道:“就安排她在东次间住下。”
窦妈妈应个是,这才退了下去。事后她去见若生,将云甄夫人的吩咐禀了一遍。
若生站在堆藏烟丝的屋子里,闻言忍不住问道:“姑姑是打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离烟的?”
这间屋子其实不大,当初也不知是造了做什么用的,里头只搭了些架子,由南自北,整整齐齐,井然有序,架子上摆着一只只匣子,里头或装着烟丝,或装着各色烟杆。若生自从进门,一双眼睛就再没有从架子上挪开过。
“姑娘不知道,已有许多年了。”窦妈妈也站到了架子跟前,一排排看过去,想起了往事来,“夫人年轻时受了伤,没养好,落下了病根,时不时就要难受上一阵,一宿一宿的睡不着,到了白日里哪里还能有精神?可当时,几位爷年纪都还不大,遇上事还得夫人拿主意,是以夫人这每日里是忙得团团转,没有精神也要强打起精神来,渐渐的便染上了这毛病。”
窦妈妈苦笑:“何况,夫人心里头苦闷着呢。”
若生一怔,待要询问,窦妈妈已是噤声不说了。
“这么着,将这些都烧了吧。”静默了片刻后,若生发了话,“还有那些个人,留着也没有益处,全打发了吧。”
不等窦妈妈说话,她又道:“罢了,还是先等一等,我亲自去同姑姑说上一声再动。”
她收敛心神,重新去见了云甄夫人,将自己的打算一五一十说了。
云甄夫人此刻看着精神还好,若不是若生先前已经知道了踯躅花的事,只怕也想不到那些地方去。
听完她的话,云甄夫人一句话未问,悉数应允。
若生心下稍安。
掌灯时分,她和窦妈妈已让人将东西都归拢起来,挖个坑,烧了再埋上,半点也没留下。至于千重园里养着的那些人,赶明儿便全部打发掉。
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进行着,连家四处全没惊动,只连二爷晚饭前去木犀苑寻若生,没遇上人,听说是住进了千重园,气得跳脚,要来质问她为何偷偷摸摸的,也不告诉自己。
若生只得告诉他,姑姑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