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意迟迟
他低眉,沉声,一字一顿道:“验骨。”
……
当年他年岁太小,许多事如今回想起来全都模糊了。他只隐隐约约记得,母亲当初将姨母从边陲小镇寻回家来后,日夜精心照料,一分也不敢放松。
但姨母不知是过去苦头吃得太多天性如此,还是实在不惯京城生活,平素面上并无多少笑意。
时至今日,苏彧想起她来,脑海中浮现的,只有一张郁郁寡欢的脸。
是以昔年大火,除了母亲之外,人人都认定姨母是自尽的。
可即便是母亲,终日说着走水乃是意外所致,也不敢说姨母就一定不是自尽。只是因为她不提,众人怕她伤心,也跟着不敢提罢了。
死于大火的人,面目难辨,肉身上的痕迹,更是无从判别。
哪怕案发现场,也极难分辨是意外走水还是自杀,又或是——谋杀。
当年谁也没有想到过第三种可能,这尸体自然也就无人验过。到了如今,尸身腐烂,余下的,只有骨头,按说更不易验。
但苏彧要查的,不是死因,而是尸体的身份。
一个人,年少时摔断过腿,即使皮肤上没有伤口,痊愈后未有病根,行走自如同常人一般无二,但她的骨头上,必然留有痕迹。
是以真相如何,拣了腿骨,一验便知。
苏彧悄悄去了陵园,瞒着众人,启出了棺木。
都说人死为大,入土为安后便再没有挖出来扰人清静的道理。何况这棺木里的,是他亡故的姨母。他说要开棺,守墓的苏家家仆都唬了一大跳。
他上有母亲兄长,这等大事,照理不是他能做主的。
可苏彧向来性子孤僻古怪,他说要开,谁也不敢真拦。
但守墓的,还是悄悄差人去了国公府报信。本以为,府里不管哪位主子收到了消息,都会立刻派人前来。然而他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人来。方才醒悟,自己派去的人,只怕根本就没能到达定国公府。
金丝楠木的棺材终于出了土。
空气里弥漫着土腥气,被隆冬的寒风不断吹进鼻子里。
守墓的忍不住重重打了个喷嚏。
苏彧脸上,却半点异样也没有。
他只是沉默地盯着棺木,像要透过那厚厚的木板将里头的人看个清清楚楚。明明还未见到尸体,但不知为何,这一刻他的心便已经沉了下去。
泥泞的深潭,一点点吞没了他。
里头像有千万条手臂,密密麻麻的将他缠得严严实实。
他想要挣扎,可周身无力。
只是下沉,再下沉。
黑雾遮眼,暗无天日。
他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仵作说,尸体双腿上,全无骨折痕迹。
这具尸体,不是李莞的。
这人,不是他的姨母。
那么李莞呢?
她若没死,又在哪里?
苏彧有些腿软。
他扶住了桌沿,一张脸新雪似的白。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的害怕。接到父亲讣告的时候,发现师父没了气息的时候,他都没有这般慌乱无措过。
舌根底下压着的姜片,辛辣无比。
他咬紧了牙关,低下头去。
面上一片湿冷。
他想不起来了,一丁点也想不起来了。
他记忆里的母亲,只有那个小佛堂里的女人……
只有她。
阳光从窗棂缝隙间透进来,带着两分冬日里罕见的暖意。但苏彧却觉得越来越冷,越冷越僵。他的身体,僵硬如同木石,只剩下胸腔里的那颗心,狂跳不止。
傍晚时分,夕阳渐没。
天际泛出昏沉沉的灰白色。
苏彧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一步步往小佛堂里走。
廊下的大丫鬟青鸯先看见了他,急急忙忙唤一声“五爷”便要去通传。苏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青鸯一怔,迟疑着站在原地没有动。
小佛堂里檀香幽幽,灯火通明。
上首慈眉善目的菩萨,却像带着邪气。
苏彧的脚步放得很轻,一路不曾出声,径直地走到了苏老夫人身侧。他一撩衣袍,盘腿坐到了蒲团上。
苏老夫人霍然睁开眼,转头望来,见是他,松口气笑嗔道:“原来是你这孩子,怎么也不出声。”
苏彧抬头向上看,看着菩萨的脸,用漫不经心的口气道:“世人总说,菩萨能够洞悉世情,洞悉人心,但为何,好人却总不长命?”
苏老夫人一愣。
苏彧面上喜怒不辨,语气仍然是淡淡的:“我娘她……待你不好吗?”
苏老夫人望着他,闻言双目一瞪,手里的佛珠手串哗啦落地。
她胸口剧烈起伏,脸上阵青阵白,半响说了一句:“小五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苏彧并不看她,口中缓缓道:“是应了那句升米恩斗米仇,还是因为怨恨?”
“那盏花灯明明是你的,却被她拿走了。如果灯在你手里,被人找到的也应该是你,是不是?”
“如果你没有被拐,你就还是官家小姐,你的人生也会截然不同,是不是?”
“归根究底,那一切都是她的错,是不是?”
苏彧从怀中掏出了几张纸,一把掷在佛前:“所以合该杀了她取而代之,是不是?”
第363章 如果
苏老夫人偏着脸看向他,看着看着,面色忽然恢复了平静如常。她伏下身子,摸摸索索地将苏彧丢在地上的几张纸捡起来看。
上头密密麻麻地写着字,有寒水镇,有李莞,有陆立展……还有许许多多她都快要记不清的事。她几眼扫过,攥着纸张站起身来,走到佛龛前,就着香烛点燃了它们。
火舌倏忽变长、变亮,仿佛只是一眨眼,那几张满载情报的纸便被烧成了一团光。苏老夫人松开手,燃烧着的纸落入了香炉。
空气里散发出浓重的烟味。
混着清幽的檀香,形成了一股诡谲至极的味道。
她转过身来,弯腰捡起方才失手掉落在地的佛珠,捻动着,居高临下地望着苏彧道:“满嘴胡言,你这是累着了。”
苏彧嗤笑了声,头也不抬,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又掏出了几张纸来。
他一贯平静无波的声音里是说不出的讥诮和愤怒:“摹写了无数份,你想烧多少便有多少。”
苏老夫人板起了脸:“你听听你自个儿的话,像什么样子!”
她听上去是那样的伤心:“你突然跑来说些疯话便罢了,怎地还冥顽不灵,不听劝了。”
苏彧垂着头,低低地笑:“棺中尸首没有腿伤。”
苏老夫人闻言,浑身一震,但仍强撑着道:“什么尸首,什么腿伤,人死了十几年,还能看出什么伤来。”
“没了肉,还有骨。”苏彧终于抬眼看向了她,“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世上绝没有毫无破绽的案子。”
他的眼睛,在小佛堂通明的灯火掩映下,幽深如井。
苏老夫人站在这双眼睛前,只觉得他的眼神锋刃一般的冷利。
她暴露无遗,只能退,只能躲,却丝毫前进不了。
她蓦地摔了手中佛珠,重重地砸在苏彧肩膀上,咬牙切齿地道:“休再胡言乱语!”
苏彧不闪不避,由得她砸。
苏老夫人见状,愈发龇目欲裂,往日的慈和温柔模样,丁点不剩。她在原地踱步,团团的转,口中自语般喃喃地道:“烂都烂了,还有什么破绽可验……”又说,“不可能有证据……不可能的……”
忽然,她停下来,望着苏彧神色诡异地笑了起来:“即便你能证明棺中尸体不是李莞,又能怎样?”
他仍然没有证据能够证明她才是李莞。
苏彧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脚上。
明明疑点就在眼前,但这么多年来却从未被人察觉。
他沉默不语。
苏老夫人便认定他是无话可说,眉眼舒展开来,像有大石落地,轻轻舒口气道:“小五,你不要胡闹。”
可话音未落,苏彧已开口道:“你的鞋。”
苏老夫人猝不及防,怔住了。
苏彧慢慢的,低声道:“你伤在右腿,行走间虽同常人无异,但右脚落地时的力道却不及左脚。因为差异细微,即便站在你身后观你走路也难以分辨。但是……”他语气萧冷地道,“经年累月,你的鞋子上却留下了痕迹。”
两只脚的鞋底磨损程度,是不同的。
苏老夫人听明白了,一张脸顿时变得惨白惨白。
苏彧叹了一口气:“我只有一件事想不明白。父兄身在军营,我亦远在重阳谷,府中人手早在那场大火之后便被更替了大半,谁也没有察觉不对。为什么,你要勾结陆立展谋害父亲和哥哥?”
“你们原是旧邻,早有交情。你年少时摔断腿,乃是因为救人,救的便是邻家小童。如今想来,那个孩子应该就是陆立展了。”
“多年后,他在京城见到我母亲,又知道她在寻找失踪的孪生妹妹,于是便想到了你。”苏彧身板挺得笔直,周身散发出生人勿近的冷意,“当年前来报信的行商,只怕也是陆立展安排的人吧?”
苏老夫人听得心惊肉跳,知道他聪明,却不知他竟聪明至此。
她趔趄着往后退了一步。
门外的天色,已经渐渐的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