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意迟迟
陈公公手一颤,手指间抓着的那一角帘子就脱手落了出去,悬空晃悠着。
帘子后,寂静无声的内室里,小童嘤咛起来,带了些许鼻音,“爹爹……”
陈公公屏息听着,忍不住面露微笑,扭头去看苏彧。
苏彧神情自若地回望过去,轻声道:“教不会。”
陈公公就低低笑了两声,看着自己另一只手里雪白干净的帕子,道:“您养大了他,他唤您一声爹,也是情有可原的。便是主子在天有灵知道了,想必也会觉得欣慰。”
“欣慰?”苏彧倒也是半分面子不给,“若他活着,永宁又算的了什么?不过一个孩子,又病怏怏的,他还能缺了这一个?只怕连何时生的,叫什么名,他都记不住。”
陈公公一贯知道他的脾性,也明白这话虽不中听却也是实情,闻言就只笑着叹口气,复将帘子打起,一边说:“是咱家不对,不该提这话茬,小主子怕是瞧见您了,您进去看看吧?”
苏彧却鲜见的犹豫起来,踟蹰道:“我身上带了寒气,不宜见他。”
他们方才打从雨中而来,身上的衣衫裤鞋皆沾了水汽。深夜里的雨本就冷得很,这会不曾换过衣裳的确不合适见永宁。
陈公公道:“您想得周到。”
“忍冬在里头照看着,不必太过挂心。”
陈公公笑着轻轻一颔首,应了是。
二人就没有继续留在这。转身往边上去。
灯光透过窗子,变得稀薄起来,静静地落在他们身上。
陈公公不喝茶,就让人上了一盏白水小口饮着,润过嗓子后咳嗽声就渐渐小了下去。直至不再咳响。
坐在另一侧的苏彧,双肘支在两腿膝盖上,身子微微前倾,在看手中的一封信。少年清隽的眉眼在昏黄的灯光下慢慢现出种极冷的锐利意味来,弧度优美的下巴线条亦绷得紧紧的,轮廓锋芒毕露。
陈公公看着。将手中杯盏轻轻放在了一旁,道:“平州那边的事,自有刺史大人自己能管,但这件事闹得太大,闹到了京里头。上头也就不得不插手去管。”
苏彧将目光从信纸上移开,落在了他身上:“刑部那边还未曾收到消息。”
“这是自然,不到最后关卡,刑部的消息总是要晚上一步的。”陈公公敛了颊边微笑,声音微低,“但依上头的意思,这一回八成会派您去平州。”
“是哪一位的意思?”苏彧侧身,将手里的信纸置于明火之上。那橘红色的火焰就像是小蛇一般蔓了上去。须臾就将一张纸烧成了焦黑,在小几上落了大片灰烬。
陈公公的视线亦定定落在那团灰上,“东宫那边还没有动静。”
那就是那一位的意思了。
苏彧心知肚明。便问:“不过你专程提起这件事,想必不单单只是为了提前告知我,过几日要去平州一趟。”
“平州刘刺史手中,应有一本账簿,上头记载了多年来,他收受的贿赂以及他上供的那些钱财来路。”陈公公斟酌着说道。
苏彧若有所思:“哦?这么说来。只要拿到那本账簿,就能顺藤摸瓜追查下去了。”
陈公公点头。
他却在“噼里啪啦”作响的雨打芭蕉声中。冷笑了下,道:“晚了。陈公公。”
陈公公愣了下:“苏大人缘何这般说?”
苏彧用左手端起一旁的白瓷盏,望着里头碧绿的一泓新茶,漠然说:“那本账簿要么就是陷阱,等着你我这些人前仆后继栽进去;要么就根本落不到我们手里。”他垂眸看向水面上的一片蜷曲浮叶,“藏了这么多年,偏偏这个时候叫你查出来了,那本账簿的存在岂还能瞒得住旁人?哪里就还能轮到你我下手。”
平州距离京都尚有一段距离,总有人会比他们出手更快。
“刘刺史,只怕活不长久了。”末了,苏彧断然下了结论。
陈公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霍然站直了身子,嘴角翕动着,却只剧烈咳嗽起来,话不成句。
“但是,他既能将账簿一藏就是这么都年,想必也不是无能之辈,总会留有后招。”苏彧低头呷了一口清茶,“所以平州这趟,我总还是要亲自去一趟的。”
陈公公听着,重新落了座。
苏彧就看看被急雨打得湿漉漉的窗子,轻声呢喃了句:“怕只怕,过几日还得落雨……”
下雨的日子,窝在家中歇着也就罢了,偏偏要出门,可就叫人不耐了。
师父去世的时候,也是接连下了数日的雨,下得重阳谷里水汽弥漫,雾气朦胧。
他站在檐下看着灵堂,面上湿漉漉的,也不知究竟是雨还是泪。
父兄的讣告被送进苏家的那一日,亦是大雨瓢泼之际。
他因而,愈发得不喜欢落雨的日子。
第056章 音讯
说来,若生也不喜欢下雨天。
风冷,雨大,惹得人关节酸疼,难以忍耐。虽则她如今好端端的,康健得不得了,任外头风吹雨打,她这骨头缝里也不会像过去似的又疼又痒,但那种滋味却早已深入骨髓,便是想忘也忘不掉了。
因着落雨,云甄夫人也不知怎地突然起了兴致,要出门观湖去。
京郊处有一处地方,穷得很,偏景致怡人,实乃京畿罕见之地。当地有一湖,占地并不大,湖水却很深,岸边更是满栽柳树,春风一起,柳芽青了枝条抽长,很快就成了万条绿丝绦。
一到下雨的时候,湖面上雾气弥漫,浑似仙境。
就连县志上都曾有过记载,某年暮春初夏时节,有人途经湖畔,忽见大雾涌来,其间现出亭台楼阁,高楼广厦,有数名女子遥坐半空,奏响仙乐,其音乃人间不曾有。
于是乎,这一回云甄夫人就冲着这异景去了那地观湖,也顺道权当是散心。
若生知道后,仔细想了想,姑姑一年里似乎至少得有十个月是心情不佳的……看来这散心,是从来没散成过……
不过因为此番云甄夫人去的只是京郊附近,并不是远门,是以带上的人也不多,只从千重园里挑了几个再收拾了些许行囊就出发了。千重园里顿时寂静无数,平素的丝竹之声,更是几乎消了个干净。
二房这边,云甄夫人前脚出了门,连二爷后脚就来找了若生,一脸的不高兴。说:“阿姐又出门了,总不带着我一块!”
可他嘟嘟囔囔说着推开了门往里头一看,里头却空空如也,根本没有若生。连二爷就急了,转身往外头去。随便逮了一人就问:“阿九人呢?”
小丫鬟抱着两件刚收下来的衣裳,把头一低,“奴婢不知……”
她就是个负责洗衣晾衣收衣裳的丫头,哪里管得着主子去了何处。
可连二爷从来也弄不明白这些,闻言就瞪了她一眼,嘀咕着:“她是不是也溜出去玩了?”
“……二爷。奴婢是真不知!”小丫鬟连连摇头。
连二爷瞪着眼摆摆手,“走吧走吧,都别搭理我,左右我没人陪!”
“没人——没人——”
月洞窗里忽然传出一阵尖锐的说话声。
连二爷扭头一看,只见那只名叫“铜钱”的鹦哥正站在架子上。扯着嗓子冲自己喊,“没人!”
他就恼了,隔着窗子冲鸟翻个白眼:“没人我也不用你搭理!往常让你说说话半个字也不吭,今儿个不要你说话了,就聒噪个没完,臭鸟!”
“不搭理!不搭理——”
铜钱学舌极快,转眼间就连他说话间的腔调跟不高兴都给学去了,拍着翅膀叫个不休。
连二爷气不打一处来。捋了袖子就要冲进去揍它。
这时,鹦哥架子旁出现了一个人。
不等对方开口,连二爷就放下袖子凑过去追着问道:“吴妈妈。阿九上哪儿去了?”
吴妈妈这才得空墩身一福,而后说:“回二爷的话,姑娘方才上点苍堂去了。”
“点苍堂?”连二爷愣了愣,“她上那儿去做什么?”那地方他是一次也没进去过。虽然平常就总是四处乱窜,只要是连家的地盘,就没有他不想摸过去转悠转悠的。但点苍堂是素日云甄夫人见人办事的地方,因着这个缘故。他是从来没有去过。
吴妈妈道:“姑娘有事需办,等办完了过会就该回来了。”
连二爷眨眨眼。“你不会在骗我吧?”
“……”吴妈妈怔了下,“奴婢怎会骗您。”
“她真是办事去了?不是偷偷撇下我一个人玩儿去了?”连二爷飞快问完,又自言自语般念叨起来,“阿姐带人出门观湖去了,阿九也不在,就连她都忙着见管事妈妈去了,怎么就剩下我一个人了呢?外头又落雨,我一个人该做什么去?”
他说着,声音却并没有放轻。
吴妈妈听了个清清楚楚,就道:“二爷,您若是不急着回明月堂去,奴婢让厨下给您做了雪花糕吃如何?”
小厨房里原就有蒸好的糯米饭,过会差人取出滚烫的捣烂,再用芝麻屑加了糖做馅,往里一包后打成半寸左右的厚饼,切成小方块食用即可,正方便。
赶巧这又是连二爷喜欢吃的东西之一,他闻言就立刻将云甄夫人跟若生朱氏几个都抛在了脑后,只点头应好:“我去里头候着,你让人去做!”
吴妈妈则见他不再问,便微松了一口气,恭敬地应了是后请了他去里头落座,一面打发人去厨下吩咐做了雪花糕送上来。
趁着这间隙,她又使人去点苍堂那边递了个口信告诉若生连二爷在木犀苑里等着。
送信的丫鬟就打了油纸伞要出门,谁知这原本已经变成淅沥沥眼看就要停了的雨,忽然间又下大了。
一阵狂风吹过,她手里的伞都差点被吹得掀飞了去,好容易才踩着一水滑不溜的地砖往木犀苑外头走去。
然而当她走至点苍堂同门口的人说明了来意后,却并没能亲自见到自家姑娘。
点苍堂里的树被雨一浇,愈发显得郁郁葱葱起来。这树本就一副遮天蔽日之相,就算是晴空万里,点苍堂里头也较旁处冷一些,而今阴雨绵绵,屋子里就越发变得光线昏暗,寒意上涌。
是以今日若生一进门,随行的扈秋娘就立即点了灯。
室内这才显得亮堂许多。
若生此刻捧着只小小的紫铜手炉,端坐在高椅上。
已经是三月里的天,她却又用上了手炉。
但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敢在她的手炉上将视线停留过久。扈秋娘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若生自己却觉得有些不大自在。
她看着老吴站在底下回话,偶然瞥见他的目光,就觉得心烦意乱。
老吴说:“回三姑娘的话,京畿上下,小的都已经带着人查过一番。但暂时还未有消息。平州那边,倒是已经有了些眉目。”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来。
随侍在若生身旁的扈秋娘就上前两步,伸手去接。
老吴亦双手抓着信封一角,微微弯腰递了过去,然而就在信件易手的那一瞬间。他忽然抬头看着扈秋娘咧嘴笑了下,眯着眼露出令人嫌恶的笑容来。
扈秋娘生得比他还要高大,可老吴看着她的眼神,活像是瞧见了只小田鼠的蛇一般,狠毒中带着精明。
若生心头顿时涌上一股忿然。抓起手旁的茶盏就摔了过去,滚烫的茶水带着绿叶兜头泼了老吴一身,烫得他“哎哟”叫了声。
她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只骂:“茶冷了,让人换热的来!”
沏茶倒水原是扈秋娘的活,但若生既开了口,老吴也只能灰溜溜抹着脸上的茶水应个是暂且退了下去。
若生按捺着怒火,招呼了扈秋娘上前。接过她手中的密报。展开来一看,她的目光就定在了其中一个名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