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媚·恋香衾(出书版) 第102章

作者:寂月皎皎 标签: 古代言情

  

  这晚唐天霄独卧于怡清宫内。

  煎心的痛楚里,挨到天色泛白的时辰,他居然也能睡着了片刻。

  梦里,依然是可浅媚藏在鲜艳美丽的帷幔后吃吃而笑,他向前走了一步,拉开了帷幔,甚至看到她如凤凰扬起尾羽骄傲明媚,娇憨地投到他的怀中,说道:“天霄,我喜欢你,喜欢极了……”

  他欢喜抱她,却搂了个空,猛地惊醒过来。

  天色已明,不知哪里的窗纸破了,冷风吹了进来,嘶嘶地响,像毒蛇游动时吞吐着蛇信。

  而他心里破开的口子似乎更大,忽啦啦的北风穿梭而过,让他周身发冷,连血液都像凝结住了。

  勉强洗漱了,奉上的早膳再也无心食用。他问:“可淑妃那里怎样了?”

  靳七低低答道:“应该一切安好。太后正在气头上,也不敢叫太医去,但奴婢曾让人悄悄送了两床被子过去,又叫香儿先过去照应,听说下半夜就醒了,并没有发烧,只是没过说一句话,也没吃什么东西。”

  唐天霄按紧自己疼痛着的太阳穴,闭了眼眸沉默许久,方道:“传卓锐。”

  片刻后,卓锐已迈步进来,挟裹着潮湿的水意跪于地间行礼,湿漉漉的黑发上闪着细细的水珠。

  唐天霄问:“下雨了?”

  靳七答道:“是啊,到了下半夜,忽然就变了天。”

  唐天霄便侧耳倾听,果然听到檐头雨水滴落的声响,一滴一滴,清清冷冷地碎于坚硬的石阶。

  他捧着茶盏,却没有喝,只瞥着听不到吩咐依然跪在面前的卓锐,淡淡问道:“卓锐,你跟着朕多少年了?”

  卓锐垂头答道:“承蒙皇上垂爱,自嘉和十年春天选到皇上身边,已有五年多了。”

  “五年……也不是很久。只是你和可浅媚认识的时间更短,这才一年不到吧?”

  他疲惫地叹息,“不过这世上有一种感情,并不能用相识的时间长短来衡量。听说有那疯魔了心的,看一眼便愿意生死相许。”

  卓锐脸色骤变,连忙叩下头去,颤声道:“微臣不敢!”

  唐天霄并不看他一眼,冷冷问道:“你还有没有什么要跟朕说的?”

  听说唐天霄话语中的杀机,卓锐呼吸不匀,伏地辩解道:“皇上,微臣知晓得并不多。淑妃曾向微臣打听过皇上可曾有过屠城之举,微臣否认了,淑妃当时看起来很开心。但后来微臣听说周、楚大战时晋州曾被屠,这才觉出不对……”

  “然后呢?那天淑妃突然发狂,是你制止了她。那时,你不只是觉出不对吧?”

  唐天霄冰冷地盯着他,“她是你亲自从北赫迎接回来,一路相随;后来朕让你护卫怡清宫,即便朕和她闹得不可开交时,你依然伴在她的身边……比朕和她还要亲近!于是,你明知她居心叵测,还为她求情,把朕置于不测险境?”

  昨晚在红叶亭中,卓锐能在事先提醒唐天霄不要乘船,又能未雨绸缪先行预备下救援的船只,并一口断定可浅媚是自己缠在莲根上自尽,唐天霄便知他早已明了前因后果。

  如此性命攸关之事,他竟一字也不曾向他所效忠的大周皇帝提及,若说没有私情,换谁也不会相信。

  卓锐无可辩解,咬紧发白的嘴唇,慢慢伸出手,解开佩剑放到一侧,叩首道:“罪臣欺君罔上,罪该万死!求皇上勿牵连罪臣家人!”

  唐天霄取过桌上一柄短剑,掷到他跟前,“朕会以一等御前护卫的礼节将你安葬,并妥置你的家人。”

  “谢皇上!”

  卓锐捡过短剑,跪直了身,拔出剑鞘看时,冷光凛冽,寒气逼人,却是柄削铁如泥的宝剑。

  他闭了眼,正要往心脏部位刺去时,唐天霄忽然又说话了。

  他道:“你也可以选择一直守在你喜欢的可浅媚身边。静宜院那里,需要一个能制得住她的人细心看护。不过,你该知道,什么样的男人才有资格侍奉后宫妃嫔。”

  卓锐脸色煞白,眼眸灼烈得像要燃烧,分不出是绝望,还是希望。

  但见冷光一闪,本来刺向胸口短剑划向了另外一处。

  闷哼之中,鲜血四溅。

  唐天霄别开脸,不去看疼得在地上翻滚抽搐的卓锐,淡然吩咐道:“来人,传太医……”

  可浅媚已安安静静地在静宜院呆了些日子。

  除了当晚紧随她来到静宜院的香儿,院内外的宫人都已换成了德寿宫的人。

  宣太后经历过朝堂风云,也经历过生死情劫,只怕爱子过不了这一关,却真的把可浅媚当作洪水猛兽般防着了。

  香儿因可浅媚精神萎靡,食欲不振,又开始时常低烧,每每欲请太医,德寿宫的宫人却不肯通传,催得急了,不过是海姑姑过来瞧上一眼,并没觉得可浅媚烧得怎样厉害,反说她又在狐媚子勾人,想要哄转皇上的心。虽顾忌着唐天霄没直接骂可浅媚,却当了她的面把香儿骂得狗血淋头,还顺带赏了两记耳光,才怒气冲冲离去。自此香儿再也不敢多说,好在每日送入的饮食还过得去,只能劝可浅媚凡事想开些,尽量多吃些东西,慢慢把精神养回来了。

  可浅媚清醒后发现自己被关入静宜院,并没有惊诧,香儿再三解释是太后的主意,她却只是沉默,也不知道到底听到了没有。

  她原来极是活泼好动,但给迁入这座满是灰尘四面透风的破败冷宫后,竟如换了个人般安静着,大多时候只是静卧于床,常常一天都说不了一句话。

  香儿正忐忑时,卓锐也住入了静宜院。

  他在宫中已久,武艺超群,德寿宫的人也不敢太过慢待,由着他将可浅媚卧房内过于陈旧的陈设换了,添了两条被子,又把四面的窗扇糊上了新的窗纸。

  可浅媚开始不在意,后来见他每日出入卧房,甚至常在床前一呆许久,并不避忌,也开始诧异。

  这日,可浅媚又一次倦倦地推开香儿递到跟前的鸡蛋羹时,卓锐却接了过去,坐到了床沿上,一把将她从被窝里拎起,让她倚住枕坐住,说道:“如果你不想在这里一辈子呆着,先吃东西,把身体养好再说。”

  可浅媚怔了怔,勉强笑道:“卓锐,你以为我的前面,还有路可走吗?”

  卓锐看着这全无往日神采的女子,叹道:“只要不死,总还有路可走。难道你真的那么想死吗?”

  可浅媚垂头,黑黑的发挡住削瘦的面庞,只是长睫在轻颤,“活着比死了还难受,其实不如死了。我尝试了一次,滋味并没有想象得难受。可我才十七岁,就当我短寿,只能活到三十岁,我还可以再活十三年。我还有很多地方没去过,很多事没尝试过,我甚至连孩子都没有生过,就这么死了,我真的不甘心。”

  卓锐微笑道:“那你还不多多地吃东西,把自己养得好好的,也许可以找机会出去,玩到个七八十岁再死。”

  可浅媚便笑了起来,眼睛笑得弯弯的,说道:“其实我真的只是没有胃口,吃不下而已。”

  “吃不下也得勉强吃,旁人要你死,你便真的自寻死路了?”

  可浅媚便望向窗外浅浅的日光,忽道:“我晓得他其实也不想要我死。即便我那样害他,他还是舍不得让我死。不然,他也不会让你过来吧?”

  卓锐神色一黯。

  可浅媚却自他的手中接过蛋羹,闭起眼睛,竟是硬生生逼着自己大口大口地吞了进去。

  但碗还没来得及放下,她的身体已探出,却是越过床沿,趴在卓锐的腿上,竟把刚吃下去的蛋羹吐得干干净净。

  她擦着被强烈的呕吐激出的眼泪,叹道:“我本来比那些男人都要强健得多,不小心喜欢错了人,开心的时候开心得要命,伤心的时候伤心得要命,看来真的快要没命了。”

  她说着,撑着卓锐的腿部支起身时,手掌有意无意,按到了他的大腿近小腹处。

  卓锐身体猛地一颤,慌忙拉开她的手,扶她在床榻上坐稳,自己已经痛得脸色煞白。他受刑不久,伤处刚刚愈合,自是触碰不得。

  可浅媚见他神情,已是了然,脸上的笑意便转作了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她低声道:“是因为我吗?你待他忠心耿耿,他怎能如此歹毒?”

  卓锐沉默片刻,答道:“淑妃,你别怨他。是我自愿的。”

  “自愿?”

  可浅媚怔了怔,便道,“必是你待我好,让他起了疑心,才让你受这种自愿的活罪吧?”

  卓锐强笑道:“没有。我并没为淑妃做过什么。”

  可浅媚倚着软枕,努力地平定着胸腹间的翻涌,说道:“当日在大理寺,突尔察临死时说的话,他问起,你不敢翻译,我就自己说了,却少说了一句,你也就帮我瞒了下来,始终没有告诉他。我就知道你是真心对我好,心里是护着我的。”

  当时,可浅媚立于刑堂之上,却挺直着脊背告诉唐天霄,突尔察认为他这个大周皇帝,配不起他们的可烛公主。

  其实当时突尔察还有一句话可浅媚没有译出来。

  突尔察说,公主嫁给大周的皇帝,还不如嫁给南楚的信王。

  当时可浅媚正给沈家陷害,若是被人知晓她的北赫侍卫说出这样的话,对她的境遇无疑是雪上加霜。

  她自己趁着卓锐犹豫时抢先说出,就是怕卓锐翻译时提到信王。

  她赌赢了。

  卓锐不但没有公堂上提起,甚至私底下也没和唐天霄说过,由着唐天霄毫无顾忌地喜欢上她,并越陷越深……

  卓锐没有否认她的话,静静地凝视她良久,才道:“你若认为我待你好,更当自己多保重。”

  可浅媚出神地望着灰扑扑的屋顶,忽然轻轻地笑起来,那样苍白的笑容,居然也让发黄的陈旧帐幔显出了几分旖旎。

  她轻笑道:“我保不保重,其实并不重要。他根本不知道我背着他还做过些什么。若是知道了,多半会即刻杀了我。”

  卓锐一呆,问道:“你还做了什么?早些解释清楚,不会没有机会。”

  可浅媚不答,湿着眼睫继续笑道:“我这人也是个外强中干的,快活的日子过得太多,连死的勇气都没有了。他若要我死,便让他动手吧!他是大周皇帝,我一击不中,应该再找不出机会报那血海深仇了。卓锐,我喜欢上了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死了也没有脸见我的父母亲人。你若有机会,在我死之后,请帮忙把我的脸划花,再用头发盖住吧!”

  她沉思着,又道:“嗯,也许没有这么麻烦。若是重罪,不过拖出宫去,往乱葬岗一扔,到时给野狗撕得碎了,连骨头都给叼了去,我父母必定也不能认出我了!”

  卓锐不敢接话,悄悄地退了出去。

  

  有卓锐伴着说说话,可浅媚虽然还是颓丧,比先前却要好些,虽没有太医诊治,原来的低烧呕吐、食欲不振等症状渐渐消失,等进入冬月,却吃得比平时还要多些,偶尔还到廊前走一走,气色已好得多了。

  但此时,那本来已稳如磐石的大周江山已在一夜间风云突变。

  自庄碧岚带了南雅意逃出瑞都,交州庄遥的叛乱本是意料中事;但唐天霄没有想到的是,领兵逃走的沈度堂弟沈超,居然在突然出现的信王兵马的帮助下逃脱,并趁着地形之便将数万追兵一举围歼于青州以南的山川中,并在占据青州后带信王军队挥师渡江,攻下岳州。原来投诚朝廷的部分沈家势力立时打出复仇旗号,在沈超的接应下起兵反周。

  信王李明瑗振臂高呼处,原本隐于暗处的反周复楚势力立时甚嚣尘上,尤其江南一些心系故国以遗民自居的南楚名士,纷纷揭竿而起,等官府调兵围剿之时,信王兵马已至江南,彼此交汇,占各处城池,斩朝廷命官,一时狼烟四起,人心惶惶。

  如今大周国势已成,想要形成这种振臂一呼从者云集的气势,非要有相当多的兵力作为后盾不可。

  论起李明瑗在中原的势力,唐天霄一向便很是留意,以他得到的消息,李明瑗声望虽高,到底人在北赫的时候居多,直接听命于他的兵马并不多,这些兵马甚至大多在北赫,又是怎么会飞到中原腹地来?

  唐天霄自可浅媚被囚,风疾不时发作,一直独寝于乾元殿用药调理,等中原刀戈四起,忙调兵征伐时,庄氏兵马应和李明瑗行动,已自南疆开拔,居然势如破竹,连下数城,快和李明瑗所占城池连作一片。

  这时,他收到了宇文启告病以及谢罪的奏折,再得报消息,李明瑗手下军队,在会合其他南楚叛军前,有六成以上是借的北赫兵力。他这才豁然开朗。

  竟是和北赫为敌数十年的宇文启打开关卡,放入了李明瑗所率的北赫虎狼之师。

  他曾与唐天霄合作灭了沈家,为的是爱女冤死;但当他收到从庄碧岚处转来的淑妃可浅媚亲笔信时,转而与李明瑗合作,放任唐天霄陷入危局,同样为的是爱女冤死。

  可浅媚信中提到的许多细节,他确信只有自己的女儿才知道。

  他的女儿为她的爱情疯了,死了,可他还没疯,没死。

  发现被利用后他立刻还以颜色,让唐天霄争取来的完胜地位顿时倾欹。

  唐天霄还没来得及去细想怎么处置那个彻底背叛他的爱妃,庄遥和李明瑗的兵马已经迫近瑞都。

  行动迅捷得宛如从天而降,简直无法想象。

  而他埋下的眼线到这时才后知后觉地传来消息,同样是可浅媚,在南雅意出宫之时,奉上了亲手所绘的大周各地兵防图。

  她并没有盗兵防图交给北赫,但她的确曾经进过东暖阁,将那些复杂的舆形图和各处兵马分布强行记在了脑中。

  她最初是想对唐天霄不利;可她喜欢上了唐天霄,差点把那些兵防图永远封存于脑中;直到发现他们是命中注定的生死仇敌,它们终于变成了对付唐天霄的致命武器……

  各处州府告急,烽烟四起,他的大周在短短的时日内陷入混乱,即将来到的旷日持久的战争,显然会将他这些年休养生息以强国富民的愿望击得粉碎。

  这时,他收到了静宜院宫人辗转传来的消息,可浅媚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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