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寂月皎皎
小刀问:“公主,要不要让人安顿你先在城里住下来?想来营寨中都是些大男人,去了有些不便。”
南雅意倒是改换着男装跟着庄碧岚一直呆在军营中,可浅媚的肚子却已经日渐明显,连改男装也不大方便了。
而且,李明瑗并不是庄碧岚。
她沉默片刻答道:“走吧,去营寨瞧瞧。”
转道城外时,风愈发大了,卷着狂沙扑喇喇打在马车上,让可浅媚疑心是不是下起了冰雹。
撩开帘子看时,正有一大团风沙击到车前,透帘而入,直直地扑在脸上,洒到了眼睛里,一阵地刺疼。
小刀忙道:“公主,风太大了,小心冻着!”
他说话的工夫,可浅媚已揉着给吹迷的眼睛,勉强看清了天际黑压压翻滚着的乌云。
她低声道:“这大正月的,可不是好兆头呢!”
小刀不解,只是掩紧风帽,让车夫加快了步伐,务要在暴风雪到来之前赶到营寨。
可浅媚轻声道:“暴风雪总要来的,早到晚到,哪里有差别?”
小刀不曾听清,问道:“公主说什么?”
可浅媚振足了下精神,道:“没什么。这都快春天了,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一个人骑马过去都没问题。”
小刀笑道:“公主说笑了,有小刀在,怎么着也会将公主安然送到信王爷身边。”
可浅媚便不再说话。
傍晚时分方至李明瑗所在的营寨。
但报上庄碧岚和可浅媚的名字后,守卫的将士并没有立刻放他们进去,而是急急遣人过去通禀了。
可浅媚已走下马车,看着前方连绵的营寨出神。
小刀已有些不安,笑道:“前线打得正厉害,这里信王爷亲驻着,想来防范得更紧了。”
又一道冷风卷过,可浅媚紧了紧身上的裘衣,还是觉得冷,却笑道:“幸亏雅意姐姐给我备了几件厚实的衣物,不然这样的春寒时节,实在难捱。”
小刀干笑道:“可能这里地处荒野,才格外的冷吧?”
片刻后,有人自内快步奔出,走至近前,却是当日在荆山将她接去见李明瑗的四方。
他向她行了一礼,低头道:“公主,王爷传话,公主若想回来,请带曹姑姑和卡那提公子一起回来。”
小刀茫然道:“曹姑姑?卡那提?是谁?”
而可浅媚连心都冷了。
她淡淡问道:“就这句吗?”
四方犹豫着,目光从她明显隆起的肚子扫过,轻声道:“王爷还说,他不想见到公主现在的模样。”
可浅媚抿紧唇,一言不发走上马车。
小刀意外李明瑗的态度,但可浅媚并不意外。
这么多的恩怨纠葛之后,对于前来投奔李明瑗,她早就有着自己的顾虑和忐忑。
庄碧岚既然送她过来,在她到来之前,必定早有书信前来知会过。但方才李明瑗府中的管事,明知天色不好,见小刀带她冒着风雪出城,竟连句挽留的话都没有,她便晓得不对了。
曹姑姑和卡那提早已遇害;唐天霄为绝了可浅媚的念头,甚至令人栽赃给她,把她变成了他们遇害的罪魁祸首。
但这样的嫁祸,在她帮助南雅意逃走并交出兵防图后,并不难识破。
可李明瑗居然还在生气。
也许是恨她不够精明拖累死了卡那提,也许是觉得她本可利用唐天霄的感情做得更彻底些,也许是厌恶她腹中怀着的仇人骨肉。
她厌烦为了仇恨和权势做的这一切,包括唐天霄做的这一切,李明瑗做的这一切,以及她自己做的这一切。
但木已成舟的事实,可浅媚不想也无力去改变。
拖着个不时在腹中耸动的小生命,她甚至恨都已无力。
小刀还要问时,四方却向他说道:“兄弟,我们王爷想细问问庄世子那里的情况,请你过去相见。”
小刀一呆,只得应了,转头向可浅媚道:“公主请先在车中等着,我去去就来。若信王爷不肯收留,我自然好端端把公主带回去。”
收留?
可浅媚唇边挑起凄冷的笑弧,慢慢道:“你去吧,我收拾收拾。”
小刀不大放心,又吩咐车夫将马车赶到避风处静候,才急匆匆跟了四方步入营寨。
可浅媚把车中的行囊收拾了下,连同原先吃剩的干粮一起塞到包袱里,跳下了车。
车夫和随行的另两名庄氏随从惊讶地望向她时,她已散漫一笑,说道:“帮我回去转告庄大哥,浅媚谢他这些日子相救相助之恩。如果我是个有福的,想必已是后会无期。”
她转头,去牵小刀扣在一旁的坐骑。
随从忙问道:“公主,你不回去吗?你……你要去哪里?”
可浅媚踩住马蹬,笨重的身体向上一跃,居然也稳稳坐上了马背。
她牵着缰绳,说道:“打成这样,我只怕是没法回北赫放羊了。我去找个地方种田吧!”
众人目瞪口呆中,她已一鞭击在马臀,单人单骑,箭一般射了出去。
黄沙漫天,冷风呼啸,乌云密布,怪物般在黑沉沉的天幕下森森地奔走。
这样阴冷的天气,真像父母和姐姐被人活活凌辱至死的那个夜晚,孤寂得让人害怕。
不同的是,那时,她还是个孩子;而如今,她的腹中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
再没有一个素白的身影,满蕴着温柔和怜惜,用他暖和的怀抱,解她于危难和绝望。
奔不多远,天色愈暗,大颗大颗的雪霰伴着冰雹扑头盖脸砸了下来。
行得越快,砸在脸上愈疼,紧拢的风帽挡不住寒风,已吹落下来,连带着发髻亦被吹散,在风雪里猎猎飞扬,乱舞青丝。
吸入的寒气灼烧着喉嗓,呼出的气息却还温热,一点点带走体内仅余的热力,化作冷风里顷刻消散的白色雾气。
渐渐,霰粒和冰雹已转作了大雪纷扬。
她便记起了当年李明瑗在她重生的记忆里第一次下雪时,携了她和张静雪看雪。
鹅毛细翦,琼珠密洒,漫漫倚东风,铺玉作楼台。
他们一身素衣,观梅赏雪,又微笑着看她快活地在雪地里抛掷雪球。
她是不同的,一身艳烈的红衣,像雪地里燃烧的一把火。
她总是热切地看着那双素影,带着隐约的冀盼。
他们执手相对时的目光,并容不得他人;而她终于找到她可以执手一生的人时,记忆里的鲜血和火海,如熔浆般吞噬了这个世界。倾尽所有的爱情成了生命里最大的笑话。
她终究找不到一个人,和她执手比肩,看这漫天飞雪。
她终究抛开所有的梦想,这样孤孤单单的一个,让雪花染白了头。
天黑了,满地的银白依然炫目。
腹中隐隐的闷疼提醒着她那个小生命的抗议。
咬牙穿过一片田野,她停在一间土地庙前。
是乡间人家就近设来祭祠的那种小小的庙宇,烧土制的墙壁,茅茨的屋顶,并没有门扇,破旧的供桌上有个陶土的香炉,缺了一只脚,用碎砖衬着,半歪不歪的,看着极是萧索。
她把马扣在旁边的树上,走进去对着那面目模糊的土地老爷画像默祷片刻,方才打开包袱,找了条顺手从车上带出的锦褥铺在一角,拿出一块大饼来啃了,裹上两件厚实棉衣,抱着腿静静地阖眼休息。
镜花水月,天教心愿违
还是很冷,但被母亲小心地用双腿和棉衣藏得严实,腹中的胎儿却似感觉出了温暖和舒适,开始缓缓地在腹中蠕动。或许,也困了,正在舒适地伸展着手脚预备睡了?
可浅媚小心翼翼地将手掌滑过自己的小腹,心下无端地觉得安慰不少。
她开始庆幸当初没打掉它;当所有人离她远去时,只有它对她不离不弃,——只要她不舍弃它。
睡得昏沉时,耳边有马嘶声、人语声渐次传来。
“咦,这里有马。”
“不早了,我们也在这里歇着吧!”
“好,只怕地方太小了。”
“没事,挤一挤……”
都是男人的声音。
可浅媚困倦,依旧紧紧蜷缩着,只是右手悄悄地执住了马鞭。
有人进来了,六七个大男人,顿时把庙宇里挤得满满当当,然后有人点了火折子往内察看。
“有个人先睡着了。”
“别管他,我们挤挤。”
“是……是个女人!”
声音已不知是惊讶还是惊喜。
可浅媚只作睡着,搁不住那人把点燃的火折子照到脸上,睁开眼睛瞪了他们一眼。
她这一抬眼不要紧,那边正看向他的几个男人已是惊叹:“好……好漂亮的妞儿!跟个瓷娃娃一般!”
外面依旧风雪肆虐,呼嚎着似要吞没整个天地。
可浅媚正想要不要忍耐一晚,不去理会这些人时,离她最近的那男人已摸上她的脸,叫道:“喂,喂,兄弟们,莫不是土地老爷送上来给我们享用的小仙女?”
可浅媚大怒,闪脸躲过那人爪子,扬手一鞭已经抽了过去。
那人靠得极近,这一下没能闪过,发出一声惨叫。
其他人一惊,忙过来按抓可浅媚时,可浅媚已站起身,一手拎过自己的包袱,一手已甩出鞭子,喝道:“都给我滚!”
她身手不错,即便怀着身孕,想赶走这样几个寻常的壮汉应该该不困难。
但问题时,等她和这些人交上手,她蓦地发现,这些人如果不是土匪,就是受过训练的军士,绝不是寻常的壮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