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寂月皎皎
他生恐刺客们起疑心,并未派人跟踪监视,只在临山镇静候刺客消息。
但唐天祺那里始终没有回音,连封锁通往扶风郡道路的那些暗卫也传讯过来,说是不曾见到那些刺客踪影。
直到第二日午时,唐天祺的密信才传来,却道一直留心落凤坡动静,并未看到那些刺客。
落凤坡易守难攻,从南方通往那里的道路却只有两条,早已在他的控制之下,若有人挟了着大肚女子过去,不可能看不到。
唐天霄愈发心神不宁,再也安坐不住,当下领着自己从属,前往唐天祺兵营。他一路急奔,天未入暮便已赶到,竟然不曾看到唐天祺。
有晓得些内情的部将匆忙过来禀道:“午间敌方首领庄碧岚忽然率一支兵马从落凤坡南冲出,我方阻拦不及,派了探子跟过去查看,到傍晚时传过信来,却不知回复了些什么,侯爷便也急急率了一支精锐轻骑奔了过去,再不晓得去了哪里,又为着什么事。”
唐天霄立时心头砰砰乱跳。
他传过密旨,让唐天祺按兵不动,但同样也吩咐过,若发现可浅媚产子,不惜手段也要将他们夺回来。
唐天祺领兵匆匆而去,难道是有了可浅媚消息?
可那些刺客为什么不带了可浅媚投奔庄碧岚,也不带了她投往扶风郡?
细问唐天祺所去方向,正与庄碧岚所去方向相同,都是通往南方,而且都有可以直达临山镇附近的官道,只是不知中间转道何处,竟没能和唐天霄的人马碰上。
唐天霄一刻也呆不下去,即刻带人离营而去,一面让人在前方打听这两支人马所行方向,一面循着踪迹往前寻去。
好在这两支兵马人数并不少,沿路总会有人注意到,虽然行得缓慢了些,大致方向倒还不错,——竟然真的是通往临山镇的方向。
只是这两支兵马都抄了近路,中间偏离了官道。
沿着村间小道一路奔驰,颇有几处向来还算安泰的小村落受了惊扰,几乎家家都早早熄灯闭户,半天敲不开门来。
至三更时分,眼见前方道路崎岖,荒山连绵,再也找不到人家打听,唐天霄领着部属硬了头皮向前继续行着,忽觉眼前情景很是熟悉。
细看时,竟然又回到了临山镇后的那条大河边。
唐天霄正踌躇时,背后人马骚乱,却是唐天祺的兵营十万火急地传来了一封密信。
竟是唐天祺在傍晚时分飞鸽传书发出的密信,本该早就送达唐天霄手中;但等离临山镇最近的驿官得了信送往周家酒馆时,唐天霄已领兵而去;那驿官无奈,只得附上说明,将鸽子连同密信送回了唐天祺兵营。
而此时唐天霄又已追出,再次与这封密信擦肩而过。
待军营中派出的信使终于将密信送到唐天霄手中时,唐天霄一路走走停停,已经不知耽搁了多少时候。
密信上写了几行字,极缭草,看来必是临行时匆匆写就。
“淑妃应在临山镇西北方五里处的鉴峰小筑产子。庄碧岚已至,臣弟当即刻驰援!天祺。”
唐天霄猜着那些刺客贪生怕死,必定挟着可浅媚走得越远越好。
谁知他们渡了河后根本不曾走远,白白浪费了唐天霄那许多安排。
唐天祺认为唐天霄仍在临山镇,距离那里不过四五里路程,顷刻便至,等他率兵赶到时,唐天霄早该接了密信,先行到了那里,所以才有“即刻驰援”云云。
算来唐天霄一时心急,白白浪费了大半夜的时间,竟然还在原地打转。
他吸着气,向身畔近卫问道:“快,去鉴峰小筑……”
近卫还未及问起碧湖小筑在何方,但听里许外一座小山丘下,忽有马蹄声骤然奔响,似惊雷滚滚,一路往官道方向疾驰而去,掀起大片黄尘,在暗夜里腾腾飞起,一直飘到唐天霄等人站立之处。
看那声势,当有数百精骑,却再看不清是哪一路的人马。
唐天霄急驱马上前,说道:“过去看看!”
片刻便已至那处小山丘,远远便有人喝问道:“成安侯驻扎于此,你等是哪一处的兵马?”
唐天霄定睛看时,已见那山丘上兵马密布,俱是周军服饰,愈是疑心,急喝问道:“成安侯呢?”
军士认出是当今大周天子亲至,慌忙见礼时,唐天霄已跃下了马,飞快奔上山道。
山腰处,有一座朝南的别院犹亮着灯,却是临江而建的屋子,可远远看到南方重山叠岭倒映江中的景象,想来便是鉴峰小筑。
唐天霄一路疾奔,径冲入那间门户大敞的院落时,一眼便看到了唐天祺。
他正惊惶在灯下来回踱步,不断地擦着满额的汗水,脸上气色不成气色,竟似受了极大的惊吓,连唐天霄冲到近前都没能察觉。
唐天霄高唤道:“天祺!”
唐天祺恍然大悟,忙上前见礼道:“皇上,你……你怎么才来……”
唐天霄拉起他,只觉他掌心都是汗水,急问道:“浅媚呢?”
“走了。”
“走……走了?”
唐天祺神色略定,指向山下道:“刚刚……庄碧岚带她走了。”
就在刚刚惊雷般卷走的那支骑兵中吗?
这一回,轮到了唐天霄煞白了脸,气色不成气色了。
他吼道:“你让他从眼皮子底下带走她?你是死人?你这群部属全是死人?”
唐天祺刚要解释,里屋忽然传来咿呀呀的婴儿啼哭,稚嫩柔弱的小小声线,顷刻将唐天霄所有的怒火当头化去,连心都似随着那声音软软地化开了一般。
他的脚也有点发软,像踩在云雾中一般,飞快地奔了进去。
屋里满是刺鼻的血腥味,四五盏高烧的烛火下,屋中的景象触目惊心。
拉开的帷幄后,仿佛四处是血。
沾满血的衣裙,浸透血的棉絮,带血的剪刀,盛满血水的木盆,以及床榻上染着大团大团鲜血的枕席和衾被。
桌上的半旧竹篮里,却铺着干干净净的素白衣衫,盛着一个小小的婴儿,有一声没一声地咿呀哭着,细细的嗓门,听着倒似在唱歌一般。
屋中的两个稳婆跪倒在地。
唐天霄视若无睹,怕惊着婴儿般蹑着手脚,悄悄走过去,小心地将他抱到腕间。
那么轻,那么软,柔弱稚嫩得仿佛禁不起他轻轻一碰。
但他到底忍不住,轻轻地触了触那红红皱皱的小脸蛋。
婴儿若无其事地张开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继续“咿呀”一声,不知是啼哭还是唱歌。
他的嘴巴小小的,鼻子也依稀见得可浅媚那种细致挺直的轮廓,眼睛已经睁了一线,却明显是酷肖唐天霄的凤眸。
而漫不经心地啼哭时,那种懒洋洋的腔调,已与可浅媚素常的懒散绝无二致。
唐天祺走近,也怕惊动孩子一般,压低了嗓门道:“皇上,是个小皇子。亥时刚刚出世,总算还健康。”
亥时……
从前一晚腹痛被劫,到这晚的亥时孩子出世,岂不是整整一天一夜?
唐天霄嘴唇颤动了好一会儿,才算挤出了几个字眼:“那……她……她……”
唐天祺垂下头,低声道:“是难产。那些人发现情况不对,才向庄碧岚求救。庄碧岚带了军中最好的大夫赶过来,折腾到夜间才算生下来。但……但是三妹大出血,怎么都止不住,一直在出血……”
唐天霄身体发冷,“她……大出血!你还让庄碧岚带她走?”
“我……我也没办法……”
唐天祺眼圈发红,“我来的时候只想着三妹可能会产后体虚,带了最好的百年老参过来,准备逼庄碧岚交出她们母子后好好帮她调理。谁知庄碧岚根本不和我打,让出了半边山道,请我带兵上山。我哪晓得三妹会难产!因为怕庄碧岚动手脚,我和他都呆在了这屋子里,隔了帷幄听里面的动静。”
他指着那竹篮道:“我们都没经历过这些,怕这里的东西不干净,这竹篮是庄碧岚亲手用滚水烫过的,里面垫的衣服也是庄碧岚自己身上的,包孩子的衣物则是我的。我以为没事了,正想着先把孩子抱走,再动手抢三妹时,那边稳婆就说三妹大出血了。庄碧岚好像早就知道三妹可能会大出血,他有带药过来,可怎么也止不住,就提出让他带三妹走。”
唐天霄手足无力,却将自己的孩子往怀中搂得越发得紧。
他盯着唐天祺恨恨道:“你怎可让他带她走?既然止不住,应该快找大夫,怎能让他带她走?她如何经得起沿路颠簸?”
唐天祺叹道:“听庄碧岚说,三妹怀孕前后屡屡伤病,肝气郁结,血液里有了某种罕见的疾病征兆。李明瑗身边有塞外带回的神医早在正月里便已发现了这种病症,这些日子一直在为她用药调理。如果她能在较短时间内顺利产下婴儿,本可无恙;谁知意外频生,竟在这样的状况下生产,于是……”
婴儿在父亲绷紧了肌肤的臂腕上似睡得不舒服,呀呀的哭声大了些,节奏也频繁了许多,却依然像是在唱歌,并看不到眼泪。
唐天霄摸着他尚有些湿润的软软黑发,压抑着满心的愤恨,放缓了声音道:“意外?可浅媚敢在这时候诱朕前来,多半不知道这事吧?或许对她真是件意外!但李明瑗在她产期临近时一手策划了这场刺杀,又怎会想不到她会出事?”
唐天祺沉默片刻,答道:“庄碧岚并不知道李明瑗在策划这场刺杀。据他推测,皇上拖延战事,却利用李明瑗隐瞒卡那提的死在北赫施行反间计,成功策动宫变,让左相和北赫王联手夺了李太后的权。而李明瑗手下最精英的那部分兵马依然是北赫人,却没有了北赫的支持,处境开始艰难,正好此时皇上离开瑞都,他自是要抓住机会冒险展开行动。”
“若是一击成功,大周混乱,他趁机占据江南的机会自是大了很多。可惜他失败了,连三妹也给他害了……庄碧岚刚给三妹服了好多颗止血培元的药丸,现在就是要带着她去找那位塞外神医。李明瑗想到过三妹可能出问题,所以从春天时就开始叫那神医准备治她病的药物,只要三妹能及时赶到,及时止了血,就能得救。”
“得救,得救……”
唐天霄将自己面颊靠住婴儿小小的脑袋,眸中氤氲一片,尽是腾腾的水汽。
“她这般害朕,若她死了,朕应该庆幸少了个致命的祸害才对。为何朕也只盼她能好好活下来?”
不但盼她好好活下来,而且盼她好好回到自己身边。
可惜她终是不肯,她终是选择了弃他而去。
他抱着他们的孩子,疲倦地叹息:“朕已用尽所有对她好,她却只记得那些仇恨,只报以无情二字!”
小家伙却哭得累了,或者说是唱歌唱得累了,却闭上眼睛憨憨地睡着了。
他却终究不甘心,又问唐天祺:“她……她临走时有没有说什么?”
唐天祺哆嗦了下,苦笑道:“她还能说什么呀?孩子没生出来前我还听到她呻.吟了一声两声;等生下孩子后我就没听她发出过一点声音,就看到稳婆往外扔着满是鲜血的棉絮和衣物,一团接一团,一件接一件,把我和庄碧岚脸都看白了。庄碧岚和我商议要把她带走时,她的神智已经不大清醒了……战场上杀人,一刀接一刀,取一个人性命这样简单……可想救下一个人的性命,竟这么难!”
听得可浅媚自始至终不曾提起过自己,甚至连句话都不曾留给自己,唐天霄更是灰心,勉强勾了勾唇角,低低道:“她总不记得朕,朕又何必总惦记着她?”
唐天祺无从回答,只道:“大约是喊得太久,没力气再说什么了吧!”
他转头向跪在一旁的稳婆问道:“我来之前,那位……小娘子是不是已经哭喊了很久了?”
稳婆答道:“哭喊?没有,没有。说来这位小娘子奇怪,我们再三说,若是痛得厉害,可以哭出来,大声喊出来,说不准一用力,孩子就出来了。可她并不听我们的,一直咬着牙忍着,把嘴唇咬得全是血,实在受不住时,才会呻吟一声两声。等阵痛过去,稍微缓些的时候,我们拿蜂蜜水和参片给她,她一边吃,一边就呆呆地望着帐顶,一颗接着一颗地掉眼泪,可还是不说话。”
另一个稳婆忽然插口道:“谁说不说话呢,几次痛极了,我明明听到她说话了。”
唐天祺问道:“她说什么了?”
稳婆道:“也……也没说什么,每次都就一个字,好像吐到一半,又咽了下去,然后眼泪就大颗大颗地掉。”
唐天祺问道:“什么字?”
两个稳婆一齐答道:
“天……”
“天……”
天……
天……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