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寂月皎皎
宇文启根本不放心她,却又对她的选择无可奈何。
吴太监告诉她,只有断绝父女关系,才能让周帝不至于将她看作定北王布在他身边的棋子,或者他可以用来牵制定北王的棋子。
儿女私情一旦牵涉了争权夺利的谋算心机,再也没法恢复最初的单纯和洁净。
可惜,宇文启似乎还是低估了帝王的疑虑之心;或者估计到了,却无可奈何。
他待她极好,素来惜恤有加,并能一眼看穿她的孤寂和忧郁,每每温言相慰;可她却再看不到他眼底那曾让她同病相怜的孤独落寞。
他还是他,只是他再不愿她看清他的本原面目,再不愿让她分担他的孤单苍凉。
仿佛那个偶遇的“肖霄”不过是她的幻觉,真正的周帝唐天霄却是和传说中的一样,雍容贵气,洒脱不羁,有时佻达得近乎轻浮。
她倾心以待,他却深锁心门,在温言谈笑间不动声色将她拒于门外。
她看不到他的爱恨悲喜,又不能如寻常宫妃那样满足于肤浅的帝王宠爱,也便注定了她的郁郁寡欢。
直到她成了宇文贵妃,她依旧没有放弃寻找回最初的那个“肖霄”的初衷。
这时,可浅媚出现了。
她第一次出现在明漪宫时,尚未得唐天霄宠幸。但她弹奏那曲欢快的《一落索》时,宇文贵妃茫然抬头时,看到了唐天霄的身影。
明黄的影子站在窗棂旁,靠着墙静静听她奏琴,远离人群时会出现眉宇间的落寞正慢慢消逝,仿若感染了琴声歌声里的祥和明亮的气息。
一曲终了,他的眼底有些微的惊喜,也有些微的疑虑,但在抬头忽和她四目相对时,立时转作了惯常的懒散笑意,微微颔首,潇洒离去。
她忽然不安。
这种不安在唐天霄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倾向可浅媚后得到了确认。
他甚至突破了她的底线,将她带进了明漪宫,全然不顾她所保有的最后一方净土被另一个女人侵入。
但她无法生气。
她居然懂得唐天霄为什么愿意亲近可浅媚。
他和她的心底都有一块凝结已久的坚冰,不愿正视,却不得不面对。
因为共同的弱点,他们可以唇齿相依,可以同命相怜,可以相互慰藉,却终究抵敌不过那个如一团烈焰般卷到后宫的北赫少女。
两块坚冰相互摩擦,或许会产生的热量让坚冰略略融化,却如何比得上整团火焰的烈烈如焚?
可浅媚不需要出手,宇文贵妃已完败。
他心头凝结的坚冰因这北赫女子而融化,他奔腾的血液因这北赫女子而沸腾。
他贪恋可浅媚的热烈,于是更将曾经温柔呼唤的清冷的“容容”弃如敝履,避之唯恐不及。
宇文贵妃终于讲完了她长长的故事。
也许,只是她一个人的故事。
除了最初的柳树下的心动,连可浅媚都看不出唐天霄对她的爱情的任何回应。
“他不爱你。”可浅媚残忍而中肯地评判,“他只喜欢过容容,一个多愁善感的看夕阳的单纯少女。”
宇文贵妃讲了很多话,脸色更是难看,她大口地喘息着,勉强站起身来想倒茶,却手足颤抖着,半天没能挪到桌边。
可浅媚记起之前她的侍女也曾从那茶壶里倒过茶,应该没有做过手脚,便快步走过去为她倒了,放到软榻边,又迅速退了回来,坐到珠帘边。
憔悴春柳,幽恨黄土中
宇文贵妃捧了茶盏,牙关碰着盏沿,格格地轻响。
她喝了两口,勉强笑了笑,“不怕我陷害你了?”
可浅媚低头抚着腰间荷包,慢慢道:“我相信……如果你还是当年那个容容,你不会害我。”
她心高气傲,却为一点执念让自己低到尘埃,不惜女儿家的名声做出为人不齿的“淫奔”之举,连可浅媚都不晓得该说她是太纯,还是太蠢。
宇文贵妃倚在榻上闭着眼养精神,却问她:“你也认为,皇上喜欢过我?”
可浅媚叹道:“皇上喜欢过容容,只是后来放弃了。”
宇文贵妃怅然,“我曾想过,如果我们在知晓彼此身份前能多相处几日,也许他便不至于连试一试都不肯便选择了放弃。”
可浅媚不答,却忽然想起,唐天霄不仅喜欢过南雅意和宁清妩,甚至还喜欢过很长一段时间。
但那又有什么区别?
若与江山社稷相权衡,他一样选择了放弃。
那么,她呢?
如果有一天,她和他的江山社稷有了冲突,会不会也成为在犹豫和痛苦中放弃的那个?
她忽然有点透不过气,胸口闷闷地疼,忙低下头,不想让宇文贵妃看到自己的惶恐。
宇文贵妃却没去留意她的神情,只是叹道:“听说我落胎,是因为吃了有毒的血燕。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那毒血燕与杜贤妃无关,与你无关,甚至……与沈皇后也没关系。”
可浅媚怔了怔,反问:“与沈皇后也没关系?你确定?”
宇文贵妃的口吻平淡如水,凉凉地流过:“她是想害我的孩子,曾派人在我喝的药中做手脚。可沈家势大,我们宇文家也不至于任人宰割。派来的小内侍被抓了个正着。我没闹大,只告诉了皇上。皇上令人割了他舌头放走,不久后便听说这人淹死在熹庆宫后面那口井里了。”
“哦,皇上待皇后,果然宽宏大量呢!”
“血燕虽然珍贵,我宫里却不缺。你和皇后送过来的血燕,其实我都没服用过。我所用的补药,都是父亲秘密派人送过来的。”
可浅媚苦笑:“不是说,宫中出入物品,连一针一线都有记录么?贵妃娘娘的娘家,的确手眼通天。”
“手眼通天……”
宇文贵妃自嘲,阖着的眼睫颤动着湿意,“或许,便是这手眼通天害了我,害了孩子吧?偏是父亲送进来的血燕里掺了毒。”
可浅媚轻声道:“定北王爷当然不会害你。既是秘密送进来的,只怕连沈皇后也未必知道吧?”
宇文贵妃的泪水终于溢出,声音却是平静:“我倒宁愿是她害了我,或者是你或其他什么人害了我。至少我活着,多少还有点指望。”
可浅媚顿住了呼吸,喉嗓间似被什么拉直了,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她记起了她在大理寺狱中半醒不醒时和唐天霄的对话。
她说:“等那只公鸡下了蛋或者你的容容生了小天霄,你的天下还是有一半属于他们!”
而他冷笑:“生?她们生得出吗?”
他的身体显然再强健不过,下等宫婢生出的一子二女,以及病弱的宇文贵妃能怀上孕便是明证。
可谢德妃、杜贤妃等入宫四五年,竟然一无所出。
沈皇后在入宫第二年虽曾怀上,可两个月上便因摔了一跤小产,为此二十余位宫人受杖责,甚至有两人被杖杀。
这以后,她的肚子再也不曾有过动静。
宇文贵妃拿双手揉了揉眼睛,睁开时便看不到泪水,只是眼圈通红,眸光浮泛。
她继续道:“他是天子,真龙天子,他有他的不测龙威,其实我早该看穿的。可是妹妹呀,你说可笑不可笑?我多少次劝自己,他不肯对我用心,我也该留几分余地;可越劝自己,越是情难自禁。不怕你笑话,刚入宫时他常来伴我,我还能睡着几个囫囵觉,后来……若他不来,我几乎没有一夜做梦不是他……竟像是疯魔了心,给困在了一个怪圈里,越想跳出来,却困得越来越紧……除非死去,再不能解脱的。”
可浅媚沉默,然后安慰道:“他每次来,你该告诉他你的心意才是。其实他心肠甚软,别人待他的好,他便是嘴上不说,心里也会记得牢牢的。否则……当年的康侯和宁清妩,也不可能从天罗地网中安然逃去。”
“我晓得他心肠甚软。”
宇文贵妃黯然一笑,“若是换一个灵秀些的普通宫女这般真心实意待他,他便是不喜欢,也一定会善待她。可我是定北王的女儿。我告诉得再多,他会先疑惑我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便是猜到我的确真心待他,也会因心底防范宁可错认为假意。大周屡受危困,他自己也多少次被重臣逼到险境,把江山社稷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绝计不肯拿来冒险。”
“你若这样想着,只怕这病难好了。”
可浅媚见她气色愈差,便想走出去叫人,“姐姐很不舒服么?我去叫太医。”
“且慢。”
宇文贵妃拦阻,却笑道,“呵,你居然又叫我姐姐了!倒也见得我这半日没有白说。”
可浅媚抿了抿唇,叹道:“自是没白说。我原以为我下半辈子都会这般快快活活过下去,给姐姐说的很想把皇上拖到山里或湖里去住着,从此再不理什么江山什么权势的好。姐姐,不是我劝你,喜欢一个人纠结到这般地步,还不如不喜欢的好。”
“喜欢一个人纠结到这般地步,还不如不喜欢的好……哎,我何尝不知,可惜,晚了!”
宇文贵妃宛若呻.吟般叹息一声,说道:“我还有一件事想求妹妹答应,不知妹妹肯不肯帮忙。”
可浅媚不觉走近她,低声道:“你说。”
她从枕下取了一只细长的锦盒来,放到她的手上,怅然叹道:“沈皇后生辰过后,请帮我把这个交给皇上吧!”
可浅媚接过,打开看了一眼,忙又合上,问道:“你为什么不亲自交给他?”
“妹妹帮交给他更合适。”
可浅媚不解,却道:“好吧,既然你叫我妹妹,我便帮这个忙。”
她收好锦盒,转身欲往外走,抬眼看着门前那串流光溢彩宝光盈盈的珠帘,觉得它们缓缓垂落之际,像极了从春到夏、从夏到冬怎么也流不干的泪珠。
她犹豫了片刻,低了眉眼又道:“我也不是在帮你的忙,只是唇亡齿寒而已。也许有一天,我的下场比你还惨呢!我也喜欢他,喜欢极了!”
她去见宇文贵妃的事自是瞒不过唐天霄。
傍晚他匆匆赶来,一边解了衣服喝小娜奉上的凉茶,一边问道:“你怎么去明漪宫了?”
可浅媚趴在竹榻上出神,闻言懒洋洋地舒展着手脚,说道:“我便去不得明漪宫吗?”
唐天霄笑道:“你当然去得。不过朕就想着,你并不喜欢容容,容容瞧来也未必便喜欢你,哪来那么多的私房话可以说的?”
可浅媚打量着他,想从他眼底看到当年“肖霄”对宇文贵妃的诚挚多情,却只看到了他瞳仁里明镜似的映出自己的身影。
但她终究能确认,他待宇文贵妃,还是有些不同的。
至少,即便当了她的面,他也常毫不避讳地称呼宇文贵妃的小名。
不是她的闺名“静容”,而是比闺名更亲昵的“容容”。
见可浅媚沉默,他走过去,拍着她的肩膀问:“怎么了?莫不是她和你说了朕什么?”
可浅媚笑了笑,“也没说什么,就跟我讲了肖霄和容容的故事。”
唐天霄一怔忡,随即转过头,淡淡道:“哦,以前荒唐了些,常化名肖霄在外面行走。肖霄的故事不少,真真假假,连朕自己都记不清了。”
可浅媚便追问:“哦,认识过很多个容容?”
“这世上除了男人,便是女人。认识很多个容容不奇怪吧?”
“那……皇上也喜欢过很多个容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