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寂月皎皎
她在吞咽!
他又惊又喜,忙喊道:“药,快,快拿药来!”
香儿慌忙奉上。
他也不用小匙了,自己端了碗喝一口,转头吐哺给可浅媚。
只在这时,他感觉得出,她没有死,也许……也不会死。
她只是睡着了,以一贯的任性和无礼,懒得去理他。
可若他缠得紧了,总是用自己的方式去亲.昵她,逗.引她,她便也会懒懒地回应他。
也许有意识,也许无意识。
总之,她极缓慢地吞咽着他喂的药。
半碗药下去,唐天霄心头的酸苦愈不可忍,终于忍耐不住,把她抱紧在怀里,竟孩子似地大哭起来。
香儿、桃子深感自己有必要避开。
唐天霄平素里性情虽好,可最近乖僻得很,保不准便因为她们看到了他的失态而心生不悦。
可她们正要离去时,桃子向可浅媚瞥了一眼,忽然指着她惊叫起来。
可浅媚干涩的睫不知什么时候湿了。
一滴两滴的泪珠,缓缓地顺着眼角滚落。
她的唇微微地开阖,一下两下,根本没能发出声音。
可仅从那口形,她们立刻辨认出,她在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天霄,天霄……
吃了药,可浅媚的高烧至傍晚时略略下去了些,但到夜间却又高了上来,整个人烧得像个小火炉似的。
太医院已乱成了一团,研究了半天,依然只敢开了退烧为主的药来,却都道这样烧下去,能不能捱到天亮都难说。
庄碧岚闻知,也是着急,可惜他的身份尴尬,连南雅意都给扣在宫中一时不得相见,更不敢前来探望这位结义的妹妹了。
不过交州却有位以针灸闻名的大夫正在他府上,遂悄悄荐给了唐天祺。
唐天祺已听得可浅媚病情极险,也是病急乱投医,也不管皇室与交王矛盾重重,当即领了那人进宫,只说是自己找来的民间大夫,给可浅媚施了一套针灸术,一时却也看不出什么效用来。
唐天霄并不发怒,沉默地守在可浅媚身畔,平静得出奇。
这种平静却连唐天祺看着都觉害怕,担心他一怒之下,不但砍了太医的头,顺带连庄碧岚荐来的大夫也砍了,急忙带了那大夫出宫,连夜送出京城去了。
香儿、桃子等人一刻不住地为她用湿冷的帕子敷额或擦拭身体,期待能降下些体温来。
可她额上温度虽下去些,身体却依然冒着火一般滚烫,谁也不知道她在这样的烧灼里还能坚持多久。
一时唐天霄立起身,解了衣衫,换了件极单薄的中衣。
随侍的宫人只当他要睡,谁知他竟开了门,径自走了出去,步下丹墀,久久伫立于殿外空庭中。
此时已近中秋,白天尚可,夜间却着实得冷了,穿夹的走在外面都会觉出阵阵寒意直砭肌肤。
乾元殿建得宏伟,前方便是极是空阔,前方只设有日晷、嘉量、石鹤、石龟等物,连挡风的影壁都没有,更比别处冷上几分。眼见唐天霄这般单薄立于外面,宫人俱是惊讶。
靳七搭了件披风,过去道:“皇上,外面风大,凉。”
唐天霄点头道:“那你回殿内去吧!小心守着淑妃。”
靳七愕然。
站了半晌,唐天霄却也便回房去,卧到床上,搂了可浅媚火赤的躯体,让她紧紧靠着自己的肌.肤,许久才放开,却又起床走出殿去了。
如是数回,众人总算看明白他在做什么了,已是一身大汗。
他分明是有心到外面去把自己冻得周身冰凉,再用自己躯体的凉意熨上可浅媚肌.肤,以冀能降下她的体温来。
靳七不敢劝阻,只令人快快煮了驱寒固本的汤药来奉上,希望不至于没救下淑妃娘娘,却搭上了大周皇帝。
不知是全力的诊治发生了作用,还是唐天霄的那份诚意感动了上天,可浅媚快天亮时终于开始退烧,而不是走向死亡。
太医见状,无不松了口气,诊脉后回禀道:“只要能退下烧来,多半便能保住了!”
众人闻言,便都略略松了口气;唐天霄撑着额坐于床榻边,黯淡的面庞虽是一脸疲倦,眼眸已是清荧。
至于他们话中之意,是指保住可浅媚的小命,还是保住他们自己的脑袋,一时已没人去理会了。
唐天霄只顾着救人,几乎不眠不休,那厢宣太后尽数闻知,尤其听说不顾自己乃是万金龙体,不惜以身取冷救护可浅媚时,又是惊恼,又是心疼,一早便亲身赶到乾元殿来,催逼着赶快用膳休息,又把靳七等从人叫来斥责道:“皇帝年轻,不知保重,你们这群人又是干什么吃的?若是皇上因此病了,别说你们,就是屋里躺着的那位,哀家一样拿根绳子勒死了干净!”
屋里躺着的那位,自然是指可浅媚。
唐天霄见母亲动怒,再不敢倔强,匆匆吃了点东西,另觅卧房卧下。
宣太后眼见他闭门去睡,这才回了德寿宫去,却留下了海姑姑照应着,不许他再糟蹋自己。
海姑姑倒是尽责,便一直守于唐天霄休息的那间卧房门前。眼看午时已过,正思量着要不要预备下午膳送他房里,让他吃点东西再睡时,却见有人送了膳食往那边正殿的卧房,看那用具,却是帝王专用的。
她忙走过去看时,唐天霄却披衣坐在床榻上,正从侍女手中接了一碗羹汤喝着。
见海姑姑进来,唐天霄一边招呼人搬来椅子让座,一边笑道:“本来在那边睡着,只不习惯,因而还到这里来了。这会儿刚睡醒,便传了午膳过来。姑姑不如过来一起用点午膳吧!”
海姑姑明知他不知是爬窗还是从自己身后偷偷跑了出来,心下气恼,但见他笑脸相迎,便也发作不出来。
眼见他精神似好了许多,说不准还真的过来抱着那昏迷的爱妃睡了一觉;那些宫女又恭恭敬敬跑来请她用膳,却是把唐天霄的午膳分了一半出来,在庑殿里另置了一桌,只得谏几句要他保重的话,先行退出去了。
临走时,她看了一眼卧在唐天霄内侧的可浅媚,只觉那气色还是苍白得可怕,枯瘦而憔悴,几乎找不出往日那种巧笑倩兮的风姿,心中极是纳闷,再不知唐天霄看上她哪一点了,这时候还当成宝贝一样捧在掌心。
可浅媚在第二天上午方才苏醒过来。
眼前明亮得出奇,模糊了黑屋子里暗无天日的惨淡记忆。
但她还似呆在黑屋子那般失魂落魄,因清减而格外大的眼睛无力地四处转动,彷徨如不小心走入绝地的小鹿。
这时,她飘忽的目光抓到了唐天霄的身影,忽然间便凝结住。
他正扶着窗棂,出神地往殿外眺望着。
秋日里过于明灿的阳光从大敞的窗户投下,他长身玉立,英姿神秀,浅黄色的家常袍子仿佛发着光。
他的五官很清秀,从正面看时颇是温润柔和,但侧面时线条又偏于刚强坚毅。
但此刻,他的侧脸看着也是柔和的,静默地洒着白玉般流丽澄澈的辉芒。
感应到那边微茫的目光,他转过了头,望向可浅媚。
似在顷刻间,那不可逼视的阳光尽数倾到了眼底。
可浅媚的眼睛便睁不开,泪水直直的落了下来。
唐天霄慢慢地走过去,一步一步地,离她近了。
他坐到了床沿,扶起趴在衾被上泪水涟涟的心上人,让她依到自己的怀中,珍宝般小心地拥住。
他的体息很熟稔,不仅是存在于多少时日的记忆中,更存在于此刻真真切切的现实中。
这是他的宫殿,他的床榻,她盖的衾被上也满是他的气息,连她自己的衣物发肤,亦是无处不在的他的气息。
她的五指纤细而无力,软软攀吊于他的后背,那样呜咽着喑哑说道:“我又做梦了吗?”
唐天霄道:“没事,做梦吧。我陪你一起做。”
可浅媚便不做声,攀在他后背的手慢慢地滑下,绝望般垂落。
她压着嗓子,只是惨痛般凝噎,泪水止也止不住地飞快倾下,片刻便将唐天霄的胸前衣襟淋湿了一大片。
因这些日子身心几番煎熬,她的身体清瘦而孱弱,又许久不曾好好吃东西,让人忍不住疑心,她是不是要把躯体里最后的一点水分都从眼眶中流溢出来。
唐天霄焦急,小心地为她拭泪,低声道:“别哭了,都是我的错,还不成么?我不该不体谅你,我不该逼你,我不该端着帝王的架子关押你,欺负你……都是我的错……”
可浅媚哭了片刻,体力已然耗尽,无力地靠了他的胸前,半睁的眼眸极是黯淡,茫然地直视前方。
唐天霄便从袖中取出一把梳子,放到她眼前,“你看!”
可浅媚凝了凝神,才看清眼前之物。
竟是被他折断了的那把梳子。
此刻却已完整无缺,流云花纹依旧简洁流畅,半圆的梳脊依旧是原先抚摩出的光亮色泽,连每一处的原木纹理都是原来的模样。
唐天霄道:“从来有句老话,说是断弦难续。但只是难续而已,并不是续不了。天下就有一种胶,叫鸾胶,可以重续断弦,翻旧如新。”
他垂下眼眸,柔和地望向她,轻声道:“我去觅来这鸾胶,不为续什么断弦,只为弥补我的过失。我不该一早便折了它。这梳子该由你来折才对。我比你大七岁,身体也未必有你好,等我们老了,多半我会走在你前面。那时候,你来折一梳子,一半置于我棺木内,还有一半留着,等你入棺与我合葬时放进去。你这样说可好?”
可浅媚把那梳子握在手中,仔细查看着修补的痕迹。
真的只是很淡很淡的细纹,若不细看,再也不能察觉。
“好不好?”
唐天霄亲.吻着她的额,诱哄般轻轻地问。
可浅媚抬头,干裂的唇动了动,终于细细哑哑地说出了苏醒后的第二句话:“不好。”
唐天霄只听她开了口,便觉欢喜,柔声道:“为什么不好呢?要么,你自己说,该怎样才好。我总会依着你,再不会让你不快活。”
可浅媚道:“我不喜欢你比我先死,还是我先死得好。这样我不用伤心,你再伤心我横竖闭了眼睛看不到,也便不关我事了。”
唐天霄便后悔不该提什么死不死的,忙岔开话头道:“你饿了么?可晓得自己睡了多久?真怕你就这么醒不过来。”
“饿。”
可浅媚目注着他,眸光幽幽深深,杳然如井。
唐天霄微觉诧异,正要唤侍女拿膳食过来时,可浅媚却搬过他的脖子来,干干的唇便亲了上去。
她的饿,是指这个?
唐天霄头皮发麻,搂着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又觉瘦得可怜,似稍一用力,便能轻轻折断。
他越发地疼惜,小心捧了她的后脑勺,与她轻轻拥.吻。
她的唇舌间俱是药汁的苦涩,嘴唇也不复往日的柔润,却还要逞强,勉力和他追逐缠.绵。
唐天霄觉出那满口蔓延的苦涩,却也觉出了她渐渐恢复的生机和活力,大是欣慰,却极怕她用力猛了,又落下什么病痛来。
好在可浅媚体力不济,不过纠.缠片刻,便气喘咻.咻地和他分开,软绵绵地落于他腕间,鼻尖已累出细细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