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久
很轻很闷的一声,离了几丈远,虞重锐却好像听见了,抬头向右前侧我的方向看过来。
不知他是不是注意到了暗处的这道可疑竹帘,一直盯着这边不放。
别看我这儿啊!会被陛下发现的!
直到陛下入席,百官跪拜,起身后他又继续转过头看着我的方向,久久也不动一下。
喉头腥甜,血气一阵一阵地向上翻腾,我实在压不下去了,一记闷咳呛进嗓子里,更加憋不住,捂着心口接连咳了起来。
我尝到了嘴里的血腥味。
殿中众人纷纷向我这边望来,眼看我藏身的地方便要暴露。陛下沉声问道:“何人御前失仪?”
我从帘后闪身到灯下稍明亮处,伏地拜道:“奴婢罪该万死!陛下恕罪!”
陛下不悦道:“有疾怎可侍宴?还不速速退下!李明海,你怎么办的事?”
李明海叩头谢罪。我低头弯腰,沿墙角从外围向门口退去。
我的声音也是哑的,虞重锐认出来了吗?他的视线一直跟着我,我退到殿门口,他居然还回过头来张望。我不敢抬头看他,退出殿外便匆忙转身离去。
手心里又粘又腥,灯下一看确乎是血。邓子射说我体内也易出血,方才一下子咳得狠,大约又像上回流鼻血一样,把气管或者肺的哪里给伤着了。
我回到燕宁宫,又咳出几口血来。宫人都吓坏了,将小厨房灶下煎着的汤药连忙端了一碗来给我服下,拍抚顺气仰躺歇了一会儿,才终于好了一点。
嗓子里全是血味药味,内里的伤处恐怕不易好,但是我现在也没功夫管这些,对宫人说:“今日中元,香烛烧化都准备好了吗?我要去佛堂拜祭姑姑。”
宫婢道:“准备是准备了,但是现在太妃请来的大师正在做法呢,而且县主这病况……”
“无妨,你把东西给我,我去去就来。”
法师在佛堂内和门口各设一祭坛,信王趺坐于蒲团上,位于众僧之末,随他们一同诵经。我绕过他们进了佛堂,正中已换上先皇后的灵位,姑姑的牌位挪到了侧面。
我到她灵前点燃香烛,行拜礼再三,求姑姑保佑我接下来行事顺利,有生之年还可以踏出这座皇城,去看一看全天下的名山大川、洛阳之外的广阔天地;保佑我找到宁宁和长御的遗骸,让宁宁与蓁娘冤情昭雪,把长御的骨灰送还金陵故里,落叶归根,与他亲人葬在一起。
拜祭完走出佛堂,信王已经在院中等我了。听我开口声音沙哑,信王问:“瑶妹妹病了?要不改日……”
“时间紧迫。”我摆摆手,把他请到偏殿,取来灯烛纸笔。
这回负责甘露殿人手布置的是李明海,所以信王在宴前就已经拿到了朝臣座次,画成图表。我只认识其中与祖父有往来的一小部分,信王倒是全都认得,每个人叫什么、长什么模样、担任什么职位,他都了如指掌,看来背地里没少下功夫。
我先问他:“这里面哪些是你的人?”
信王坐在书案对面,没有立即回答。
“殿下不信我?”
“并非我不信瑶妹妹,我都已经对你坦诚相告了,就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到瑶妹妹手里。”信王道,“只是这些人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追随效忠我,我发誓任何时候都不会将他们供出来,即使在瑶妹妹面前也该信守承诺。”
“殿下一诺千金,辅佐襄助殿下的人也会全力效忠的。”我拿起笔,在图上画了几个圈,“是不是这几位?”
信王抬起头,目光微讶:“你怎么知道?”心中则惊疑:「难道有人泄密了?」
“殿下不用管我怎么知道的,这几个人对奉天皇帝、对殿下忠心不二,殿下也不必怀疑他们叛变泄密。”我举着笔停顿了一下,“就这么点人,只有兵部的裴尚书一位是三品官,殿下有点势单力薄啊。”
信王把我手里的笔拿过去,又圈了五个人:“还有这些也是。”
我把他圈的三个改成三角,两个打上叉。
“兵部郎中崔峤,”我向信王确认人和座次名字对上号,“留着两撇山羊胡?”
信王点头。
“崔峤一直是裴尚书的直系下属,唯上峰马首是瞻。裴尚书受过奉天皇帝恩泽,从边关升调回京,惠及崔峤,裴尚书理所当然地认为崔峤也对奉天皇帝感恩戴德。此人已有犹豫摇摆之意,虽不至于变节出卖裴尚书,但紧要关头,殿下不可把重任交付于他,决策要议最好也不要让他知晓。
“给事中岑辅元,粗眉鹰钩鼻的是吧?此人好烟花声色,收了褚昭仪堂弟送的美妾,已被收买投靠褚氏。不过褚家人并不知道他先前为殿下做事,最近褚氏接连遭变,他那头也落空了,殿下想想怎么善后吧。”
我再指向那三个三角:“这三人野心消退,萌生退缩之意,不想冒险,对殿下只是敷衍了事,凑数壮壮声势尚可,殿下莫寄予厚望。”
信王望着图上沉默不语。
我换了一支笔,蘸取朱砂,在图上接连打了二十几个红叉。“这些是一心一意支持三皇子的。”
接着又画了十几个红圈。“这些是完全忠于陛下的,陛下立谁,他们就支持谁。”
还有零星几个,画上数字“六”和“七”。“也有妄想扶持六皇子七皇子的,不过都是外戚亲属,不成气候。”
图上红了一大片,信王的几枚黑圈夹在其中,十分可怜。
“殿下也不用灰心,敌人的敌人,就是你的朋友。”我换回黑笔,继续在图上打勾,“还是褚昭仪的堂弟,善于在烟花之地交际招揽人的那位,跟房太尉的外孙争夺花魁,被他打伤了。因太尉外孙先起的事,太尉为表清正,把外孙送进县衙受审,结果在牢里感染流疾,没能治好丢了性命。褚家人散播流言说太尉外孙是染上花柳病死的,太尉面上无光,只能生咽了这口气。其实太尉十分溺爱这个外孙,为他把头发都气白了,视褚家为眼中钉,他不会希望三皇子继位的。对了,六皇子的外祖家正在试图拉拢他,殿下得抓紧了。
“中书舍人韦玠,面白无须相貌英俊。他对褚氏亦恨之入骨,褚太守被贬路上还派人去刺杀未果,原因尚不知晓,但必是深仇大恨。韦玠权位虽不高,但他父亲是先帝朝的宰相,声望隆盛,韦玠本人也交游广阔,殿下若能得他相助,他能为殿下拉拢来不少人。
“还有,虽然三皇子支持者甚众,但他们并不是牢牢结成一党,而是各自林立,互相之间也有矛盾。若巧加利用,可叫他们分崩离析、互相攻讦,坐收渔翁之利……”
我在图上一边画一边说,整张图都叫我画满了。我讲得口干舌燥,嗓子又疼起来,好不容易把记得的都说完了,一抬头却见信王不在看图,反而盯着我。
我皱起眉:“殿下有没有在听?可都记住了?”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信王展颜一笑,看我的眼神与方才已全然不同,“为什么太妃命我一定要娶贺家的女儿。”
第71章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太妃命我一定要娶贺家的女儿。”
我握笔看着信王,没有说话。
“不过我想,太妃可能是误会了。”信王轻笑道,“她不知从哪里打听或者猜测得来,说你家受高人大师指点, 风水利女而不利男, 于是清洗女婴以维持家运。到了贵妃这代, 不知为什么没有洗成, 这个女儿便集全家数代祥瑞福运于一身,极为帮夫旺夫。陛下得她相助,不但逃过劫难,还从幺儿摇身一变成了真龙天子。这些年她注意到陛下每逢要事难事,就跟贵妃密室独处, 一番捣鼓,最后难题总能迎刃而解、化险为夷, 定是贵妃帮扶之效。”